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蔣智由
落落何人報大仇，沉沉往事淚長流；
凄涼讀盡支那史，幾個男兒非馬牛！

甲午戰爭的失敗宣告了經營三十多年的洋務運動的破產。洋務運動的破產又說明，在列強環逼之下，原本潰爛不堪的封建統治已難以通過內部機制的調整和局部變革起死回生。亡國慘禍的迫在眉睫和封建統治的應對無方使人們逐漸認識到舊有制度正成為救亡圖存的障礙。與此同時，日本明治維新的巨變以及歐、美資本主義思想也極大啟發了時人對封建制度永世長存的懷疑，于是一場轟轟烈烈的變法維新運動在上世紀末的最后幾年中推蕩開來。這場運動雖然最后留下了“百日維新”變法行動的失敗，但卻極大推進了以反封建為核心的思想啟蒙。

啟蒙思潮的熱點之一，是對封建專制不同程度的批判。蔣智由的這首詩要算詩歌表現這一時代思潮最突出的代表之一。全詩從深刻的歷史反思中，顯示出對人的奴隸地位的歷史性發現。

在“一夫為剛，萬夫為柔”的封建專制之下，人的一切存在都被泯滅了獨立完整的生命意義，飽受著封建統治的摧殘迫害。“落落何人報大仇”，落落，孤獨貌。所謂“大仇”，正指封建專制的累累罪行。但更可悲之處在于，幾千年來人們早已對此習以為常而麻木不仁，將這種荒謬的社會秩序視為合理的存在。自覺接受封建專制的欺壓而安于順民的地位。從古至今，究竟有幾個人對此加以反抗呢？首句“落落”接以“何人”的發問，顯示出作者沉痛的悲憤和恨恨不平。次句“沉沉往事淚長流”在對歷史的縱向俯瞰中將那種沉痛和悲憤直接宣示出來。“沉沉往事”的歷史概括和“淚長流”的作者自我形象，簡煉鮮明地構成了時代先覺者和弄潮兒的生動圖式。“淚長流”不僅是“哀其不幸”的憐憫，更有“怒其不爭”的悲哀。第三句“凄涼讀盡支那史”將次句“沉沉往事淚長流”具體化。支那，即中國。“凄涼”扣“淚長流”，“支那史”挽“沉沉往事”。這樣寫，既為了突出全詩的歷史感覺，又在為末句蓄勢。因為就全詩來說，首句的“大仇”，次句的“往事”，和三句的“支那史”還都只是通過語言色彩有所渲染的虛寫，其中包含的實質內容正要留待末句去揭示。對末句而言，前三句便構成了有力的鋪墊，這正是絕句的通常筆法之一。末句“幾個男兒非馬牛”在前面渲染鋪墊的基礎上揭出全詩底蘊，一語中的地指出千百年來人們在專制壓迫之下的奴隸地位。其中，“幾個”與首句的“何人”首尾相映。兩者都以反問語氣言其少。但首句是否定，說明沒有多少人敢于反抗；而末句“幾個”與“非馬牛”配合，乃否定之否定，言其多。這就在少與多的反差中給人以強烈映象。全詩對這一非人地位的強調和揭示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打碎封建專制永世長存的“合理性”，認識封建制度的殘酷；另一方面喚起人的覺醒，催發現實反抗精神。

相對于沉沉幾千年安于封建專制統治來說，奴隸地位的發現無疑是那個時代具有深刻意義的歷史性思想轉折。這一發現標志著人的覺醒。認識到“非人”的存在，必然導致追求“人”的存在，這種追求當然轉化為打碎封建專制桎梏的行為。全詩所包含的這一歷史邏輯，與簡明曉暢的語言、沉痛激昂的聲情相配合，具有極大的感染力和鼓動性。梁啟超在《飲冰室詩話》里將蔣智由推為詩界革命“三杰”之一，詩界革命的內容方面，要求表現時代的“新意境”、“新理想”，蔣智由的這首詩正以突出的時代思想，體現了詩界革命的這一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