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謠(五首選一)·魯一同
小車轔轔,女吟男呻。
竹頭木屑載零星,嘔呀啁哳行不停,破釜墮地灰痕青。
路逢相識人,勸言不可行:“南走五日道路斷,縣官驅人如驅蠅。
同去十人九人死,黃河東流卷哭聲。”車轔轔,難為聽。
《荒年謠》是魯一同寫的反映災荒的組詩,作于道光十三年(1833),由賣耕牛、拾遺骸、縛孤兒、撤屋作薪、小車轔轔等五首組成,寫了農民從出賣耕牛到舉家逃荒的全過程。詩前有序,披露了作者寫此組詩的心境與悲傷,云:“饑冷洊疊,瘡痏日甚,聞見之際,愍焉傷懷,愛次其事,命為《荒年謠》。事皆征實,言通里俗,敢云言之無罪,然所陳者十之二三而已”。這是組動人心魄的災難史詩,詩中寫了人食人、滿路遺骸、母棄子、撤屋作薪和逃荒的悲慘的社會現實,是魯一同的詩中較有代表性的作品。清人李慈銘說:魯一同的詩文,“多涉時事,傳之將來,足當詩史”,從《小車轔轔》,可一窺魯詩的風貌。
杜甫的《兵車行》,寫送別征人的凄慘場面和征夫的怨訴,開篇是“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此詩的開篇也有相似之處,寫逃荒人逃荒的悲慘情景,“小車轔轔,女吟男呻”,一輛輛殘破的小車,載著家人,也載著全部家什,嘔呀作響,與逃荒人饑寒交煎的呻吟聲響成一片。他們的小車里別無它物,能看到的是竹頭、木屑和零星的生活用品,偶爾,還有一個破飯鍋從車上掉下來,砸碎在路上,隨即被后來的小車輾成青色的土灰。他們流向南方,要渡過黃河,覓口飯吃,但是等待著他們的又是什么呢?“路逢相識人,勸言不可行”,這是一班往回流的逃荒人的話語。他們用自己的親身體驗,勸戒這些后來者:“南走五日道路斷,縣官驅人如驅蠅”,詩寫出了逃荒的流民之多,堵塞了道路,也寫出了官吏如狼似虎,驅趕流民,如同驅趕蒼蠅一樣,毫無憫恤之心。回流的逃荒人還告訴后來者:“同去十人九人死,黃河東流卷哭聲”。這是比前文更為絕望的情景:逃荒,本來是想逃脫饑餓而死的下場,不料,逃荒人面臨的,卻仍然是死神的血盆大口。這前一批的逃荒者,絕大部分或餓死、或被縣官趕上了死路,剩下的回流者,又逢上了后來的逃荒大軍。進亦無路,退亦無路。看來,這荒已無處可逃,逃到哪里,哪里都是災荒!死亡的逃荒者究竟有多少?詩人也無法分辨,但覺滾滾東流的黃河巨浪,翻卷的全是死魂的哭聲!最后,詩人又推出了無比沉重的兩個短句:“車轔轔,難為聽。”這不是首句的簡單重復,從詩的藝術上講,是詩意的升華;從詩所反映的現實上講,首句的車聲,還帶著逃荒人的希望,結句的車聲,則是詩人對逃荒人終將絕望的預言——雖然是他不忍言的預言。
此詩出語不事雕琢,用著力刻劃的筆法,寫出了觸目驚心的現實。但詩的用語雖樸實,卻并非直露:“行不停”與“不可行”的對比,足以發人思考、令人為逃荒者的前程命運揪緊了心。此外,一句“難為聽”,也寫出了“聽”者即詩人自己對災民無限同情卻一籌莫展的復雜心情。在平淺的字句里,含有這樣的深義可令人品味,這首詩真不是一首普通的大呼大號之作,它在反映慘烈的現實的同時,本身也具有沉郁曲折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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