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葉派詩群·杜運燮·井》新詩鑒賞

我是靜默。幾片草葉，

小小的天空飄幾朵浮云，

便是我完整和諧的世界。



是你們在饑渴的時候，

離開了溫暖，前來淘汲，

才瞥見你們滿面的煩憂。



但我只好被摒棄于溫暖

之外，滿足于荒涼的寂寞：有孤獨

才能保持永遠澄澈的豐滿。



你們只汲取我的表面，

剩下冷寂的心靈深處

讓四方飄落的花葉腐爛。



你們也只能擾亂我的表面，

我的生命來自黑暗的地層，

那里我才與無邊的宇宙相聯。



你們可用垃圾來使我被遺棄，

但我將默默地承受一切，洗滌

它們，我將永遠還是我自己。



靜默，清澈，簡單再虔誠，

絕不逃避，也不興奮，

微雨來的時候，也苦笑幾聲。

“井”，這是一個多么普通的題材，詩人將它入詩，這本身就含有平中求險的藝術態度。在這首詩里，詩人用了整體象征的手法，將無生命的“井”，寫成了苦難而崇高的生命。讀著它，我們仿佛聽到人類的良知在說話;那些受難而無幽怨的，不被理解而仍然貢獻的，遭受蹂躪而默默忍受的，容納虛空而呈現充實的人類良知“井”啊!——你是所有孤獨的英雄的靈魂嗎?

井“是靜默”，這種靜默是內在靈魂豐富的體現。它的生命是“完整和諧的世界”，它無須喧嚷，它是一小片“天空”，倒映著世界。平時，人們不會想到它，只有“饑渴的時候”，才會走到它身旁。它給“滿面煩憂”的人以生命的活水，而自身卻只能“被摒棄于溫暖之外”。這種習慣于被漠視的境遇，使它保持了“永遠澄澈的豐滿”。時代先覺者注定是孤獨的，像“井”一樣，人們只知道它的表面，而它“冷寂的心靈深處”那偉大的憐憫和抱負，卻無人知曉，甚至被誤解，被“擾亂”。但一個真正崇高的生命從來就不顧及自身被外界所排斥的事實，因為，它是事物的根，真理的根，它“來自黑暗的地層”，它不能指望平庸的視線穿透地層表面，抓住它的實質——或者說，這一切都需要漫長的時間。真理的呈現從來不是一次性的，它必須經過時間的拷打，人類歷史無數次證明了這一點，并且還將繼續證明著!所以， “井”是自信的，它說“你們可用垃圾來使我被遺棄，/但我將默默地承受一切，/洗滌它們，我將永遠還是我自己”。最后，“井”里也略略地流出了悲哀，它不是哭泣，而是“苦笑”。這“苦笑”是難言的，不僅為自己的不被理解，更是為著那些在愚昧中受難的人們。什么時候，他們才能覺醒呢?!這種悲哀是一種社會憂患感的體現。

這首詩明凈端凝，但內涵豐富。詩人深刻地開掘了“井”的精神內核，使它既不脫離物象原有的性質，又無處不成為偉大靈魂的象征。它是憂郁的，但“絕不逃避”，它是勇敢的，但“不興奮”，它豐富而“靜默”，苦難而“清澈”，深沉而“虔誠”。這是一口生命的“井”，在它里面注滿了人類的驕傲和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