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隆店·錢載
店在宣武門南街西,壬申夏,汪孝廉豐玉公車至京而病,病而移寓于此,竟以病歸。今孝廉歿矣,車過輒心傷焉,為賦詩。
淚落店門前,街塵為不起。
人生本逆旅,逆旅乃如是。
適來詎無因?適去竟何似?
徒令相見頻,逭暑臥于此。
去年客扣戶,今年車過市。
市中與戶中,影響渺尺咫。
微微藥鐺煙,香氣在窗紙;
明明竹簾月,秋夜一房水;
迢迢歸棹雪,雪寒莫可止;
冥冥春華紅,春半墜紅死。
浩浩宣南坊,將車欲尋子;
惻惻店門前,我猶為客爾。
借問道傍人,疇復知所以?
可惜文章身,少年付螻蟻。
汪豐玉是詩人錢載的同鄉,乾隆十七年(1752)他以舉人身份赴京參加進士考試,卻在考試前病倒了,于是移居到宣武門南街西面的一家興隆旅店去,但殊不知竟一病不起,后以抱病之身回歸家鄉,旋即去世。就在這一年的考試中錢載中了進士,他于次年重過興隆店時,想起了命歸黃泉的故友,不禁感慨萬分,淚濕青衫,于是寫下這首哀惋沉痛的五古。
起二句說詩人未進店門,想起了汪豐玉的抱病而死,忍不住潸然淚下,那京郊的塵埃似乎也為之沾濕而不再飛揚。這兩句雖極盡夸張之能事,然詩人的一腔悲痛已溢于言表,可謂發言不凡,未成曲調而先已有情。于是詩人感嘆道,人生本來像一個旅舍,李白《擬古》詩云:“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當為作者所本。而眼前的興隆店便是天地逆旅的縮影:偶然來了一位客人,但不知何時又離此而去,豈能說他來得沒有道理,但去后又留下了什么痕跡呢?“人生”四句既是感懷人世無常,又關合題面,“興隆店”本身不就是一個送往迎來,供人借宿寄居的處所嗎?“徒令”二句追憶與汪豐玉的友誼,說因避暑來此,遂與汪氏過從甚密,“徒令”二字說明一切已成空幻的往日云煙了。“去年”以下四句通過今昔對照來哀悼故友的去世。去年詩人曾于此地敲開過他的門扉,今年駕車過市,他卻已不復存在。市中與戶中,相隔不過咫尺;去年與今歲,歷時僅一年,但咫尺已成天涯,一年已為永訣,亡友的音容笑貌已渺然不可追尋。
“微微”以下八句通過一年四季的景物變化,懷想朋友病亡的經過。他是前一年的夏天移居于此的,所以從夏天寫起。他來此養疴,故說藥鐺中微煙裊裊,香氣似乎還留在窗紙之上;秋天是月華最明朗的時候,月光透過竹簾灑落在房中,猶如瀉了一地的清水;當隆冬來臨,汪氏即離京返鄉,歸棹上蓋滿了積雪,然冰雪嚴寒也擋不住他遠去的歸舟;春花紅了,紅得那樣幽深,但春才過半,紅花卻已飄零衰敗了。這四句表面上都是寫景物,并沒有一字涉及到人,但人事的發展已暗寓其中了。而且,無論是春、夏、秋、冬四時,景物的描繪都十分寂寥而冷峻,給詩歌籠上了一層晦暗的基調。夏日的香氣來自藥鐺,秋夜的月色如水一般清冷,而風雪中的歸棹不僅載著他的病軀,而且載著他的遺恨,腥紅的落花更無疑是死亡的象征。“浩浩”四句則由回憶而歸結到目前,詩人如今重又來到宣武門南,駕車欲尋訪舊友,但臨近店門,心中卻惻惻悲痛,像是怕進門去。亡友已如離店而去的旅客,永遠結束了他的人生旅途;而詩人自己卻還是一個漂泊天地之間的匆匆過客。“惻惻店門前,我猶為客爾”兩句綰合開頭的“淚落店門前”、“人生本逆旅”,通過對亡友的悼念,也逗出自身的感嘆。
最后,詩人停車去問道旁的行人,可知道他悲嘆的原因,然而還有誰會記得這里曾經住過一位生病的舉子呢?于是詩人只有哀嘆而已,他嘆息汪豐玉的文才出眾卻年命不永,死于微賤。最后兩句直接寫出汪的去世,點出全篇悼友的主旨。
陳衍《石遺室詩話》中說:“萚石齋詩造語盤崛,專于章句上爭奇,而罕用僻字僻典,蓋學韓而力求變化者。”即指出了錢載詩的特點。他學韓詩奇崛拗折的風格,但不取韓詩遣詞用語的光怪陸離,而用平易質樸的語言來寫,其鍛煉的工夫則全在造句和運思上,處處表現出刻意求新的祈尚,這首詩就是如此。如開頭四句,將旅舍、悼友與嘆息人生融為一體,起得悲慟感人,卻也兀傲不平,真有韓詩“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的特點。又如“微微”以下連用六個疊字起句的句式,將四季變化,人事遷移融于景中,并造成反復唱嘆的節奏,讀來惻惻感人。而“秋夜一房水”、“春半墜紅死”等句雖無奇奧生澀的字眼,但句意生新,別出心裁,自有一種拗折瘦硬的氣韻,這也就是后來秀水派詩人普遍追求的審美趣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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