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方太夫人西還·徐燦
舊游京國久相親,三載同淹紫塞塵。
玉佩忽攜春色至,蘭燈重映歲華新。
多經坎坷增交誼,遂判云龍斷夙因。
料得魚軒回首處,沙場猶有未歸人。
一個娟娟靜好的江南女子,生于貴胄之家,嫁作相國之婦,生活本也舒倩優美得令一般人妒羨,而一旦因為丈夫獲罪于朝廷,舉家貶謫于北漠寒荒之處,永絕天恩,備嘗艱辛,其心理上直跌式的大創痛,又如何地醒目、切膚,超出一般人的承受力!徐湘萍正是有這樣經歷的一個女子。當她在遙遠而使人感到恥辱的東北大地上,撫拭著這身世的創痕時,忽然聽說三年來與她同貶鐵嶺的方太夫人終于能蒙赦南歸了,別人的得路與自家的失路,在一瞬間齊集心頭,使她的送別詩飽含著企羨、自卑、期盼、憂懼等等內容,而非僅僅是惜別之情的敷陳。當年的華堂貴婦在這里改變成了怎樣卑怯的一個小婦人呵!這首詩真情宛轉的訴說,使所有知道她身世的人們起了不盡的哀憐,這是這首樸素的詩的最動人處。
詩從二人間的交誼起筆,這是作送別詩最起碼的禮貌與最常見的格式。開頭一聯寫道,當年同住京華時,湘蘋常常前去拜訪親近這位太夫人,而太夫人對她這個后生小輩,態度想必也是和藹異常的,否則必不能“久相親”,后來兩人又一同被貶謫到鐵嶺這個土地都非鄉國之色的遼遠邊地,有著同樣的心理創痛,有著共同的語言,兩人間的交誼也更為親近了,這一點,在下文“多經坎坷增交誼”中也有明白的說明。以上是對兩人過去情誼的總結,可說是一個追敘式的開頭。
詩的第二聯立即轉入現在感受的描寫。方太夫人西還,這才是對作者平居貶謫的心境觸動很大的事情。一個“忽”字,表明作者聽到這消息時感覺突然并受到震撼。“玉佩”指攜玉佩宣布這一消息的貴人。佩即“環佩”,“環”與“還”音同,賜環即是命其還之意。“春色至”、“歲華新”,真有改天換地、日月重輝的欣悅幸福之感,但那是別人家的春天、別人家的新年,湘蘋自己,卻是一點兒希望也沒有的。在對比的情境中,真能使人看到她咽淚強歡的樣子。當然對“春色”、對“新年”,她心中也不是沒有一點兒企羨的影子。
從詩的氣脈上說,第三聯是對上兩聯的承接。第一句承第一聯,第二句承第二聯。因為經歷了共同的坎坷,心理上彼此也更為親近了,在這寂寞無春的關外,彼此已是可以深深互勉的人了,如今卻因方太夫人的西還,使一個如云中騰龍令人企羨,一個如地上泥塵足以自卑,且兩人間的緣分,也將因著這天地云泥的分別,斷了。自卑的眼睛會看大別人的好運,在往日,湘蘋斷不會把自己與方太夫人的分別,看得如此不堪地大,如蓬門女子看馳過夢境的七彩香車一樣。而亦惟其如此,我們才知道這苦難的經歷是如何深刻地挫傷(或竟可以說是毀壞)了她。
詩的最后一聯轉入了對未來的揣想,揣想之間注入了作者的惜別之情,而且這種情感是從假想對方會思念自己的角度曲折道出的。在那車塵黯黯的漫漫歸途中,年邁的方太夫人雖思歸心切,總會有突然想起自己來,因而駐車回首的那一刻吧。“未歸人”的痛苦,以后將由自家獨嘗了(當然其夫此時尚未故世,亦嘗未歸之苦)。“猶有”一詞,顯示出天恩獨遺的畸零者的自嘆自怨、自傷自憐,也隱含著微弱的希望。
這首樸素無華的詩,唯其真實地再現了一段境遇中的心理狀態,竟也楚楚動人,搖曳生姿在詩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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