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雜詩十四首(其一)·舒位
秋老關山唱《采薇》,刀镮無恙遠人歸。
舊時楊柳芳菲盡,一朵瑤花繡鐵衣。
舒位《雪夜雜詩十四首》作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詩人自乾隆四十七年(1782)入都,潛心讀書,一時躊躇滿志。作此詩時舒位年二十二歲,少年氣盛尚見于字里行間。根據此組詩其它各首之內容,可推斷此詩還是在北京之作。
所選此詩通首用《詩經·小雅·采薇》詩意,描寫了戍邊戰士回鄉的情景。
首二句寫戰士之歸來:“秋老關山唱《采薇》,刀镮無恙遠人歸。”秋天過去,冬天將臨,關山一片蕭殺之景。這時,戍邊之士唱著《采薇》之曲,從遠方回鄉。“刀镮”,即刀環(镮與環同),寓有“還”之意,因“環”與“還”同音。據《漢書·李廣蘇建傳》載,漢使任立政欲招投降匈奴多年的李陵歸國,未得便私語,就多次撫摩刀環以示李陵,“言可還歸漢也”。唐高適《入昌松東界山行詩》云:“王程應未盡,且莫顧刀镮。”杜顏《從軍行》云:“夜聞漢使歸,獨向刀環泣。”皆本于此典。在這二句中,遠方的征人終于能無病無災地還鄉了,而且還一路唱著歌,似乎是很可欣慰的事,他們也并不消沉。然而,這只是表象而已。一個“老”字,含義深長,既是明點年歲之暮,又暗喻了征人的青春在戍邊期中蹉跎而過,今雖得歸,然已有蒼老之嘆,因此,他們唱的不是凱旋曲,而是《詩經》中最著名的感傷詩《采薇》,那古老詩歌卒章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之詞,或許,就是他們此刻心理的寫照。藉著這個“老”字,詩的基調也定了下來。
后二句即循此基調,點化上引《采薇》前四句而得,這四句,晉入評為《詩經》中最佳之句,清王夫之《姜齋詩話》以為乃“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之典型,可算得千古絕唱,要就中翻出新意,實為難事。然而,少年氣盛的詩人卻管不得這些了。前一句“舊時楊柳芳菲盡”,即化自《采薇》之“楊柳”二句,征人終于歸來了,可是,舊時那與他們依依惜別的春風楊柳,早被秋老冬來摧折了芳菲氣息,只留得枯枝敗葉。在《采薇》里,楊柳還保留在征人的追憶中,是美好過去的象征;而詩人呢,卻把“芳菲”掃盡,把楊柳推到征人面前,讓他們正對著那一派枯敗,頓時打斷了他們的深情回憶。這是一個改變,當然,變纏綿為直露,其間是否有高下之分,是可以議論的;不過,對于本詩中最精彩的最后一句而言,這種直露是必需的,不然詩情不能從前二句的含蓄過渡到末句的觸目驚心。末句“一朵瑤花繡鐵衣”中的“瑤花”,本自楚辭《九歌·大司命》的“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宋洪興祖注云:“瑤華,麻花也,其色白,故比于瑤。此花香,服食可致長壽。”“瑤花”在本詩里代替了“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中的雪花,當然是以其“色白”之故。可是,這潔白如瓊瑤美玉的雪花,到了詩人的筆下,卻完全失去了“霏霏”的輕靈紛飛之貌,也不像在《采薇》中那樣給人以鋪天蓋地、重重地壓抑著人心之感,它們只是孤零零的一朵朵而已,呆呆地“繡”在征人那記載著多少血淚辛酸、沒有任何美感可言的“鐵衣”之上;可以想見,這繡在鐵衣上的雪花,即使稱為“瑤花”也罷,卻決不會有玉的光澤,只是一片慘白而已。如果說,第三句的化用古詩還不足稱奇的話,那么,這一句就是對古詩的成功的翻新:因為,雖然可能不及“風人之旨”的含蓄,但這一句卻道出了“雨雪霏霏”的真正內涵——這雪,看上去是飛飛揚揚,其實,它們片片都凍結在征人衣甲上,使他們的身和心都冰冷無比!
這首詩的總體風格是悲涼的,可為什么說少年氣盛尚見于字里行間呢?因為,這只是一首擬作,不是詩人的耳聞目睹,卻寫得勁力飽滿,而且大膽地從千古名句中翻出新意,不憚對已成為神圣之物的《詩經》作改造,有此膽識,當然不易,決非年老世故、氣血皆衰者能為之。晚清譚獻《重刻瓶水齋集序》稱舒位少年“冠劍遠游,與奇氣相發。詩篇雄峻,畦町獨辟。”本詩便是這種“奇氣”的產物,與他后期“浪使才情,往往流于俳諧薄弱”(田云龍《定廠詩話》)的作品,足可構成鮮明的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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