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宋江殺惜》解說與賞析
《水滸傳》寫了宋江殺惜,但是作者卻對宋江殺惜的原因和經過作了根本的改造,使宋江殺惜不僅由個人的偶然的原因,變為社會的政治的原因,具有令人同情的正義性,而且在藝術上顯得極為高超。如容與堂刻本《水滸傳》 第21回末李卓吾的批語所指出的: “此回文字逼真,化工肖物。摩寫宋江、閻婆惜并閻婆處,不惟能畫眼前,且畫心上;不惟能畫心上,且并畫意外。……余謂斷有鬼神助之也?!?/p>
為了使讀者對宋江殺惜的正義性有深刻的印象和充分的理解,《水滸傳》作者在宋江殺惜之前作了大量的鋪墊。
首先,是以宋江對閻婆及閻婆惜母女的有恩有義,與閻婆惜對宋江的忘恩負義,加以烘托、對照,使讀者的同情完全傾向在宋江一邊。宋江跟閻婆惜素昧平生,只是在路上偶然碰見她跟王婆在一起,聽王婆說,昨日閻婆的“家公因害時疫死了”,“正在這里走投沒路的,只見押司打從這里過,以此老身與這閻婆趕來,望押司可憐見他則個,作成一具棺材”。宋江一聽,二話沒說,就叫“你兩個跟我來,去巷口酒店里,借筆硯寫個帖子,與你去縣東陳三娘家,取具棺材”。接著宋江又主動給她十兩銀子,“做使用錢”,使閻婆感激不盡地說:“便是重生的父母,再長的爹娘,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后來閻婆打聽到宋江沒有娘子,主動請王婆做媒,要把女兒閻婆惜嫁給宋江,說:“虧了宋押司救濟,無可報答他,與他做個親眷來往?!薄八谓鯐r不肯,怎當這婆子撮合山的嘴攛掇,宋江依允了,就在縣西巷內,討了一所樓房,置辦些家火什物,安頓了閻婆借娘兒兩個,在那里居住。沒半月之間,打扮得閻婆惜滿頭珠翠,遍體綾羅。又過幾日,連那婆子也有若干頭面衣服,端的養的婆惜豐衣足食。”盡管宋江對閻婆母女如此有恩有義,而因“這婆惜是個酒色娼妓”,一見酒色之徒張文遠,便臭味相投,“打得火塊一般熱”。“這宋江是個好漢,不以這女色為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那張文遠和這婆惜,如膠似漆,夜去明來,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彼谓猜牭搅诉@個風聲,他不但不像《大宋宣和遺事》所描寫的那樣,一見婆惜在與別的男人“偎倚”,“便一條忿氣,怒發沖冠”,即拿刀殺人,而且相反,寫他連一點爭風吃醋的想法都沒有,只是“自肚里尋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無心戀我,我沒來由惹氣做甚么?我只不上門便了。’ 自此有幾個月不去。閻婆累使人來請,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門去。”可見宋江確是不以“女色為念”的“好漢”,他絕不會為個人爭風吃醋而殺惜;這顯然是跟《大宋宣和遺事》作了完全相反的藝術處理。
其次,作者又從宋江殺惜前夕,宋江在街上碰見閻婆,以閻婆如何一再要宋江跟閻婆惜和好,宋江如何一再推辭不肯去,進行烘托、對照,既生動地寫出了一個巧舌如簧的閻婆形象,又使人清晰地看到宋江事先絕無殺惜的預謀。如閻婆兩次要宋江到她家去,宋江兩次推辭之后,作者又寫閻婆“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閑是閑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張主。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闭埧矗@話說得多么巧妙,又是多么內涵豐富! 首先,她不是直接為自己女兒辯護,而是以攻為守,反過來責問宋江“是誰挑撥你?”這就首先使宋江懷疑閻婆惜與張三勾搭成奸的根據發生動搖。然后,他又動之以情,說“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边@既表明她那勢利心腸和她之所以纏住宋江的真實動機,又促使宋江對她娘兒兩個的生活產生不能不顧的憐憫之心。在此基礎上,她再勸宋江不要聽“外人說的閑是閑非”,要“自做個主張”,其言外之意,仿佛指宋江是個缺乏主見的人。然而她又并沒有如此直說,這就使宋江聽了既不會有反感,又足以激起他“自做個張主”。最后,她生怕宋江對她女兒的過錯還耿耿于懷,又加上一句,“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這句話像煞是承認她女兒有差錯,又以“都在老身身上”為女兒開脫了差錯。僅從這段話,就把閻婆性格的世故、圓滑,寫得可謂栩栩如生,活脫可見。宋江仍以“我的事務分撥不開”,作第三次推辭。閻婆又以“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來奉承宋江在知縣眼中受青睞,即使誤了公事也不要緊,這就使宋江不好再推辭,再推辭的話,就等于他自失自尊自重,無異于承認自己在知縣相公面前不受重視。接著閻婆又說:“這回錯過,后次難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里自有告訴?!本烤挂案嬖V”他什么,她故意含糊其詞,這就既活現了閻婆性格的精明、詭譎,又更增加了對宋江的誘惑力和吸引力,使宋江非跟她去不可。在這種情況下,作者寫道:“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彼谓窃诒婚惼湃绱吮粍印⒚銖姷那闆r下,才來到閻婆惜身邊的。他哪有一絲一毫要主動殺惜的念頭呢?
再次,作者又從閻婆惜對宋江如何怠慢無禮,與宋江如何忍讓要走進行烘托、對照,既生動地刻畫出了婆惜無情與傲慢、狠毒與邪惡的性格,又更有力地表明宋江本來絕無殺惜的動機。如閻婆竭力攛掇婆惜和宋江二人喝酒和好,可是婆惜卻躺在床上對宋江不理不睬,閻婆備好了酒菜,喊:“我兒起來把盞酒”,婆惜卻說:“你們自吃,我不耐煩!”閻婆說她這樣“使不得”,婆借卻說“不把盞便怎地我?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字字句句,皆將其傲慢與無情之態活現了出來。在這種情況下,宋江對婆借仍然采取忍讓的態度,“勉意吃了一盞”。經過閻婆的再三勸導,作者寫“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里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 若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倍@時“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里只不做聲,肚里好生進退不得”。恰好這時有個“賣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的來找宋江,宋江便向唐牛兒努嘴,示意唐牛兒叫他走?!疤婆菏莻€乖的人”,一瞧便知宋江的心意,說是為“早間那件公事,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個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要宋江趕快回去。可是閻婆比唐牛兒更乖,她說:“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里,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闭f著這婆子就打了唐牛兒一巴掌,把他趕出門去了。接著閻婆又責備“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么?”“宋江是個真實人,吃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在這種“進退不得”、“抽身不得”的情況下,作者寫宋江“自肚里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里不曾見真實。況且夜深了,我只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與我情分如何?!辈涣掀畔Р幻撘律?,扭過身,朝里壁自睡了。宋江對“這賤人全不睬我些個”,仍然一讓再讓,自脫下衣服,把隨身帶的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掛在床邊欄桿上,“便上床去那婆娘后腳睡了”。作者特地寫出睡到“交四更”,宋江“酒卻醒了”。這顯然是針對元代水滸戲說宋江“因帶酒”殺惜,而特地寫明他四更早已酒醒,五更便起床匆匆離開閻家。既否定了宋江殺惜是因為爭風吃醋,又排斥了宋江 “因帶酒”殺惜。那么,《水滸傳》作者又究竟要把宋江殺惜的原因寫成是為了什么呢? 《水滸傳》所描寫的是只因宋江清早五更天匆忙離開婆惜家,忘了帶解衣刀和招文袋。等到路上遇見趕早市賣湯藥的王公,才想起要把晁蓋送來的金子送給他買一具棺材,抵還時常吃他的湯藥錢,于是急忙回去取招文袋,因為晁蓋給宋江的信和金子皆放在招文袋內。原來宋江去后,閻婆惜發現他留下的招文袋內有“黃黃的一條金子”,便認為這是“天教我和張三買物事吃”,又看到那信“上面寫著晁蓋并許多事務”,她便欣喜萬分地說:“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里’?!薄拔艺蛷埲齼蓚€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里! 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敝挥小暗跬奥湓诰铩保挠小熬湓诘跬袄铩?,僅這兩句話,就既表現了婆惜那喜出望外的神情,又畫出了她那異想天開的心理。從這種心理出發,她為了達到和張三做夫妻的目的,便不惜要抓住宋江“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的把柄,欲置他于死地,所謂“今日也撞在我手里!” “老娘慢慢地消遣你!”這該是多么邪惡的心理,多么狠毒的口吻啊! 不用作者另加描述,僅通過人物自身逼真的語言,就能同時做到如李卓吾所說的“畫眼前”、“畫心上”、“畫意外”,這也就是李卓吾所贊譽的“化工肖物”。當宋江返回來取招文袋時,婆惜便“只做齁齁假睡著”,宋江一看床頭欄桿上沒有招文袋,便“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裝睡著,只不應。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么?’婆惜扭過身道:‘黑三,你說甚么?’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逼畔Р坏豢线€,還大罵宋江是“見鬼”。盡管婆惜這樣兇惡,宋江還是苦口婆心地說:“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彼€是矢口否認,當宋江指出她“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她卻“柳眉豎踢,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 你使官府的人,便拿去做賊斷?!谓溃骸翼毑辉┠阕鲑\。’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里!’”這話該是多么陰毒、兇狠呀,其言外之意很明顯,就是她要到官府告宋江通梁山泊賊。因此作者說“宋江見這話,心里越慌”。雖然如此,但他仍是好言相勸:“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罷,我還要去干事?!笨墒瞧畔s公然招出她的姘夫張三,說他“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在這種情況下,宋江仍是以哀求的口吻說:“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耍處。”可見宋江這時根本無暇顧及個人的爭風吃醋,他唯一擔心的只是一定要保守他私通梁山泊寨主晁蓋的秘密。因此,當婆惜提出“若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當即滿口答應:“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蹦娜履?“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并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彼谓敿创饝骸斑@個依得。”“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后來討?!彼谓溃骸斑@個也依得。”第三件,婆惜提出“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里的款狀。”宋江向她說明晁蓋信上寫的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不信,說:“這話卻似放屁!”宋江答應:“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將家私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仍然不肯,并揚言“明朝到公府上,你也說不曾有這金子!”又說:“不還! 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這就是說,她已執意要向官府告發宋江。在這種情況下,宋將只有動手去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恨命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里。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卑涯瞧畔М攬鰵⑺乐螅汀斑B忙取過招文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可見宋江殺惜實在是出于迫不得已,是婆惜的叫喊聲才“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為了保守他私通梁山泊的秘密,他舍此別無他法。
宋江殺惜后,還下樓告訴閻婆說:“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閻婆以為是“押司取笑老身”,而宋江卻說:“你不信時,去房里看,我真個殺了?!遍惼胚€說:“我不信”,推開房門看見血泊里挺著尸首,才大叫:“苦也!卻是怎地好?”宋江說:“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边@都極為有力地說明,宋江確實不愧為是個胸懷坦蕩、敢作敢當的“烈漢”。相比之下,閻婆則極為世故、圓滑,她看到自己一個人對付不了宋江,只好假意說:“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只是老身無人養贍?!比缭瑹o涯刻本《水滸傳》于此處的眉批所指出的,這話既表現出“婆子智”,又反映了“婆子毒”??墒撬谓瓍s信以為真,說:“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家計,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過半世?!边@話既表現了宋江的好心好意,又說明了他的誠篤老實。可是閻婆卻一面“深謝押司”,一面假裝要宋江領他去買口棺材給婆惜入殮,當她和宋江走到縣衙門口時,她便“把宋江一把結住,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里!’嚇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抢镅诘米。h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嘴! 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边@時作者又寫道:“原來宋江為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边@里作者以閻婆對宋江前后態度的劇變,使她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極為詭譎、狠毒的性格真如活跳眼前。同時,又以宋江對閻婆的態度和滿縣人都“上下愛敬”宋江,連做公的都“不信這婆子”,這就更加烘托出宋江是“好人有難皆憐惜”,連唐牛兒這時也恰好趕來,要報閻婆頭天夜晚打他一巴掌、把他趕出門的仇恨。在他們相互拉扯的慌亂之中,使宋江終于“往鬧里一直走了”。這里作者以唐牛兒穿插其間,不僅增加了故事情節的曲折性和傳奇性,而且也更加突出了閻婆的面目可惡可憎,宋江的為人可敬可愛。
排除為色念而爭風吃醋或“因帶酒”而殺惜,寫成是因保住私通梁山機密的需要,這就不僅把宋江殺惜由個人的偶然的原因,改造成為社會的政治的原因,而且通過閻婆與宋江、婆惜與宋江等人物性格之間的烘托、對照,既使這些人物性格個個鮮明活跳,又通過閻婆和婆惜的性格刻畫,揭露了那個社會的人心叵測,世情險惡。通過宋江性格的刻畫,謳歌了他那忠誠老實、仗義疏財、剛烈性直的美好品格。這一切,顯然皆應歸功于《水滸傳》作者高明的見解,強烈的愛憎情感和反復鋪墊、烘托、對照等藝術手法,而絕非如李卓吾所說的“有鬼神助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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