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文本篇·喻老
天下有道,無急患,則曰靜,遽傳不用①。故曰:“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攻擊不休,相守數(shù)年不已,甲冑生蟣虱②,燕雀處帷幄③,而兵不歸。故曰:“戎馬生于郊④。”
翟人有獻豐狐、玄豹之皮于晉文公⑤。文公受客皮而嘆曰:“此以皮之美自為罪。”夫治國者以名號為罪,徐偃王是也⑥;以城與地為罪,虞、虢是也⑦。故曰:“罪莫大于可欲。”
智伯兼范、中行而攻趙不已⑧,韓、魏反之,軍敗晉陽⑨,身死高梁之東⑩,遂卒被分,漆其首以為溲器⑪。故曰:“禍莫大于不知足。”
虞君欲屈產(chǎn)之乘與垂棘之璧⑫,不聽宮之奇⑬,故邦亡身死。故曰:“咎莫憯于欲得⑭。”
〔注釋〕① 遽傳: 古代傳遞緊急公文的方式,用馬叫遽,用車叫傳。② 甲: 古代作戰(zhàn)時將士護身的戰(zhàn)衣。冑: 頭盔,古代將士作戰(zhàn)時保護頭部的帽子。蟣: 虱子的卵。③ 帷幄: 軍隊用的帳幕。④ “戎馬生于郊”至“知足之為足矣”: 引《老子》,除“罪莫大于可欲”一句外,皆出自今本《老子》第四十六章。⑤ 翟: 通“狄”,古代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豐狐: 大的狐。玄豹: 帶赤斑的黑豹。晉文公: 名重耳,晉獻公的庶子,因受后母驪姬的迫害,出奔狄,駐十二年,并流亡到多個諸侯國,后回到晉國做國君,成為“春秋五霸”之一。⑥ 徐偃王: 名誕,徐國的國君,以仁義治國的典型。⑦ 虞: 春秋時諸侯國名,位于今山西平陸東北。虢(guó): 春秋時諸侯國名,位于今河南陜縣。 ⑧ 智伯: 名瑤,春秋末期晉國的六卿之一,勢力最強。范、中行(háng): 范氏、中行氏都是春秋末期晉國六卿之一。⑨ 晉陽: 趙氏的封邑,位于今山西太原西南。⑩ 高梁: 晉國地名,位于今山西臨汾東北。 ⑪ 溲器: 飲器。一說為小便器。⑫ 屈產(chǎn): 晉國地名,產(chǎn)良馬,位于今山西石樓東南。垂棘: 晉國地名,出玉石,具體地點不詳。⑬ 宮之奇: 人名,春秋時虞國的大夫。⑭ 咎莫憯于欲得: 過失沒有比貪欲更慘痛的了。憯,通“慘”。
邦以存為常,霸王其可也;身以生為常,富貴其可也。不以欲自害,則邦不亡,身不死。故曰:“知足之為足矣①。”
楚莊王既勝②,狩于河雍③,歸而賞孫叔敖④。孫叔敖請漢間之地⑤,沙石之處。楚邦之法,祿臣再世而收地,唯孫叔敖獨在。此不以其邦為收者,瘠也,故九世而祀不絕⑥。故曰:“善建不拔,善抱不脫,子孫以其祭祀世世不輟⑦。”孫叔敖之謂也。
制在己曰重,不離位曰靜。重則能使輕,靜則能使躁。故曰:“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故曰:“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也。”邦者,人君之輜重也。主父生傳其邦⑧,此離其輜重者也,故雖有代、云中之樂⑨,超然已無趙矣。主父,萬乘之主,而以身輕于天下。無勢之謂輕,離位之謂躁,是以生幽而死。故曰:“輕則失臣,躁則失君⑩。”主父之謂也。
〔注釋〕① 知足之為足矣: 見于今本《老子》第四十六章。“知足之為足矣”,今本《老子》作“故知足之足,常足矣”。② 楚莊王既勝: 前597年楚莊王出兵于邲(今河南鄭州東),打敗晉軍。③ 河雍: 即衡雍,鄭國地名,位于今河南原陽西南。 ④ 孫叔敖: 春秋時楚國人,楚莊王時任令尹。⑤ 漢間: 漢水附近。⑥ 九世而祀不絕: 幾代祭祀不斷,指孫叔敖的子孫好多代享有漢間的封地。九世,多代。“九”為虛數(shù),多的意思。⑦ 子孫以其祭祀世世不輟: 此數(shù)句屬今本《老子》第二十六章的內容,今本《老子》作“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從祭祀不輟”。⑧ 主父: 即趙武靈王,名雍,戰(zhàn)國時趙國君主,后傳位給小兒子何,自稱主父。⑨ 代: 趙國郡名,位于今河北蔚縣東北代王城。云中: 趙國郡名,位于今內蒙古自治區(qū)托克托縣東北古城。⑩ 輕則失臣,躁則失君: 屬今本《老子》第二十六章內容,長沙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作“輕則失本,重則失君”。
勢重者,人君之淵也。君人者,勢重于人臣之間,失則不可復得也。簡公失之于田成①,晉公失之于六卿②,而邦亡身死。故曰:“魚不可脫于深淵③。”賞罰者,邦之利器也,在君則制臣,在臣則勝君。君見賞④,臣則損之以為德;君見罰,臣則益之以為威。人君見賞,而人臣用其勢;人君見罰,人臣乘其威。故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越王入宦于吳⑤,而觀之伐齊以弊吳⑥。吳兵既勝齊人于艾陵⑦,張之于江、濟⑧,強之于黃池⑨,故可制于五湖⑩。故曰:“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⑪,必固強之。”晉獻公將欲襲虞⑫,遺之以璧馬⑬;知伯將襲仇由⑭,遺之以廣車⑮。故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起事于無形,而要大功于天下,“是謂微明”。處小弱而重自卑損之謂“弱勝強”也。
〔注釋〕① 簡公: 指齊簡公,名任,春秋末期齊國的君主。田成: 即田成子,名常,齊國執(zhí)政的大臣。② 晉公: 晉國的君主。六卿: 指晉國當時控制國家實權的智伯、中行、趙、魏、韓、范六家。③ 魚不可脫于深淵: 此句和下文引《老子》文句自“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至“弱勝強”,均屬今本《老子》第三十六章。④ 見賞: 表現(xiàn)出賞賜。見,同“現(xiàn)”。⑤ 越王入宦于吳: 前494年,越國被吳國打敗后,越王勾踐被迫求和,到吳國做吳王夫差的馬前卒。⑥ 觀之伐齊以弊吳: 前486年,越王勾踐見吳王夫差北上與齊國爭霸,便去朝見夫差,送上禮物以示支持,實則為了削弱吳國。⑦ 艾陵: 齊國地名,位于今山東萊蕪市東北。⑧ 江: 指長江。濟: 濟水,黃河的一條支流,流經(jīng)今河南東北部和山東中部。⑨ 黃池: 宋國地名,位于今河南封丘西南。⑩ 五湖: 這里指太湖,當時屬吳國的腹心地區(qū)。⑪ 固: 通“姑”。⑫ 晉獻公: 春秋時晉國的君主,名詭諸。虞: 春秋時的諸侯國名,位于今山西平陸東北。⑬ 璧: 指垂棘之璧。馬指屈產(chǎn)之乘。⑭ 知伯: 即智伯。知,同“智”。仇由: 一作仇猶,春秋時狄人建立的國家,位于今山西盂縣東北。⑮ 廣車: 一種大車。
有形之類,大必起于小;行久之物,族必起于少。故曰:“天下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細。”是以欲制物者于其細也。故曰:“圖難于其易也,為大于其細也。”①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②。故曰:“白圭之行堤也塞其穴③,丈人之慎火也涂其隙,是以白圭無水難,丈人無火患。”此皆慎易以避難,敬細以遠大者也。扁鵲見蔡桓公④,立有間。扁鵲曰:“君有疾在腠理⑤,不治將恐深。”桓侯曰:“寡人無。”扁鵲出。桓侯曰:“醫(y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居十日,扁鵲復見曰:“君之病在肌膚,不治將益深。”桓侯不應。扁鵲出。桓侯又不悅。居十日,扁鵲復見曰:“君之病在腸胃,不治將益深。”桓侯又不應。扁鵲出。桓侯又不悅。居十日,扁鵲望桓侯而還走,桓侯故使人問之。扁鵲曰:“病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⑥;在骨髓,司命之所屬⑦,無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無請也。”居五日,桓侯體痛,使人索扁鵲,已逃秦矣。桓侯遂死。故良醫(yī)之治病也,攻之于腠理。此皆爭之于小者也。夫事之禍福亦有腠理之地,故圣人蚤從事焉⑧。
〔注釋〕① “天下之難事必作于易”至“為大于其細也”: 共引《老子》四句,皆屬于今本《老子》第六十三章。② 突隙: 煙囪的縫隙。突,指煙囪。③ 白圭: 戰(zhàn)國時期的水利家,曾任魏惠王的相。④ 扁鵲: 古代的名醫(yī),姓秦名越人。蔡桓公: 春秋時蔡國的君主,名封人。⑤ 腠(còu)理: 皮膚,表皮。⑥ 火齊: 清熱去火的湯藥。齊,通“劑”。⑦ 司命: 古代認為主宰人的生命的神。⑧ 蚤: 通“早”。
昔晉公子重耳出亡①,過鄭②,鄭君不禮。叔瞻諫曰③:“此賢公子也,君厚待之,可以積德。”鄭君不聽。叔瞻又諫曰:“不厚待之,不若殺之,無令有后患。”鄭君又不聽,及公子返晉邦,舉兵伐鄭,大破之,取八城焉。晉獻公以垂棘之璧假道于虞而伐虢,大夫宮之奇諫曰:“不可。唇亡而齒寒,虞、虢相救,非相德也。今日晉滅虢,明日虞必隨之亡。”虞君不聽,受其璧而假之道。晉已取虢,還,反滅虞。此二臣者皆爭于腠理者也,而二君不用也。然則叔瞻、宮之奇亦虞、鄭之扁鵲也,而二君不聽,故鄭以破,虞以亡。故曰:“其安易持也,其未兆易謀也④。”
昔者紂為象箸而箕子怖⑤,以為象箸必不加于土铏⑥,必將犀玉之杯⑦;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⑧,則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于茅屋之下,則錦衣九重⑨,廣室高臺。吾畏其卒,故怖其始。居五年,封為肉圃⑩,設炮烙⑪,登糟丘,臨酒池,紂遂以亡。故箕子見象箸以知天下之禍。故曰:“見小曰明⑫。”勾踐入宦于吳,身執(zhí)干戈為吳王洗馬⑬,故能殺夫差于姑蘇⑭。文王見詈于王門⑮,顏色不變,而武王擒紂于牧野⑯。故曰:“守柔曰強。”越王之霸也不病宦,武王之王也不病詈⑰。故曰:“圣人之不病也,以其不病,是以無病也⑱。”
〔注釋〕① 重耳: 即晉文公。② 鄭: 諸侯國名,位于今河南中部,黃河以南地區(qū)。③ 叔瞻: 人名,鄭國大夫。④ 其安易持也,其未兆易謀也: 屬今本《老子》第六十四章。⑤ 紂: 商朝的最后一個王,著名的暴君。箕子: 紂的叔父,官為太師。⑥ 土铏(xíng): 盛湯的陶制器皿。⑦ 犀玉之杯: 犀牛角和玉做的杯子。⑧ 菽: 豆類植物。藿: 豆葉。⑨ 錦衣九重: 多層用華麗絲織品做的衣服。九重,形容錦衣的層數(shù)多,表示闊氣。⑩ 肉圃: 掛滿肉的園林,即肉林。⑪ 炮烙: 烤肉用的銅格,也用作殺人的刑具。⑫ 見小曰明: 此句和下文“守柔曰強”均屬今本《老子》第五十二章。⑬ 洗馬: 即走馬前面,俗稱“馬前卒”。洗,通“先”。⑭ 姑蘇: 即姑蘇城,當時吳國的國都,位于今江蘇蘇州。⑮ 文王見詈(lì)于王門: 周文王在商紂王用玉裝飾的門前被罵。文王,周文王姬昌。詈,罵。王門,“玉門”,指商紂王用玉裝飾的門。 ⑯ 牧野: 地名,位于今河南淇縣西南。⑰ 武王之王(wàng): 武王稱王。王,稱王、統(tǒng)治。⑱ “圣人之不病也”至“是以無病也”句: 屬今本《老子》第七十一章。
宋之鄙人得璞玉而獻之子罕①,子罕不受。鄙人曰:“此寶也,宜為君子器,不宜為細人用。”子罕曰:“爾以玉為寶,我以不受子玉為寶。”是鄙人欲玉,而子罕不欲玉。故曰:“欲不欲,而不貴難得之貨②。”
王壽負書而行③,見徐馮于周涂④。馮曰:“事者,為也;為生于時,知者無常事⑤。書者,言也;言生于知,知者不藏書。今子何獨負之而行?”于是王壽因焚其書而舞之。故知者不以言談教,而慧者不以藏書篋⑥。此世之所過也,而王壽復之,是學不學也。故曰:“學不學,復歸眾人之所過也。”
〔注釋〕① 鄙人: 邊鄙之人、鄉(xiāng)下人。璞玉: 沒有經(jīng)過加工的玉石。子罕: 即樂喜,春秋時期宋國人,宋平公時任宋國的司城(掌管工程的官)。② 欲不欲,而不貴難得之貨: 此句長沙馬王堆帛書及今本《老子》均作:“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下文“學不學,復歸眾人之所過”作:“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③ 王壽: 人名,生平不詳。 ④ 徐馮: 人名,生平不詳。周涂: 四通八達的道路。涂,通“途”,道路。⑤ 知: 同“智”。⑥ 篋(qiè): 小箱子。
夫物有常容,因乘以導之。因隨物之容,故靜則建乎德,動則順乎道。宋人有為其君以象為楮葉者①,三年而成。豐殺莖柯②,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之中而不可別也。此人遂以功食祿于宋邦。列子聞之曰③:“使天地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不乘天地之資而載一人之身,不隨道理之數(shù)而學一人之智④,此皆一葉之行也。故冬耕之稼,后稷不能羨也⑤;豐年大禾,臧獲不能惡也⑥。以一人力,則后稷不足;隨自然,則臧獲有余。故曰:“恃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也。”
空竅者⑦,神明之戶牖也。耳目竭于聲色,精神竭于外貌,故中無主。中無主,則禍福雖如丘山,無從識之。故曰:“不出于戶,可以知天下;不窺于牖,可以知天道⑧。”此言神明之不離其實也。
〔注釋〕① 楮(chǔ): 樹名,落葉喬木,葉子像桑葉而更粗糙。② 豐殺: 寬狹。莖柯: 葉片上的筋脈。③ 列子: 即列御寇,戰(zhàn)國中期宋國人,道家人物。④ 道理之數(shù): 指自然法則。⑤ 后稷: 周人的始祖,名棄,善種植農作物,相傳堯舜時代曾擔任農官。⑥ 臧獲: 奴婢。分開則奴為臧,婢為獲。⑦ 空竅: 指人的眼、耳、鼻、口等器官。⑧ “不出于戶”至“可以知天道”句: 此段今本《老子》第四十七章作:“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趙襄主學御于王子于期①,俄而與于期逐,三易馬而三后。襄主曰:“子之教我御,術未盡也?”對曰:“術已盡,用之則過也。凡御之所貴: 馬體安于車,人心調于馬,而后可以進速致遠。今君后則欲逮臣,先則恐逮于臣。夫誘道爭遠,非先則后也,而先后心皆在于臣,上何以調于馬②?此君之所以后也。”白公勝慮亂③,罷朝,倒杖而策銳貫頤,血流至于地而不知。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故曰:“其出彌遠者,其智彌少。”此言智周乎遠,則所遺在近也。是以圣人無常行也。能并智,故曰:“不行而知。”能并視,故曰:“不見而明。”隨時以舉事,因資而立功,用萬物之能而獲利其上,故曰:“不為而成。”
〔注釋〕① 趙襄主: 即趙襄子,名無恤,春秋末期晉國的六卿之一。王子于期: 即王良,晉國人,趙襄子的家臣,以善于駕馭車馬著稱。② 上: 通“尚”。③ 白公勝: 春秋時楚平王太子建的兒子,因避難逃到吳國,后封于白邑(位于今河南息縣東北),號白公。
楚莊王蒞政三年①,無令發(fā),無政為也。右司馬御座而與王隱曰②:“有鳥止南方之阜③,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嘿然無聲④,此為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子釋之,不穀知之矣⑤。”處半年,乃自聽政。所廢者十,所起者九,誅大臣五,舉處士六,而邦大治。舉兵誅齊,敗之徐州⑥,勝晉于河雍⑦,合諸侯于宋,遂霸天下。莊王不為小害善,故有大名;不蚤見示⑧,故有大功。故曰:“大器晚成,大音希聲⑨。”
楚莊王欲伐越⑩,杜子諫曰⑪:“王之伐越,何也?”曰:“政亂兵弱。”杜子曰:“臣愚患之。智如目也,能見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見其睫。王之兵自敗于秦、晉,喪地數(shù)百里,此兵之弱也;莊蹊為盜于境內而吏不能禁⑫,此政之亂也。王之弱亂,非越之下也,而欲伐越,此智之如目也。”王乃止。故知之難,不在見人,在自見。故曰:“自見之謂明⑬。”
子夏見曾子⑭。曾子曰:“何肥也?”對曰:“戰(zhàn)勝,故肥也。”曾子曰:“何謂也?”子夏曰:“吾入見先王之義則榮之,出見富貴之樂又榮之,兩者戰(zhàn)于胸中,未知勝負,故臞⑮。今先王之義勝,故肥。”是以志之難也,不在勝人,在自勝也。故曰:“自勝之謂強⑯。”
周有玉版⑰,紂令膠鬲索之⑱,文王不予⑲;費仲來求⑳,因予之。是膠鬲賢而費仲無道也。周惡賢者之得志也,故予費仲。文王舉太公于渭濱者㉑,貴之也;而資費仲玉版者,是愛之也。故曰:“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知大迷㉒,是謂要妙。”
〔注釋〕① 楚莊王: 名侶,春秋時楚國的君主,“春秋五霸”之一。② 右司馬: 楚國官名,主管軍政。隱: 隱語,謎語。③ 阜: 土丘。④ 嘿: 同“默”,沉默。 ⑤ 不穀: 不善,先秦楚國君主自謙的稱呼。⑥ 徐州: 同“俆(shū)州”,當時屬齊國,位于今山東滕縣東南。⑦ 河雍: 即衡雍,鄭國地名,位于今河南原陽西南。⑧ 蚤: 通“早”。見: 同“現(xiàn)”。⑨ 大器晚成,大音希聲: 屬今本《老子》第四十一章。希,通“稀”。⑩ 越: 春秋末期于古越族地區(qū)建立的國家,范圍包括今浙江大部和江蘇、江西部分地區(qū)。 ⑪ 杜子: 人名,生平不詳。⑫ 莊蹊: 即莊,戰(zhàn)國初期楚國的大盜,曾縱橫于今天的湖南、貴州至云南地區(qū)。⑬ 自見之謂明: 此句屬今本《老子》第三十三章。⑭ 子夏: 即卜商,孔子的學生,春秋時期衛(wèi)國人。曾子: 曾參,孔子的學生,春秋時期魯國人。⑮ 臞(qú): 消瘦。⑯ 自勝之謂強: 此句今本《老子》作:“自勝者強。”⑰ 玉版: 用玉做的刻有文字的板片。⑱ 紂: 商紂王。膠鬲: 人名,商紂王的忠臣。⑲ 文王: 即周文王姬昌。⑳ 費仲: 商紂王寵信的臣子,善于阿諛逢迎。㉑ 太公: 即太公望,俗稱姜太公,姓姜名尚,一名呂尚。渭: 指渭水,在今陜西境內。㉒ 自“不貴其師”至“是謂要妙”句: 屬今本《老子》第二十七章。知,同“智”。
【鑒賞】“喻老”,就是用一些具體的事例來說明和闡釋《老子》。“喻”,是一種說理的方法,即譬喻的方法。在《韓非子》一書中,是采用歷史故事和民間傳說以解釋《老子》。
韓非的這篇《喻老》,涉及今本《老子》第四十六、第五十四、第二十六、第三十六、第六十三、第四十四、第五十三、第四十七、第四十一、第三十三、第二十七等章的內容。和前面的《解老》篇一樣,韓非也只是有選擇地摘取《老子》各章中的某些句子加以解說,而非逐字逐句地解讀《老子》(這也可能是今天人們常用《韓非子》中的這兩篇文章來推測先秦《老子》的原貌,但并不能確證該書真相的原因之一吧)。與《解老》不同的是,《解老》完全是一種理論的闡釋,而《喻老》則通篇以歷史故事和民間故事為例來解說,顯得更具體一些、更富有文學性一些。當然,韓非對《老子》的解讀,不管是在《解老》還是在《喻老》中,都是“六經(jīng)注我”而非“我注六經(jīng)”式的,《老子》其實只是韓非發(fā)揮其法家思想的依托。
與一般的先秦諸子引用歷史故事或民間傳說不太一樣的是,《韓非子》一書所引的故事主角,大多是先秦的諸侯霸主,這大概因為法家思想家心中做“王者師”的情結特別的重,而韓非所宣傳的乃是“霸王之道”。
韓非要給諸侯們灌輸“霸王之道”,中心的思想不外乎兩個: 一是這種“霸王之道”包括哪些內容;二是如何實行這種“霸王之道”。而這兩方面有時又是互相聯(lián)系和互相補充的。
對“霸王之道”的內涵,在前面《主道》、《二柄》、《揚權》各篇中韓非早已有較多的闡釋,歸結起來無非就是“抱法處勢”之類。在本篇中韓非更申述了此點,他認為問題的關鍵有二: 一是要“制在己”,二是要“不離位”。“制在己”是說賞罰的大權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賞罰的大權在握,則“勢重于人臣之間”,否則就會“邦亡身死”。故韓非解說《老子》“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曰:“制在己曰重,不離位曰靜”,“無勢之謂輕,離位之謂躁”。又解釋《老子》“魚不可脫于深淵;邦之利器,不可示人”說:“勢重者,人君之淵,”“人君見(現(xiàn))賞,而人臣用其勢;人君見(現(xiàn))罰,人臣乘其威”。
韓非的法家思想強調“法、術、勢”三者并用,這是他與商鞅、申不害兩位法家前輩的不同。可以說,“法、術、勢”的結合就構成了韓非的“霸王之道”。而本篇韓非所說的“制在己”和“不離位”,前者主要指賞罰的大權,實際就是“法”;后者講君主不離開自己的權位,則實際就是“勢”。這是“霸王之道”中“what”的方面,而重要的則是“how”的方面,即怎樣才能實現(xiàn)“霸王之道”的問題,這實際也就是韓非思想中“法、術、勢”三者并用中的“術”的問題。所以韓非在這篇《喻老》中借解讀《老子》發(fā)揮的差不多都是這方面的內容。
《喻老》篇提出的“霸王之術”的第一個要點,是“無欲”、“知足”。徐偃王因為“仁義”的美名而受罪,虞君為了貪圖晉國的屈產(chǎn)之乘和垂棘之璧而身死國滅。一個因名害身,一個不知道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是不能要的。這都是貪欲的禍患。
《喻老》篇提出的“霸王之術”的第二個要點,是“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從理論說,“大器晚成,大音希聲”,楚莊王這樣的霸主,不也有三年“不飛不鳴”,以“長羽翼”、“觀民則”的階段嗎?故要有大功,就不能“蚤(早)見示”。從防范的被動的一面來說,則是要防微杜漸、防患于未然。白圭行堤、扁鵲治病、箕子怖紂、勾踐入宦于吳,都是這方面的事例。
《喻老》篇提出的第三個要點是“恃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不做宋人“為其君為象楮”的事,只做“臧獲有余”的事。第四個要點是要“自知”、“自勝”,只有看清自己的長短優(yōu)劣、戰(zhàn)勝自我,方可稱之為“明”、名之為“強”,也才可以成就霸王大業(yè)。
與儒家先“正心、誠意”,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路和道家“修性返德,德至同于初”的思想取向相比較,韓非及其法家哲學可能是一種最富有外向進取特點和道德他律色彩的思想,因為他們重視爵祿和賞罰并用,與其他諸子各派希望“知性知天”、“與天地參”或“同于道”、“同于德”的追求并不相同,顯得具體和現(xiàn)實得多。但是,由于中國傳統(tǒng)的哲學主要是一種由外向內收的心性之學,故即使如韓非提出“霸王之術”時,也不能不關注人的心靈或精神方面的重要性。在本篇中他認為人的精神特別重要,它是人的主宰:“中無主,則禍福雖如丘山,無從識之。”君主要懂得內心虛靜、無欲、“自明”、“自強”的道理。清末王先慎認為本篇韓非解《老子》“知足之為足矣”,其核心在強調“人無欲,心則能常守其根”,這不也指出了韓非哲學實際也有重人的內心的一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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