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文本篇·卷七 精神訓
〔題解〕 精者,人之氣;神者,人之守也。本其原,說其意,故曰“精神”,因以題篇。
〔要略〕 《精神》者,所以原本人之所由生①,而曉寤其形骸九竅取象與天②,合同其血氣,與雷霆風雨③,比類其喜怒,與晝宵寒暑并明④;審死生之分,別同異之跡,節動靜之機,以反其性命之宗,所以使人愛養其精神,撫靜其魂魄,不以物易己,而堅守虛無之宅者也。
〔一〕 古未有天地之時,惟像無形⑤,窈窈冥冥,芒芠漠閔,澒蒙鴻洞,莫知其門⑥。有二神混生,經天營地⑦;孔乎莫知其所終極,滔乎莫知其所止息⑧。于是乃別為陰陽,離為八極,剛柔相成⑨,萬物乃形。煩氣為蟲,精氣為人⑩。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門,而骨骸反其根⑪,我尚何存?是故圣人法天順情,不拘于俗,不誘于人,以天為父,以地為母,陰陽為綱,四時為紀⑫。天靜以清,地定以寧,萬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⑬。
夫靜漠者,神明之宅也;虛無者,道之所居也⑭。是故或求之于外者,失之于內;有守之于內者,失之于外⑮。譬猶本與末也,從本引之⑯,千枝萬葉莫不隨也。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體者,所稟于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背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⑰。”
頭之圓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時、五行、九解⑱、三百六十六日⑲,人亦有四支、五藏、九竅、三百六十六節⑳。天有風雨寒暑,人亦有取與喜怒。
〔二〕 日月失其行,薄蝕無光;風雨非其時,毀折生災;五星失其行,州國受殃。夫天地之道,至纮以大㉑,尚猶節其章光㉒,愛其神明,人之耳目曷能久熏勞而不息乎?精神何能久馳騁而不既乎㉓?
〔三〕 夫孔竅者,精神之戶牖也;而氣志者,五臟之使候也㉔。耳目淫于聲色之樂,則五臟搖動而不定矣。五臟搖動而不定,則血氣滔蕩而不休矣。血氣滔蕩而不休,則精神馳騁于外而不守矣。精神馳騁于外而不守,則禍福之至,雖如丘山,無由識之矣㉕。使耳目精明玄達而無誘慕㉖,氣志虛靜恬愉而省嗜欲,五臟定寧充盈而不泄,精神內守形骸而不外越,則望于往世之前,而視于來事之后,猶未足為也㉗,豈直禍福之間哉!故曰:“其出彌遠者,其知彌少。”以言夫精神之不可使外淫也㉘。是故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聲嘩耳,使耳不聰;五味亂口,使口爽傷㉙;趣舍滑心,使行飛揚㉚。此四者,天下之所養性也㉛,然皆人累也。故曰: 嗜欲者,使人之氣越,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勞,弗疾去,則志氣日秏㉜。
〔四〕 夫悲樂者,德之邪也;而喜怒者,道之過也;好憎者,心之暴也㉝。故曰:“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㉞,靜則與陰俱閉,動則與陽俱開㉟。”精神澹然無極,不與物散,而天下自服。故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寶也。形勞而不休則蹶㊱,精用而不已則竭。是故圣人貴而尊之,不敢越也。
〔五〕 若吹呴呼吸,吐故內新,熊經鳥伸,鳧浴猿躩,鴟視虎顧㊲,是養形之人也,不以滑心㊳。使神滔蕩而不失其充,日夜無傷而與物為春,則是合而生時于心也㊴。且人有戒形而無損于心,有綴宅而無秏精㊵;夫癩者趨不變㊶,狂者形不虧,神將有所遠徙,孰暇知其所為!故形有摩而神未嘗化者,以不化應化,千變萬抮而未始有極㊷。化者,復歸于無形也;不化者,與天地俱生也。夫木之死也,青青去之也。夫使木生者豈木也㊸?猶充形者之非形也㊹。故生生者未嘗死也,其所生則死矣;化物者未嘗化也,其所化則化矣。輕天下,則神無累矣;細萬物㊺,則心不惑矣;齊死生,則志不懾矣㊻;同變化,則明不眩矣㊼。
〔六〕 知宇宙之大,則不可劫以死生;知養生之和,則不可縣以天下㊽;知未生之樂,則不可畏以死;知許由之貴于舜㊾,則不貪物。
〔七〕 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㊿,不原其所以樂而閉其所樂,是猶決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夫牧民者〔51〕,猶畜禽獸也,不塞其囿垣,使有野心,系絆其足,以禁其動,而欲修生壽終,豈可得乎?夫顏回、季路、子夏、冉伯牛,孔子之通學也〔52〕。然顏淵夭死〔53〕,季路葅于衛〔54〕,子夏失明〔55〕,冉伯牛為厲〔56〕,此皆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故子夏見曾子,一臞一肥〔57〕。曾子問其故,曰:“出見富貴之樂而欲之,入見先王之道又說之〔58〕。兩者心戰,故臞;先王之道勝,故肥。”推此志,非能貪富貴之位〔59〕,不便侈靡之樂,直宜迫性閉欲〔60〕,以義自防也。雖情心郁殪〔61〕,形性屈竭,猶不得已自強也,故莫能終其天年〔62〕。若夫至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游,適情而行,余天下而不貪,委萬物而不利〔63〕,處大廓之宇,游無極之野,登太皇,馮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64〕,夫豈為貧富肥臞哉!
〔注釋〕 ① 原本: 指推究本原、本質。 ② 取象: 仿效、模仿。 ③ 與: 如同。 ④ 宵: 夜。并明: 王念孫認為“并明”為后人妄加。 ⑤ 惟: 只。像: 象。 ⑥ 窈窈冥冥: 昏暗不明、幽深奧秘。芒芠漠閔,澒蒙鴻洞: 混沌不清。莫知其門: 無法知道它的門道,是說對某事物不明原委。 ⑦ 二神: 指陰陽之神。經營: 營造。 ⑧ 孔: 深。滔: 廣闊、寬大。 ⑨ 剛柔: 指陰陽。 ⑩ 煩: 雜亂。精氣: 輕純精氣。 ⑪ 門: 歸屬、歸宿,指天。反: 返。根: 根本,指地。 ⑫ 綱、紀: 指規律、準則。 ⑬ 以: 而。之: 代天清靜、地寧定。法: 依附不違背。 ⑭ 宅、居: 指住所。 ⑮ 外: 身外、外形。內: 內心。 ⑯ 引: 牽引、拉動。 ⑰ 語出《老子·四十二章》。 ⑱ 解: 分。九解: 九大分野。 ⑲ 三百六十六: 王念孫認為應作三百六十。 ⑳ 節: 應指經絡、經脈。 ㉑ 纮: 通“宏”。 ㉒ 章: 文采。 ㉓ 熏: 孫詒讓認為“熏”當作“勤”。“熏”也可引申為焚灼的意思,所以“熏勞”也就指勞之甚。既: 止。 ㉔ 氣志: 王念孫認為“氣志”當為“血氣”。使: 有“使者”的意思。 ㉕ 識: 知道、感覺到。 ㉖ 玄達: 通暢、通達。 ㉗ 未足: 不夠。 ㉘ 外淫: 外泄散逸。 ㉙ 爽: 傷也。以上幾句語出《老子·十二章》。 ㉚ 趣舍: 取舍、趨舍,二字義在“趣”上,指計較得失、追逐名利。滑: 亂。行飛揚: 指行為越軌,放蕩不羈。 ㉛ 性: 生。 ㉜ 秏: 通“耗”。 ㉝ 暴: 《文子·九守·守虛》作“累”。 ㉞ 天行: 天地自然運行。物化: 物質自然變化。 ㉟ 語出自《莊子·天道》、《莊子·刻意》。后兩句語《莊子》作“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 ㊱ 蹶: 損傷。 ㊲ 呴: 吐氣。內: 通“納”。經: 吊。鳧: 野鴨。躩: 跳躍。鴟: 鳶、鷂鷹。以上均指古代導引養生之法。 ㊳ 滑: 亂。 ㊴ 充: 充實。日夜: 晝夜或四季陰陽。春: 指生命力、活力。生時于心: 內心有著感應四時變化的能力。 ㊵ 戒: 作“革”,改變的意思。戒形: 外形改變,如畸形、殘廢。綴: 通“輟”,停止、離開的意思。綴宅: 指生命結束。秏: 通“耗”。 ㊶ 癩: 或作“介”,“介”即“疥”,疥瘡。趨: 通“趣”,志趣。 ㊷ 摩: 磨,磨滅、磨損。抮: 轉、變。 ㊸ 豈木: 原注為“使木生者天地,故曰‘豈木’也”。 ㊹ 充形者: 原注為“充形者,氣也”。 ㊺ 細: 小。 ㊻ 懾: 畏懼、恐懼。 ㊼ 明: 眼睛。 ㊽ 縣: 通“懸”,懸掛,這里是誘惑、引誘的意思。 ㊾ 許由之貴于舜: 許由是傳說中堯舜時代的隱者,舜則是堯的繼承者,《莊子·逍遙游》載有“堯讓天下于許由”的故事:“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㊿ 本: 探尋本原、探究本原。下句“原”意義同此。 〔51〕 牧民: 治理百姓、管理百姓。 〔52〕 顏回、季路、子夏、冉伯牛: 均為孔子的學生。通學: 通曉孔子學說。 〔53〕 顏淵: 顏回字子淵,故亦稱顏淵。顏淵夭死: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顏)回年二十九,發盡白,蚤(早)死。孔子哭之慟,曰:‘自吾有回,門人益親。’魯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54〕 季路: 即子路。季路葅于衛: 是說季路在衛君父子爭權的拼殺中被殺,剁成肉醬。 〔55〕 子夏失明: 子夏姓卜名商,長于文學,晚年因喪子痛哭而失明。 〔56〕 冉伯牛為厲: 長于德行,得惡疾而死。厲: 通“癘”,指惡疾。 〔57〕 曾子: 名參,字子輿,孔子學生。臞: 瘦削。 〔58〕 說: 同“悅”。 〔59〕 非能貪富貴之位: 王念孫認為“貪”上應加“不”字。 〔60〕 宜: 王念孫認為是衍文。 〔61〕 郁殪: 憂悶壓抑。 〔62〕 雖情心郁殪……莫能終其天年: 原注為:“義以自防,故情心郁殪不通,形性屈竭也。以不得止而自勉強,故無能終其天年之命。” 〔63〕 委: 拋棄。 〔64〕 太皇: 太空、上天。馮: 依靠、憑借。玩: 玩弄。
【鑒賞】本卷敘述了人的形體和精神的產生、構成及對精神的持守等一系列有關人之生命本身的問題,故可以視為《淮南子》的生命論。關于本卷標題中的“精神”二字,高誘在題解中注云:“精者,人之氣;神者,人之守也。”“精氣”實際上是偏重于從物質形體的層面來討論生命的構成,而“神守”則是偏重于從現代意義上的精神意識的層面來討論生命的活動。由此可見,本卷所謂“精神”是兼指形體、精神二者而言的。而本卷通過對于人之形體、精神的源起、構成以及二者的關系等方面的論述,所希望達至的目標則是《要略》中所說的“使人愛養其精神,撫靜其魂魄,不以物易己,而堅守虛無之宅者也”。也即是說,希望“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史記·貨殖列傳》)的人們能夠返歸其生命本身,不為外在的名利所動,從而靜養其形體、安定其心志。
首先,作者追溯了生命的起源,認為萬物皆由陰陽二氣相蕩而生,其中雜亂的氣(煩氣)產生魚鳥禽獸和昆蟲,而純精的氣則產生人類;同時,人內在的精神心志乃稟受于天,外在的形體骨骸則來源于地;此外,作者還將人與天地相類比,認為“頭之圓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從形貌上來說,“天有四時、五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人亦有四支、五藏、九竅、三百六十六節”,從神情上來說,“天有風雨寒暑,人亦有取與喜怒”。《精神訓》對于生命源起的這種追溯,在今天看來可能甚為荒謬,然而,仔細品味其立論的出發點,我們便會發現這種思想自有其獨特的可取處: 其一,人與萬物起源于同一個原始環境,則人與萬物的基本關系應當是相親而非相敵的;其二,天地作為人之起源的原始環境,自然有人應當尊重和效法者,《精神訓》極力把人之生命與天地相牽合,實際上也即是在強調人之生存環境對于自身生命的重要意義;其三,人之生命既然源于天地,則人就不應當拘于小“我”、師心自用,而應當有一種與天地萬物同體的生命情懷。
也正是基于上述認識,本卷作者由“精氣為人”談到精神主內,認為過分以小“我”為中心、追求外在的名利,就會失去對內心精神世界的保養持守,反過來對某些事情一直耿耿于懷,也會影響人體外形的健康。這種精神主內對人的決定作用就像樹干對樹枝的決定作用一樣,用作者的話來說是“從本引之,千枝萬葉莫不隨也”。人只有內守精神,使之不外泄散,才能達到養生養性的目的。這就又回到了作者一貫強調的養虛靜之神、存平和之性、內修道術的理路上來了,所以作者說:“夫靜漠者,神明之宅也;虛無者,道之所居也。”而對于這種虛靜、平和之道的主張,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得益于天道的啟發:“夫天地之道,至纮以大,尚猶節其章光,愛其神明,人之耳目曷能久熏勞而不息乎?精神何能久馳騁而不既乎?”宏大深邃的天地之道尚且還要節制,何況是人呢?
其次,作者又緊接著從生命本身之構成的層面闡述了不為外物所牽引、內守精神的重要性。作者認為,人的五官七竅是精神的門戶,五官如果沉溺在聲色之中,則必然會使五臟動蕩不安,進而使氣血激蕩不休,最終便會導致精神馳騁在外而不能內守。由此,作者認為,“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五聲嘩耳,使耳不聰;五味亂口,使口爽傷;趣舍滑心,使行飛揚”。這其實也即是老子所說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老子·十二章》)因為嗜欲最終會使人精氣散逸,而妄生的愛憎之情則使人心力疲憊,所以人應當節制自己的各種欲望,以清虛寧靜為本。《精神訓》認為,人之生命的各種構成要素的理想狀態應當是: 五官七竅精明通暢而不受外界的誘惑,氣志虛靜恬愉而省卻嗜欲,五臟安寧充盈而不外泄,精神持守于內心而不外越。
簡言之,就精神與形體二者的關系來說,“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寶也”,心是形體的主宰,而精神則是心的本體。只要精神品性合于自然道體,內心有著感應四時變化的能力,那么日夜、陰陽等外在環境不管怎樣變化都不能傷害到他,人之生命也便能夠一直葆有青春活力,這就是文中說的“日夜無傷而與物為春”。而體育鍛煉類的活動,如“吹呴呼吸,吐故內新,熊經鳥伸,鳧浴猿躩,鴟視虎顧”,等等,在作者看來只是“養形”,并非是保養生命的關鍵所在。正是因為這樣,所以真人是重精神而輕形體的,真人情愿像生癩瘡的人雖然形體受損但精神卻無損、志趣也不變,不愿如狂者雖然看上去外形完好,但精神卻已遠離其身軀。
最后,作者強調了自己所倡導的持守精神、節制欲望,與儒家“禁其所欲”、“閉其所樂”的主張有著根本性的不同。儒家嚴分義利,如孟子所說:“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孟子·告子下》)人如果都以利欲為標準來行事,則最終必然會遠離仁義。這樣,儒家便在利欲與仁義之間制造了一種對立性的緊張關系,這種緊張關系在宋明儒學“存天理、滅人欲”的口號中表現得最為突出。而《精神訓》的作者則認為,儒家嚴分義利的禁欲主義傾向是“迫性拂情”,也即違逆人之本性的,正是由此,孔門四大弟子均不得善終:“顏淵夭死,季路葅于衛,子夏失明,冉伯牛為厲”。此外,《精神訓》還舉了子夏一臞一肥的故事,來說明儒家在利欲與仁義之間所建立的緊張關系: 富貴之利是人之所樂,仁義之道亦是人之所樂,但二者又不可調和,故“兩者心戰”,必有一勝方得安定。儒家嚴分義利、舍利欲而取仁義的做法,雖然也是為了掃除外在的嗜欲對于心靈的煩擾以追求大道,但由于這實際上表現出一種對于利欲的片面排斥態度,從而使得舍利欲而取仁義的過程多了許多艱辛,少了許多自然的和樂,以至于易使人“情心郁殪,形性屈竭,猶不得已自強也,故莫能終其天年”。
《精神訓》在對儒家帶有禁欲主義傾向的主張作了一番剖析之后,提出自己所倡導的持守精神、節制欲望,實際上是希望人們能夠像至人那樣“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游,適情而行,余天下而不貪,委萬物而不利,處大廓之宇,游無極之野,登太皇,馮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夫豈為貧富肥臞哉”,這樣,欲利與情志之間也便達致一種諧和: 從形體欲利的一面來說,“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游,適情而行”,吃穿游樂一切隨其自然之度,無需禁絕;從精神情志的一面來說,“處大廓之宇,游無極之野,登太皇,馮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實際上也即是希望人能夠舍私小而就廣大,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從而虛靜逍遙、精神和樂安寧。一切自然之欲利得到恰當的滿足之后,也便自然不會內傷其精神氣志;能夠善養其廓然而大公的精神氣志,也便能夠自然不為嗜欲所煩擾,一切以自然滿足為限。這樣,《精神訓》便在形體利欲與精神氣志之間建立了一種諧和而非緊張的關系,其節制欲望的主張乃是本其自然之欲,而非禁絕人欲,也便十分明了了。
總而言之,本卷作為《淮南子》由天人感應論轉入論析人道的首卷,首先以人之生命本身為中心,從生命的源起、生命的各種構成要素等角度全面而深入地闡述了《淮南子》的生命哲學。其要義在于: 人之形體精神源于天地,故人當能夠舍私小而就廣大,常思與天地萬物之諧和,從而不因私利私欲而為外物所牽引,以常葆生命之本真。一言以蔽之:“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莊子·天下》)最后,我們不妨以《精神訓》中的一段話對其生命哲學作一小結:“輕天下,則神無累矣;細萬物,則心不惑矣;齊死生,則志不懾矣;同變化,則明不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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