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鄭燮
畫舫乘春破曉煙,滿城絲管拂榆錢。
千家有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種田。
雨過隋堤原不濕,風吹紅袖欲登仙。
詞人久已傷頭白,酒暖香溫倍悄然。
揚州自古是繁華錦繡城池,到清乾隆年間,這里更是商業興隆,商家聚居,人流如潮,歌吹沸天,東南的溫柔富貴、奢侈縻蕩之氣,盡鐘于此矣。因此,對晚年寄跡揚州、賣畫度日的詩人、畫家鄭板橋來說,這可是個處處可睹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跡的城市,隨手拈幾例吧:
——那揚子江濱、大運河畔、瘦西湖岸,每到清晨,便有無數船只,爭先恐后,沖破清曉彌漫的煙霧,匯集到此。是漁家為了生計、侵曉而起?否、否,全是那班畫舫游船的主人,乘著大好春景,趕早出來趁生意、拉游客。看他們那副“破曉煙”的猴急相,真令詩人忍俊不禁。
——城里到處是絲竹管樂之聲,那當然是樂工伶人之流在演出、在排練,當然不會有《擊壤》、《南風》的太古淳音奏出,只能是一派靡靡,令詩人皺緊了眉。他不由得想像,那無形的樂聲,傾城介奏著,該不會生出不可睹的手臂,去拂弄什么吧?什么呢?一定是榆錢——榆樹的果,它的相貌可像銅錢呢,漢朝的三銖錢,不就叫“榆莢錢”么?拂弄榆錢干什么?不就是想掙錢想得慌么!
——“千家”,當然不止一千家,整個揚州市井,家家戶戶都是這樣,都轉這樣的念頭:生個女兒,該怎樣教她掙大錢呢?一條路,去學歌舞、唱彈,學就一身嬌媚宛轉工夫,怕不能出入歡場、逢迎嘉賓么?要是能被哪位富貴人當作“瘦馬”騎去,做父母的自可雞犬升天、吃著不愁了。“先教曲”,后教什么呢?當然不會是貞靜、女紅、三從四德,只可能是——狐媚之道。
——“十里”,當然不僅這么點,而是整個揚州城郊,農夫該淳厚些吧?可也令詩人大失所望,他們再也不肯種稻產糧、勤力“本業”,卻滿畦滿畛地栽上艷俗的花,只想去城里賣個好價錢:做的還是田里活計,從事的卻是“末業”,這也算是種田?詩人心頭,起了老大的疑問,擱著真是難解、難受。
——那隋堤,乃是昔年一代昏君隋煬帝的游覽之地,后人到此,該以其淫佚亡國為前鑒、作深切的歷史反思才是;如何現在一陣密雨過后,那堤岸卻原來不曾沾濕半點?是堤上的楊柳太密、全遮隔了雨水?然也,不盡然也。除了楊柳,還有楊柳樹下密匝匝的寶馬香車、鬧嚷嚷的游春兒女,他們那曾作什么反思,只顧擠在熱鬧堆里,艷羨著那昏君游歷時的窮奢極侈。至于那些已“教”過“曲”的紅衫少女,被春風吹動了她們的衣袖,她們竟一個個輕飄飄起來,似乎要飛升成仙——飛到煬帝的三十六宮去蕩漾春情了!這那是什么隋堤,分明是鄭、衛的桑間濮上了!
可嘆呀可嘆,可悲呀可悲,這真是個墮落的城市;詩人該是這么悲嘆的吧,在詩的背后?好久以來,他已經自傷頭白,老邁無力,不能再使風俗淳,只有以畫竹描蘭自勵,不墮青云之志;現在,這個城市的美酒和香霧的溫暖氣息,已經反過來包裹住了他,讓他舉步維艱,與時俗格格不入,動輒得咎,只能獨坐凝思、倍添悄然之感了。在本詩的結尾,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對這個奢華城市憂心悄悄、卻又無可奈何的“詞人”的黯然身影;這個“詞人”,自然就是板橋自己。
鄭板橋是位稟性清奇、不慕榮利、不愛錢財的耿介之士:這,已不必由筆者瑣瑣說明了。一個淡泊自守、高尚其志之士,其不趨流俗、憂患時風:這,筆者自也不敢絲毫持否定態度。不過,本詩除揭示了揚州(毋寧說是整個東南經濟發達地區的縮影)的風俗不古、亦表達了詩人的清正襟懷以外,難道就沒有其他的認識價值了么?
當然不是,雖然,那未必是出于詩人的主觀動機。
試問:那些畫舫主人、樂師伶工,如果不讓他們去趁錢,他們該干什么呢?仍當辛苦漁夫、捕魚納稅;仍流落街巷賣藝、聊以糊口么?
女兒們不教曲,她們該教什么呢?修貞靜、習女紅、識婦道,只待嫁去做本份媳婦、終身老于閨閣戶牖之下么?
農夫們不栽花,那該種什么呢?去“力田”、“務本”,灑盡汗水以納皇糧么?
來到名勝古跡,非要求不拘什么品流的人,都莊容肅貌、懷古吊今么?不能讓他們也有片刻的想入非非么?
不能的,不可能的。從詩末詩人的無奈悄然來看,他也知道這一點,知道這是潮流所趨、不能逆轉的。
但是,如果不在揚州,如果揚州的商業不繁榮,他們卻真的可能仍是辛苦農夫漁人,仍是貧賤流浪藝人,仍是閨中靜女,仍然頭腦簡單,不敢涉于非想;是商業的發達、城市經濟的發達,使他們擺脫了上述那種命運,有了追求,有了希望——當然,追求的只是金錢富裕,境界不高,決不能為高明淡泊之士所首肯。
但正因有了這種追求,傳統的觀念才被打破、被扔棄:人們不再恥于言利,女性不再恥于拋頭露面,農夫不再囿于“重本”之見。幾千年的封建正統的清規戒律,在活生生的商品經濟面前失色、失效了。
大概,這就是所謂資本主義萌芽吧?這種萌芽,是行為,也是觀念,雖然還不曾總結為理論。
或許,本詩中無意流露的這種萌芽意識,才是本詩的認識價值之所在吧?雖然這不是詩人的本意,不過,文學作品的客觀價值與作者的主觀動機相反,這也是常有的文學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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