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日,院中鄭愛月兒家來上紙。愛月兒下了轎子,穿著白云絹對衿襖兒,藍羅裙子,頭上勒著珠子箍兒,白挑線汗巾子,進至靈前燒了紙。月娘見他抬了八盤餅馓、三牲湯飯來祭奠,連忙討了一匹整絹孝裙與他。——吳銀兒與李桂姐都是三錢奠儀。告西門慶說,西門慶道:“值甚么,每人都與他一匹整絹頭須系腰。”月娘邀到后邊房兒里擺茶管待,過夜。
晚夕,親朋伙計來伴宿,叫了一起海鹽子弟搬演戲文。李銘、吳惠、鄭奉、鄭春都在這里答應。晚夕西門慶在大棚內放十五張桌席,為首的就是喬大戶、吳大舅、吳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韓姨夫、倪秀才、溫秀才、任醫官、李智、黃四、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孫寡嘴、白來創、常時節、傅自新、韓道國、甘出身、賁地傳、吳舜臣兩個外甥,還有街坊六七位人,都是十菜五果開桌兒。點起十數枝高檠大燭來,廳上垂下簾。堂客便在靈前圍著圍屏,放桌席,往外觀戲。當時眾人祭奠畢,西門慶與經濟回畢禮,安席上坐。下邊戲子打動鑼鼓,搬演的是“韋皋、玉簫女兩世姻緣”《玉環記》。西門慶分派四名排軍單管下邊拿盤,琴童、棋童、畫童、來安四個單管下果兒,李銘、吳惠、鄭奉、鄭春四個小優兒席上斟酒。不一時吊場,生扮韋皋,唱了一回下去。貼旦扮玉簫,又唱了一回下去。廚房里廚役上湯飯、割鵝。應伯爵便向西門慶說:“我聞的院里姐兒三個在這里,何不請出來與喬老親家、老舅席上遞杯酒兒?他到是會看戲,又倒便益了他!”西門慶便使玳安進入說去,請他姐兒三個出來!喬大戶道:“這個卻不當。他來吊喪,如何叫他遞起酒來?”伯爵道:“老親家你不知。像這樣小淫婦兒,別要閑著他。快與我牽出來,你說應二爹說,六娘沒了,只當行孝順,也該與俺每人遞杯酒兒。”玳安進去半日說:“聽見應二爹在坐,都不出來哩。”伯爵道:“既恁說,我去罷。”走了兩步,又回坐下。西門慶笑道:“你怎的又回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個小淫婦出來,等我罵兩句,出了我氣,我才去。”落后又使了玳安請了一遍,那三個才慢條條出來,都一色穿著白綾對衿襖兒,藍緞裙子,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兒,笑嘻嘻立在傍邊。應伯爵道:“俺們在這里,你如何只顧推三阻四,不肯出來?”那三個也不答應,向上邊遞了回酒,另設一席坐著。下邊鼓樂響動,關目上來,生扮韋皋,凈扮包知水,同到勾欄里玉簫家來。那媽兒出來迎接。包知水道:“你去叫那姐兒出來。”媽云:“包官人,你好不著人意,俺女兒等閑不便出來,說不的一個請字兒,你如何說叫他出來?”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這個姓包的就和應花子一般,就是個不知趣的蹇衛兒!”伯爵道:“小淫婦!我不知趣,你家媽兒喜歡我?”桂姐道:“他喜歡你?過一邊兒。”西門慶道:“且看戲罷,且說甚么!再言語,罰一大杯酒。”那伯爵才不言語了。那戲子又做了一回,并下。
這里廳內左邊吊簾子看戲的,是吳大妗子、二妗子、楊姑娘、潘媽媽、吳大姨、孟大姨、吳舜臣媳婦鄭三姐、段大姐并本家月娘眾姊妹,右邊吊簾子看戲的,是春梅、玉簫、蘭香、迎春、小玉,都擠著觀看。那打茶的鄭紀,正拿著一盤果仁泡茶從簾下頭過。被春梅叫住,問道:“拿茶與誰吃?”鄭紀道:“那邊大妗子娘們要吃。”這春梅取一盞在手。不想小玉聽見下邊扮戲的旦兒名子也叫玉簫,便把玉簫拉著說道:“淫婦,你的孤老漢子來了,鴇子叫你接客哩。你還不出去!”使力往下一推,直推出簾子外。春梅手里拿著茶,推潑一身。罵玉簫:“怪淫婦,不知甚么張致,都頑的這等,把人的茶都推潑了。早是沒曾打碎盞兒。”西門慶聽得,使下來安兒來問:“誰在里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說: 玉簫浪淫婦面見了漢子,這等浪相。”那西門慶問了一回,亂著席上遞酒,就罷了。月娘便走過那邊數落小玉:“你出來這一日,也往屋里瞧瞧去。都在這里,屋里有誰?”小玉道:“大姐剛才后邊去的。兩位師父也在屋里坐著。”月娘道:“教你們賊狗胎在這里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春梅見月娘過來,連忙立起身來說道:“娘,你問他,都一個個只像有風病來,狂的通沒些成色兒,嘻嘻哈哈,也不顧人看見。”那月娘數落了一回,仍過那邊去了。
那時喬大戶與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與任醫官、韓姨夫也要起身,被應伯爵攔住道:“東家,你也說聲兒。俺們倒是朋友,不敢散;一個親家都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門,韓姨夫與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門外,這咱才三更天氣,門也還未開,慌的甚么?都來大坐回兒,左右關目還未了哩。”西門慶又令小廝,提四壇麻姑酒放在面前,說:“列位,只了此四壇酒,我也不留了。”因拿大賞鐘,放在吳大舅面前,說道:“那位離席破坐說起身者,任大舅舉罰。”于是眾人又復坐下了。西門慶令書童催促子弟快吊關目上來,吩咐:“揀著熱鬧處唱罷。”須臾打動鼓板,扮末的上來請問西門慶:“小的‘寄真容’的那一折,唱罷?”西門慶道:“我不管你,只要熱鬧。”貼旦扮玉簫,唱了一回。西門慶看唱到“今生難會,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兒病時模樣,不覺心中感觸起來,止不住眼中淚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兒擦拭。又早被潘金蓮在簾內冷眼看見,指與月娘瞧,說道:“大娘,你看他,好個沒來頭的行貨子,如何吃著酒,看見扮戲的哭起來!”孟玉樓道:“你聰明一場,這些兒就不知道了?樂有悲歡離合,想必看見那一段兒觸著他心,他覷物思人,見鞍思馬,才落淚來。”金蓮道:“我不信。打談的掉眼淚,替古人耽憂,這個都是虛。他若唱的我淚出來,我才算他好戲子!”月娘道:“六姐,悄悄兒,咱們聽罷。”玉樓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說嘴。”
【賞析】
就如李瓶兒生前的境遇一樣,西門慶不惜血本地為她舉辦的葬禮雖然表面上轟轟烈烈,莊重嚴肅,但在《金瓶梅》世界里,一切美好的情感都是被用來無情解構和消蝕的,她的葬禮自然絕不例外,在一幫只關心自己眼前歡樂的家伙面前,注定只能成為他人的歡笑場。
西門慶的痛哭被應伯爵幾句言語止住,他的家人也比他更迅速地恢復了常態,這個家庭里慣常的吵鬧、喜劇氣氛又隨之而逐漸復興。作為標志的,當是三個妓女的先后粉墨登場。先是吳銀兒,后是李桂姐,最后是鄭愛月,而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吳銀兒還是李瓶兒的干女兒,卻唯有鄭愛月才帶了些吊喪的禮物。對于三個最經常出入西門慶家的妓女,其品性卻各自有別。李桂姐是作者所深惡痛絕之人,三番五次地背信棄義,正是妓女的“當行本色”;鄭愛月最得西門慶好感,也乖巧得多,像這次來吊唁李瓶兒,尚還懂得帶著禮物來;吳銀兒雖不算得壞人(當李桂姐屢被吳月娘等人指責時,她卻不似鄭愛月的落井下石,反而會為李桂姐辯護),但她對于“干娘”李瓶兒,卻仍如崇禎本批評者批評的那樣“不及情”。諷刺的是,李瓶兒生前就細心地為干女兒吳銀兒準備好了一份不薄的禮物作為遺贈,而后者卻是在干娘死去之后,才“聽說”起這件事情,再趕來奔喪。而且沒過了多長時間,幾個人就恢復了妓者的本色,看戲的時候,“那三個才慢條條出來,都一色穿著白綾對衿襖兒,藍緞裙子,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兒,笑嘻嘻立在傍邊”。李瓶兒還沒入土,她們就開始跟應伯爵一如往常地插科打諢,嬉笑嘲戲。
當然,在這樣的家庭里,世間的莊重、嚴肅可能都沒有存在的必要。妓女和幫閑在前臺笑罵,小玉和玉簫就在后臺打鬧,又不小心涉及到春梅,惹來后者的斥責。一場本該悲傷哀怨的葬禮,在這些對死者漠不關心的人們表演下,幾成一場鬧劇。
鬧劇里總不能少了應伯爵。韓畫師來為李瓶兒畫肖像,應伯爵向他盛贊李瓶兒的容貌,絕對不會錯過西門慶在場的好機會;“陪侍往來吊客”,說話寒暄,這都是伯爵的“強項”,當然是當仁不讓;至于看戲陪酒,更是他的“當行本色”,只見他一會讓人把三個妓女叫出來遞酒助興,一會又攔住客人,不讓散席,陪西門慶散心解悶。總之每件事都是做到西門慶的心坎里,也怪不得只有他才能勸得動西門慶,更成為后者須臾不可或缺的幫閑。但另一方面,應伯爵盡管從本質上說仍是一“小人”,但卻并非僅只是個鬧劇人物而已,對西門慶,他也并不是毫無原則地順從——或許這正是西門慶信任他、厚待他的原因之一。本段情節中,多少有點出人意料的是,一貫以“小人”面目出現的應伯爵居然對禮法之義出奇地講究,甚至不怕得罪西門慶。先是西門慶要溫秀才在孝帖上寫“荊婦奄逝”,應伯爵就讓溫秀才暫且不寫,要找機會慢慢向西門慶指出“荊婦”二字的不妥,因為按照倫常,“荊婦”應該是指正妻吳月娘;后來西門慶要在“題旌”上寫“西門恭人”的字樣,同樣因為“恭人系命婦,有爵”,而且應該是四品以上的官員正妻才能享用的名號,應伯爵更以“現有正室夫人在”,這樣寫“理上說不通”為由堅持不肯,終究改成了“室人”(照溫秀才的解釋:“室人乃室內之人,只是個渾然通常之稱。”),這的確頗有些讓人對這個“小人”刮目相看了。這并非應伯爵忽然性情大變,或忽然蠢笨起來,看不懂西門慶的心思,事實上,這無寧是應伯爵有意識地規勸西門慶。在幫閑的過程中,應伯爵對西門慶的規勸遠不止此一次。比如我們前面看到的他對李桂姐的尖刻諷刺,其實正不妨視為對西門慶迷戀妓女——尤其是這個連基本的“職業道德”都沒有的妓女——的一種諷諫。而應伯爵本人,其待人接物的分寸感極強(比如對兩位太監和對三位妓女的不同態度),盡管卑劣無恥,但禮法上并無虧缺之處。在西門慶死后,幫閑們紛紛作鳥獸散,另尋靠山,伯爵雖然也不例外,但畢竟還是他,能想到西門慶生時,他和眾幫閑“也曾吃過他的,也曾用過他的,也曾使過他的,也曾借過他的,也曾嚼他過的。今日他沒了,莫非推不知道”(第八十回)?于是倡議眾幫閑湊份子祭奠一下西門慶。哪怕祭奠的場面被這幫無恥之徒最后攪得恰似一場鬧劇,但如果著眼于禮法,應伯爵還是沒有太離譜。我們前面剛說過“在這個倫理全無、綱紀混亂的家庭里,表面上的禮法卻仍森嚴”。但即使連無恥小人如應伯爵,尚且對于禮法有如此的謹重,對于事理還不乏明白,而西門慶卻連維系他們本階級存在的基本封建道德也要自我毀壞了。作者用這個強烈的反襯告訴我們,這個萬惡的家庭以及以它為代表的萬惡的社會,離毀滅之結局已是不遠。當然作為當事人的西門慶卻是一無所感。后來看戲之際,西門慶一反常態地申斥、呵止應伯爵與李桂姐的嘲戲,潛意識里正是對于應伯爵阻止他對李瓶兒越禮僭法的不滿和報復。
這種種或顯明或隱微的對比體現在本段情節的每一處。西門慶呵斥應伯爵在前,稍后則有吳月娘對潘金蓮尖刻語言所表現的不耐煩。潘金蓮對戲劇表演大發議論,吳月娘終于忍不住制止她:“六姐,悄悄兒,咱們聽罷。”西門慶的呵斥是因應伯爵忤逆了自己孝敬愛妾的心,吳月娘的厭惡則是對潘金蓮存了忌憚和不滿。這個大家庭,眼看是要“樹倒猢猻散了”。
“街坊鄰舍,親朋官長,來吊問上紙祭奠者,不計其數。”是李瓶兒死后“熱喪”的熱鬧景象,后來入葬時也一樣場面火爆:“那日官員士夫,親鄰朋友來送殯者,車馬喧呼,填街塞巷。”(第六十五回)對比西門慶死后的落寞,人情之冷暖可知。《金瓶梅》終究是寫世情的小說,于此處輕輕一筆刺之,淋漓盡致。
上一篇:《祭奠開筵宴·金瓶梅》全文與讀后感賞析
下一篇:《觀燈醉元宵·金瓶梅》全文與讀后感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