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友人出塞(二首)·吳偉業
魚海蕭條萬里霜,西風一哭斷人腸。
勸君休望零支塞,木葉山頭是故鄉。
此去流人路幾千,長虹亭外草連天。
不知黑水西風雪,可有江南問渡船?
友人吳漢槎因罪流放寧古塔城(在今黑龍江寧安縣),辭官歸鄉不久的詩人,在吳江垂虹亭置酒相送,吟成了這兩首涕淚沾襟的送別詩。
傷心千古事,常在別離時。倘若友人此去,是到窮鄉僻壤之地作官,或是意氣軒昂,去到邊陲建功立業,則雖在凄凄別離之際,多少還有聊可慰藉的幾分夢想、幾分向往。詩人大可像王勃那樣,放聲而吟:“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或者如岑參那樣,雄邁高唱:“送君萬里西擊胡”、“功名只向馬上取”了!
但吳偉業此次相送的,卻是一位帶罪流徙的故人,而且那發配之地,又在冰天萬里的塞外。這一別南北天涯,何時更有相見之期?也許友人郁郁而去,從此埋骨異域、再不回還。那么這秋風瑟瑟中的生離,就無異于夢寐難尋的死訣了!明白了這一層,讀者便不必驚奇,為什么此詩起筆,就夾帶著一片哀哀慟泣之音:“魚海蕭條萬里霜,西風一哭斷人腸”!“魚海”即“捕魚兒海”,遠在塞北內蒙古之境。在寒冽的塞外霜天下,在草木蕭條的魚海畔,正蹣跚著一個孤獨的身影。四野蒼茫,除了押解的差役外,便只見一天愁云、萬里霜漠了。凄厲的西風,從遙遠的塞上一路號呼而來,簡直就如故鄉親人那追隨不舍的哀愴號泣。任你是心如鐵石的硬漢,聽了也不禁要愁腸寸斷了呵!
故人尚未離去,已先為懸擬出塞途中的凄涼景象;更從西風如泣中,渲染那流徙天涯的“斷腸”之悲。這就在落筆伊始,即把詩情推入了無限傷懷的氛圍之中。在詩人的懸擬中,友人既然早已去到萬里塞外,此刻浮現在詩人眼前的,便也只有一個踉蹌于曠漠霜風中,而愈去愈遠的背影了。望著在想像中遠去的友人背影,詩人似乎還想借凄凄風聲勸慰他幾句。但這勸慰之語,卻又怎樣出人意外:“勸君休望零支塞,木葉山頭是故鄉”!“零支塞”在今河北遷安縣西,從友人遠徙寧古塔途中回望,它正是入關返鄉的必經邊塞。當友人離去時,正該勸他時時回望那在樹木蔥蘢的山頭若隱若現的故鄉,以寬解萬里思鄉的斷腸之悲才是。詩人卻斷然勸他“休望”,豈非太不合情理?然而,有過流徙體驗的人們都知道,當你本已處在別親背鄉的不盡傷痛之時,這途中的回望,實在是難以帶給你一絲寬慰的——它只會令你于孤身天涯的自傷中,更增生幾分鄉關日遠、一去難返的哀慨和絕望而已!詩人的勸慰,正是深切地把握住了友人出塞時的這種凄絕心態,所以這看似匪夷所思的“休望”之句,細細品味也真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妙處。
如果說,第一首送別詩是純用懸擬筆法,從友人出塞后的虛境中設景抒哀的話,第二首之落墨恰正相反:詩人的思致一下從萬里塞外收攝,回到了與友人泣別的現實之境。時令正當深秋,吳江長橋畔的垂虹亭中,神色凄黯的友人正欲離席啟程;傷懷的詩人,卻還呆呆地凝望著亭外之景默然不語。“此去流人路幾千”句,恰如沉默中的一聲苦澀長嘆,搖顫在詩人胸際,泄散于幽幽席間:友人即將離去,這一別流徙天涯,將要在凄風苦雪的途路上,顛沛幾多千里!“長虹亭外草連天”句,則以景語緊相承接,在黯然神傷的詩人眼前,猛然展出了亭檻外那連天接野的滿目荒草:這荒草不也如詩人的泣別友人一樣,在蕭瑟的秋風中,如此傷心失色,如此萋萋含戚,只在南國的天底下,留得一望無涯的哀衰和凄黃?
終于到了友人上路的時候。當此含淚揖別之際,詩人又該將幾多話語,凝作對友人的深情叮嚀?然而此詩之收束也奇:既不是囑咐,也不是安慰,而是一句吐辭驚人的突發問語:“不知黑水西風雪,可有江南問渡船?”黑水,即友人流放之地的黑龍江。此刻,江南雖已是深秋,但在美麗清闊的江天之下,畢竟到處都有熱情問客的船家,載著你駛向落日霞輝中的故鄉去的。而友人去往的塞外,卻恐怕早已是“西風”怒號、冰雪茫茫了——在雪浪洶洶的“黑水”邊,你難道還能再找到一艘“江南”的親切渡船?結句之發問看似突兀,但在“黑水”、“江南”的驚心對照中,實透露著詩人對遠出塞外的友人,對那險惡莫測的流徙生涯,懷有多么深切的牽念和憂懼!
兩首送別詩,一從塞外“魚海”的蒼涼虛境懸擬,借匪夷所思的勸慰,寫流人腸斷天涯之傷;一從江南長亭的相送實景點染,借對比驚心的問語,寫詩人送友遠徙之悲。兩詩交匯,那一片愴楚傷痛的別情,便在塞外、江南的空間轉換中往復盤旋,因了雪風黑水、亭草渡船的虛實反襯,而愈加迭蕩翻涌,帶有了動人心魄的力量。這正是吳偉業《送友人出塞》在運思馭筆上的奇妙之處,也是它之所以成功的奧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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