纂異記《浮梁張令》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浮梁張令,家業蔓延江淮間,累金積粟,不可勝計。[1]秩滿,如京師,常先一程置頓,海陸珍美畢具。[2]至華陰,仆夫施幄幕,陳樽壘。[3]庖人炙羊方熟,有黃衫者,據盤而坐。仆夫連叱,神色不撓。店嫗曰:“今五坊弋羅之輩,橫行關內;此其流也。[4]不可與競。”仆夫方欲求其帥以責之,而張令至。具以黃衫者告。張令曰:“勿叱。”召黃衫者問曰:“來自何方?”黃衫但唯唯耳。促暖酒。酒至,令以大金鐘飲之。雖不謝,似有愧色。飲訖,顧炙羊,著目不移。令自割以勸之。一足盡,未有飽色。令又以奩中餤十四五啖之。[5]凡飲二斗余,酒酣。謂令曰:“四十年前,曾于東店得一醉飽,以至今日。”令甚訝,乃勤懇問姓氏。對曰:“某非人也。[6]蓋直送關中死籍之吏耳。”令驚問其由。曰:“泰山召人魂,將死之籍付諸岳,俾某部送耳。”令曰:“可得一觀乎?”曰:“便窺亦無患。”于是解革囊,出一軸。其首云: “泰山主者牒金天府。[7]”其第二行云:“貪財好殺,見利忘義人,前浮梁縣令張某,即張君也。”令見名,乞告使者曰,“修短有限,誰敢惜死;但某方強仕,不為死備,家業浩大,未有所付。[8]何術得延其期?某囊橐中,計所直不少數十萬,盡可以獻于執事。[9]”使者曰:“一飯之恩,誠宜報答:百萬之貯,某何用焉?今有仙官劉綱,謫在蓮花峰。[10]足下宜匍匐徑往,哀訴奏章;舍此則無計矣。某昨聞金天王與南岳博戲不勝,輸二十萬,甚被逼逐。[11]足下可詣岳廟,厚數以許之,必能施力于仙官。[12]縱力不及,亦得路于蓮花峰下。不爾,荊榛蒙密,川谷阻絕,無能往者。”
令于是赍牲牢,馳詣岳廟,以千萬許之。[13]然后直詣蓮花峰,得幽徑,幾數十里,至峰下,轉東南,有一茅堂。見道士隱幾而坐。問令曰:“腐骨穢肉,魂亡神耗者,安得來此?”令曰:“鐘鳴漏盡,露晞頃刻。[14]竊聞仙官能復精魂于朽骨,致肌肉于枯骸。既有好生之心,豈惜奏章之力。”道士曰:“吾頃為隋朝權臣一奏,遂謫居此峰。爾何德于予,欲陷吾為寒山之叟乎!”令哀祈愈切。仙官神色甚怒。俄有使者,赍一函而至;則金天王之書札也。仙官覽書,笑曰:“關節既到,難為不應。[15]”召使者反報。曰:“莫又為上帝譴責否?”乃啟玉函,書一通,焚香再拜以遣之。凡食頃,天符乃降。其上署“徹”字。仙官復焚香再拜以啟之。云:“張某棄背祖宗,竊假名位,不顧禮法,茍竊官榮;[16]而又鄙僻多藏,詭詐無實。百里之任,已是叼居;千乘之富,今因茍得。[17]今按罪已實,待戮余魂;何為奏章,求延厥命。但以扶危拯溺者,大道所尚;紓刑宥過者,玄門是宗。[18]徇爾一甿,我全弘化。[19]希其悛惡,庶乃自新。[20]貪生者量延五年,奏章者不能無罪。”仙官覽畢。謂令曰:“大凡世人之壽,皆可致百歲,而以喜怒哀樂,汩沒心源,愛惡嗜欲,伐生之根;而又揚己之能,掩彼之長,顛倒方寸,頃刻萬變,神倦思怠,難全天和。如彼淡泉,汩于五味,欲致不壞,其可得乎?勉導歸途,無墮吾教。”令拜辭,舉首已失所在。復尋舊路,稍覺平易。行十余里,黃衫吏迎前而賀。令曰:“將欲奉報,愿知姓字。”吏曰:“吾姓鐘,生為宣城縣腳力,亡于華陰,遂為幽冥所錄。[21]遞符之役,勞苦如舊。”令曰:“何以勉執事之困。”曰:“但酧金天王愿日,請置子為閽人;則吾飽神盤子矣。[22]天符已違半日,難更淹留,便與執事別。”入廟南柘林三五步而沒。
是夕,張令駐車華陰,決東歸。計酬金天王愿,所費數逾二萬,乃語其仆曰:“二萬可以贍吾十舍之資糧矣,安可受祉于上帝,而私謁于土偶人乎?[23]”明旦,遂東至偃師,止于縣館。[24]見黃衫舊吏,赍牒排闥而進,叱張令曰:“何虛妄之若是,今禍至矣!由爾償三峰之愿不果,俾吾答一飯之恩無始終。悒悒之懷,如痛毒螫。[25]”言訖,失所在。頃刻,張令有疾,留書遺妻子,未訖而終。
【注釋】 [1] 浮梁:縣名,唐置,地在今江西景德鎮市境內。[2]秩滿:服官任滿。 [3]華陰:縣名,屬陜西省,故城在今縣東南。幄幕:篷帳。樽壘:盛酒食的器具。 [4]五坊:唐代皇帝飼養獵鷹獵犬的官署。分雕、鶻、鷂、鷹、狗五坊。五坊人員常借搜捕珍鳥名犬名義,到處勒索,成為危害人民一大弊政。關內:唐行政區劃名,為十道之一。當今陜西終南山以北、甘肅隴山以東及寧夏以北之地。[6]某:自稱。 [7]泰山主:即泰山神,俗稱東岳大帝。自魏晉以來,道家傳說人死魂皆歸泰山,以泰山神為地下之主。金天府:金天王的府第。唐玄宗先天二年,封華山神為“金天王”。 [8]強仕:男子年四十謂之強仕。語本《禮記·曲禮》:“四十曰強而仕。”古以男子四十歲為壯年。 [9]囊橐:盛物袋,有底叫囊,無底叫橐。執事:用作對對方的敬稱。 [10]仙官:道家指有爵位的神仙。劉綱:三國吳下邳人。為上虞令。能檄召鬼神,禁制變化之事。與妻樊云翹居四明山,同仙去。蓮花峰:西岳華山中峰。 [11]博戲:上古一種下棋又投瓊(似后世骰子)的賭博,到南北朝已漸失傳。 [12]足下:古代下稱上或同輩相稱的敬詞。 [13]赍(ji):攜帶。牲牢:供祭祀用的牲畜。[14]鐘鳴漏盡,露晞頃刻:喻殘年壽盡,危在旦夕。漏:漏壺,計時器;晞,干燥。 [15]關節:謂通賄請托。 [16]茍竊:即茍且,得過且過,馬虎草率。 [17]百里:古時一縣轄地約百里,因以百里為縣的代稱。叼居:才不勝任所居職位。千乘:戰國時諸侯國,小者稱千乘,大者稱萬乘。[18]玄門:道教。 [19]徇:依從。甿:即氓,百姓。弘化:推廣教化。 [20]庶乃:連詞,表示在上述情況下才能避免或達到某種結果。 [21]宣城:縣名,漢置,故城在今安徽宣城縣東。腳力:指擔任傳遞文書的差役。幽冥:舊稱地下陰間。 [22]酧:即酬,酬謝報答。閽人:守宮門的人。 [23]贍:贍養,供給生活所需。舍:一行一宿謂一舍。受祉:付于幸福。土偶人:泥塑偶像。 [24]偃師:縣名,漢置,今屬河南省。 [25]排闥:撞開門。償愿:實現平時的愿望。螫(shi):即蜇,蜂蝎用毒刺刺人。
【譯文】 浮梁縣令張某,家產擴展到江淮之間。積累的資金屯貯的糧食,多得數不清。一任縣令滿期,前往京都,按老習慣差人提前餐事,山珍異味,尤為豐盛。行至華陰縣,仆人安設篷帳,擺開酒器食具。廚師才把羊肉燒熟,有個穿黃衫的不速之客,忽來食案前坐下。仆人連聲喝退,竟無理屈色愧神情。店中老婦人說:“時下為皇家搜尋飼養鷹犬的一干人,每在關內胡作非為。他好像此類人,不要和他爭強斗勝。”仆人正要請主人出面收拾,張縣令到了,便把黃衫客事如實以報。張縣令說:“不要喝斥他。”喊來黃衫客問道:“從什么地方來。”黃衫客不答,唯恭順地應承而已。縣令讓仆人溫酒。酒來,用大金鐘請黃衫客滿飲。黃衫客雖未吐歉意言辭,但似乎已有慚愧之色。飲下酒,黃衫客目光盯著烤羊肉不動了。縣令會意親自動手割羊邀他吃,一個羊腿吃光了,不見有吃飽的樣子。縣令又從食匣中挑出十四五塊餅讓他吃下。酒一直喝到二斗多,黃衫客方有酣興。他告訴縣令:“四十年前,曾在東邊一家店中酒醉飯飽,直到今天才醒來。”縣令甚為驚訝,便誠摯地問他姓名。答道:“我不是凡間人,乃陰司專送死者戶籍的小吏。”縣令吃驚地尋問個中原由。答:“東岳泰山神主掌握死者靈魂,人死后要將死者戶籍交付給他,關中人死籍就由我付送。”縣令說:“能否一見?”答:“就是看一下也沒大妨害。”于是解開革囊,拿出一卷。開首寫:“泰山神主書呈金天府。”第二行寫:“貪錢財好殺人,見有利可圖便丟開禮義之人,原浮梁縣令張某人,即張君。”縣令見自己名字,乞求黃衫客說:“人的壽命無論長短都有個限止,哪敢吝生怕死。只是我剛四十歲,沒有就死的準備;家產盛多,也無人托付。有什么辦法可以延長壽命的期限?我口袋里,銀兩值錢不下幾十萬,都可奉送給您。”黃衫客說:“一頓飯的情義,著實應該報答,至于惠贈百萬錢財,對我有何用呢?現有神仙劉綱,貶謫在華山蓮花峰,先生應伏地而行虔心拜訪,哀求他向天帝上奏章表;除此而外也無法可想了。我昨天聽說,華山神主金天王和南岳神主賭博,輸錢二十萬,很受脅迫追逼。先生可前往華山神廟,許愿奉送他優厚的錢財,他定能把開脫之意施加給神仙劉綱。縱使請托不果,也可得一條通往蓮花峰的路;否則,荊棘叢林密布,急流幽谷阻隘,沒有辦法到達那里。”
于是縣令帶上祭祀用的牲畜,快速趕到岳神廟,許愿奉獻神主千萬錢。然后徑直前往蓮花峰,果真找到一條幽靜的小路,行約幾十里,便到蓮花峰下。再朝東南方一轉,有一座草堂,一個道士倚著幾案坐在那兒。道士問縣令:“骨肉骯臟腐朽、神魂走失殆盡的凡夫俗子,怎么來到此地?”縣令說:“命終壽盡,死在旦夕。聞說仙人能使靈魂回歸于衰亡的軀體,能令肌膚再生于干枯的骸骨。既有此憐憫生靈的心懷,又哪會吝惜請求寬免的氣力呢?”道士說:“我不久前因替隋朝一位有權勢者上奏,而遭貶隱居到這里,你對我有何恩德?要進而牽害我淪為貧寂冷落的山人不成?”縣令的祈求更迫切,仙人的神色也愈惱怒。一會兒有送信的差役帶到一封信,原是金天王的手書。仙人看罷,笑著說:“既有請托,叫人難以不應允。”召呼送信的差役回去稟報。仙人一邊自語:“難道又要遭天帝的斥責?”一邊打開玉制的書套,書寫奏章,燒香伏拜地呈奉天帝。一頓飯工夫,才賜下天帝的詔文,上面署著“徹”字。仙人又點燒香火望空而拜后方才啟封。詔文說:“張某人違背祖輩訓誨,竊據名聲要位,無視禮義法度,享受官員的榮耀卻不勤其事;而且鄙陋粗俗藏垢納污,狡詐虛假。當個縣令已不稱職,擁有諸侯一樣的家資,更是不當得而得的。現查驗其罪惡已屬實,正要追捕其亡魂,何以奏請延長其壽命?但考慮到拯救落水扶助危難不出道門玄理,解除刑罰寬恕罪過又是道家宗旨,不妨寬宥這一介平民,也可使道家推廣教化的功德圓滿。望他悔改罪孽,重新做人。這樣,即便貪戀生存的得延壽命五年,但為之上奏的不能沒有過錯。”仙人看罷,對縣令說:“一般說來,世間人的壽命,都可達到一百歲,但由于人的喜怒哀樂情緒,淹沒著人的心靈源泉,愛戀憎惡嗜好欲望,也戕害人的生氣活力;加上愛顯揚自己才能,掩蓋他人長處,心思錯亂,瞬間多變,以至精神疲憊心力懈怠,難以保全心性的自然祥和。猶如淡水泉,被酸甜苦辣咸五味覆蓋,要它淡水的味道不變,能辦到嗎?按我的勸導踏上歸程吧,不要墮入我道教的迷津。”縣令向仙人拜別,俯仰之間已不見勝境。重新尋覓來路,覺得稍稍平坦易行。走完十余里,那位著黃衫的小吏相迎致賀。縣令說:“將要報答先生,想知道姓名。”小吏說:“我姓鐘,生時是宣城縣的送信差役,死在華陰縣,于是被陰司錄用,遞送符命文書,勞累辛苦一如往常。”縣令說:“怎樣能免除先生的困苦?”答:“只要以金錢酬報天王,并請愿安置我子做守宮門的官,那么可以依賴我子飽食于神殿的餐盤了。所送的天帝符文已遲誤了半天,難以再逗留,這就和先生作別。”說罷走進岳廟南柘樹林才三五步就不見身影了。
這天黃昏,張縣令停住華陰縣,決定回程東行。盤計酬報金天王的資金數目超過了二萬,便和仆人說:“二萬錢可以供我十余天的行程所需,豈能把這福惠給了天帝,并私下拜謁泥巴神像?”第二天早晨,東行到達偃師,停住縣學館。忽見那位黃衫小吏,攜帶著牒文撞門而入,大聲斥責張縣令說:“為何虛假妄言到如此地步,現在大禍來了。由于你向岳廟神主許的愿沒有兌現,使我報答你的一飯之恩也不能善始善終,情懷痛楚,如蜂所蜇。”說完,不見蹤影。一會兒,張縣令病發,寫遺書給妻子兒女,未寫完就命終了。
【總案】 本篇見《太平廣記》卷三百五十。主旨乃抨擊官吏權要的侵貪腐敗,政以賄成。下筆卻從世間、仙界、陰司三個視點入手,罵盡諸相,有一石三鳥之趣。敘寫極輕巧,用側筆、曲筆。如以“昨聞”透示金天王與南岳神聚賭,以劉綱謫居說明受賄枉法乃為常例。此種方式看似不經意,實譏刺尖銳,洞穿七札。
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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