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文]

儀鳳①中，有儒生柳毅者，應(yīng)舉下第②，將還湘③濱。念鄉(xiāng)人有客于涇陽者④，遂往告別。至六七里，鳥起馬驚，疾逸道左⑤，又六七里，乃止。

見有婦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⑥也。然而蛾⑦臉不舒，巾袖⑧無光，凝聽⑨翔立⑩，若有所伺(11)。毅詰(12)之曰：“子何苦(13)而自辱如是(14)?”婦始楚(15)而謝(16)，終泣而對曰：“賤妾(17)不幸，今日見辱問于長者(18)。然而恨(19)貫肌骨，亦何能愧避(20)?幸一聞焉(21)。妾，洞庭龍君(22)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23)次子，而夫婿樂逸(24)，為婢仆所惑(25)，日(26)以(27)厭薄(28)。既而將(29)訴于舅姑(30)，舅姑愛其子，不能御(31)。迨(32)訴頻切(33)，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34)以至此。”言訖(35)，歔欷(36)流涕(37)，悲不自勝(38)。又曰：“洞庭于茲(39)，相遠(yuǎn)(40)不知其(41)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42)莫通，心目斷盡(43)，無所知哀(44)。聞君將還吳(45)，密通(46)洞庭，或(47)以尺書(48)寄托(49)侍者(50)，未卜(51)將以為可乎?”毅曰：“吾，義夫(52)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53)，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54)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55)，寧(56)可致意(57)耶?唯恐道途顯晦(58)，不相通達(dá)，致負(fù)誠托，又乖(59)懇愿(60)。子有何術(shù)可導(dǎo)我耶?”女悲泣，且謝曰：“負(fù)載(61)珍重，不復(fù)言矣。脫(63)獲回耗，雖(64)死必謝。君不許，何敢言?既許而(65)問，則洞庭之(66)與京邑(67)，不足(68)為異也。”

毅請聞之。女曰：“洞庭之陰(69)，有大橘樹焉(70)，鄉(xiāng)人謂之社橘。君當(dāng)解去茲(71)帶，束以他物(72)，然后叩樹三發(fā)(73)，當(dāng)有應(yīng)(74)者。因而隨之，無有礙矣。幸君子(75)書敘之外，悉(76)以心誠之話倚托，千萬無渝(77)!”毅曰：“敬聞命矣(78)。”女遂于襦(79)間解書，再拜以進(jìn)(80)，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毅深為之戚(81)。乃置書囊中，因復(fù)問曰：“吾不知子之(82)牧羊，何所用哉?神祗(83)豈宰殺乎?”女曰：“非羊也，雨工(84)也。”“何為雨工?”曰：“雷霆之類(85)也”毅顧視之，則皆矯顧(86)怒步(87)，飲龁(88)甚異，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89)焉。毅又曰：“吾為使者，他日歸洞庭(90)，幸勿相避(91)。”女曰：“寧止(92)不避，當(dāng)如親戚耳。”語竟(93)，引別(94)東去。不數(shù)十步，回望女與羊，俱亡(95)所見矣。

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余，到鄉(xiāng)還家，乃訪于洞庭。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96)帶，向樹三擊而止。俄(97)有武夫(98)出于波間，再拜請曰：“貴客將自何所(99)至也?”毅不告其實，曰：“走謁[1]大王耳。”武夫揭[2]水指路，引毅以進(jìn)。謂毅曰：“當(dāng)閉目，數(shù)息[3]可達(dá)矣。”毅如[4]其言，遂至其宮。始見臺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5]止[6]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當(dāng)居此以伺焉[7]。”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靈虛殿也。”諦視[8]之，則人間珍寶，畢盡于此。柱以白璧[9]，砌以青玉[10]，床以珊瑚[11]，簾以水精[12]，雕琉璃于翠楣[13]，飾琥珀于虹棟[14]。奇秀深杳[15]，不可殫[16]言。

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洞庭君安在[17]哉?”曰：“吾君方幸[18]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jīng)，少選[19]當(dāng)畢。”毅曰：“何謂火經(jīng)?”夫曰：“吾君，龍也。龍以水為神，舉[20]—滴可包陵谷[21]。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為神圣，發(fā)[22]—燈可燎阿房[23]。然而靈用不同，玄化[24]各異。太陽道士精于人理[25]，吾君邀以聽言。”語畢而宮門辟[26]。景從云合[27]，而見一人，披紫衣，執(zhí)青玉。夫躍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問曰：“豈非人間之人乎?”毅對曰：“然。”毅遂設(shè)拜[28]，君亦拜，命坐于靈虛之下。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29]，夫子不遠(yuǎn)千里[30]，將有為乎?毅曰：“毅，大王之鄉(xiāng)人也。長于楚[32]，游學(xué)于秦[33]，昨下第，閑驅(qū)涇水之涘[34]，見大王愛女牧羊于野，風(fēng)鬟雨鬢[35]，所不忍視。毅因詰之。謂毅曰：‘為夫婿所薄[36]，舅姑不念[37]，以至于此。’悲泗淋漓， 誠怛人心[38]。遂托書于毅。毅許之，今以[39]至此。”因取書進(jìn)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鑒聽[40]，坐貽聾瞽[41]，使閨窗[42]孺弱[43]，遠(yuǎn)罹構(gòu)害[44]。公，乃陌上人[45]也，而能急之[46]。幸被齒發(fā)[47]，何敢負(fù)德?”詞畢，又哀咤[48]良久，左右皆流涕。時有宦人密侍君者[49]，君以書授之，命達(dá)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疾[50]告宮中，無使有聲，恐錢塘所知[51]。”毅曰：“錢塘，何人也?”曰：“寡人之愛弟。昔為錢塘長，今則致政[52]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53]，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54]，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縻系[55]于此，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56]。”

語未畢，而大聲忽發(fā)，天坼[57]地裂，宮殿擺簸[58]，云煙沸涌。俄有赤龍長千余尺，電目血舌[59]，朱鱗火鬣[60]，項掣[61]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62]繞其身，霰[63]雪雨雹，一時[64]皆下，乃[65]擘[66]青天而飛去。毅恐蹶[67]仆地。君親起持[68]之曰：“無懼。固無害。”毅良久稍安，乃獲自定，因告辭曰：“愿得生歸，以避復(fù)來。”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然。幸為少盡繾綣[69]。”因命酌[70]互舉[71]，以款人事[72]。

俄而祥風(fēng)慶云[73][74]，融融怡怡[74]，幢節(jié)玲瓏[75]，簫韶[76]以隨。紅妝[77千萬]，笑語熙熙[78]。后有—人，自然蛾眉[79]，明珰[80]滿身，綃縠[81]參差[82]。迫[83]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84]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85]，香氣環(huán)旋，人于宮中。君笑謂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辭歸宮中。須臾，又聞怨苦[86]，久而不已。

有頃[87]，君復(fù)出，與毅飲食。又有一人，披紫裳[88]，執(zhí)青玉，貌聳神溢[89]，立于君左。君謂毅曰：“此錢塘也。”毅起，趨拜之。錢塘亦盡禮[90]相接，謂毅曰：“女侄不幸，為頑童[91]所辱。賴[92]明君子[93]信義昭彰[94]，致達(dá)遠(yuǎn)冤。不然者，是[95]為涇陵之土矣。饗德[86]懷恩，詞不悉心[97]。”毅撝退[98]辭謝，俯仰唯唯[99]。然后回告兄曰：“向者◇1辰◇2發(fā)靈虛，巳◇3至涇陽，午◇4戰(zhàn)于彼，未◇5還于此。中間馳至九天◇6，以告上帝◇7。帝知其◇8冤而宥◇9其失。前所譴責(zé)，因而獲免。然而剛腸◇10激發(fā)，不遑◇11辭候，驚擾宮中，復(fù)忤◇12賓客。愧惕慚懼◇13，不知所失◇14。”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傷稼乎?”曰：“八百里。”“無情郎◇15安在?”曰：“食之矣。”君憮然◇16曰：“頑童之為◇17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18。賴上帝顯圣◇19，諒其◇20至冤。不然者，吾何辭焉◇21?從此已去◇22，勿復(fù)如是!”錢塘復(fù)再拜。

[注 釋]

①儀鳳：唐高宗年號。②應(yīng)(yìng)舉下第：應(yīng)科舉考試落榜。③湘：湘江。④鄉(xiāng)人有客于涇(jīng)陽者客：定語后置，即“有客于涇陽之鄉(xiāng)人”。客，名詞用如動詞，旅居他鄉(xiāng)。涇陽，今陜西長安縣北。⑤疾逸道左：向道旁飛奔。⑥殊色：絕色，極美的女子。色，姿色，容顏。⑦蛾：蛾眉的簡稱，指美女的秀眉。⑧巾袖：借指身上穿的衣物。巾，束在外的腰帶。⑨凝聽：出神地聽。⑩翔立：站著在回顧。翔，回顧 。(11)伺：等候。(12)詰(jié)：問。(13)子何苦：意即“子有何苦”。(14)自辱如是：即“如是自辱”，如此委屈自己。(15)楚：凄苦，痛苦。(16)謝：用言辭委婉地推辭拒絕。(17)賤妾：古時婦女對自己的謙稱。(18)見辱問于長者：承蒙長者下問。見……于……，古漢語常用的表被動的句式。見，被。辱問，降低身份來問。長者，忠厚的人。常用來稱對方，以表尊重。(19)恨：怨恨。(20)愧避：因羞愧而回避。(21)幸一聞焉：希望聽一聽我訴說的事。幸，希望。焉，語氣助詞。(22)洞庭龍君：洞庭湖的龍王。(23)涇川：指涇河龍王。(24)樂逸：“樂于逸”的省略。逸，放縱，荒淫。(25)為(wéi)……所……：古漢語常用的表被動的句式。為，被。(26)日：一天天。(27)以：連詞，連接狀語和謂語，可譯為“地”。(28)厭薄：因嫌棄而冷淡。薄，輕視，看不起。(29)將：副詞，乃，就。(30)訴于舅姑：“訴之于舅姑”的省略。舅姑，公婆。(31)御：管束。(32)迨(dài)：等到。(33)頻切：頻繁急切。(34)毀黜(chù)：為折磨人而趕了出來。黜，逐。(35)訖：完。(36)歔欷(xūxī)：即“欷歔”，哀嘆悲哭的聲音。(37)涕：淚。(38)勝(shēng)：能忍住。(39)茲：這里。(40)相遠(yuǎn)：相距。(41)其：舒緩語氣的助詞，不譯。(42)耗：音信。(43)心目斷盡：心思耗盡，眼睛望穿。(44)無所知哀：無法讓家人了解我的悲傷。無所，沒有什么辦法。(45)吳：—般指江蘇，有時泛指東南一帶，這里特指湖南。(46)密通：緊挨。(47)或：假如。(48)尺書：書信。古時把信寫在—尺長的竹簡或帛上， 所以叫信是“尺書”。(49)寄托侍者：托付給您的仆人。這是一種客氣的說法，表示不敢直接煩勞對方。(51)未卜：不知。(52)義夫：仗義的人。(53)恨無毛羽：遺憾的是身無雙翅。恨，遺憾。毛羽，借代翅膀。(54)是何可否之謂：即“是謂何可否”，這哪里談到可以不可以。之，賓語提前的標(biāo)志。(55)行塵間：“行于塵間”的省略。塵間，人間。(56)寧(nìng)可：怎么能。寧，何，怎么。(57)致意：這里指送信。(58)道途顯晦：路途有明暗之分。顯，指塵間。晦，指水府。(59)乖：違背。(60)懇愿：誠意。(62)負(fù)載(zài)：借指旅途。(63)脫：倘若。(64)雖：即使。(65)而：再。(66)之：語氣助詞。(67)京邑：京城。(68)不足：不值得。(69)陰：南岸。水南岸背光，叫陰。(70)焉：于之，在那里。(71)茲：此。(72)他物：別的東西。(73三)發(fā)：三下。(74)應(yīng)：接應(yīng)。(75)君子：對男子的尊稱。(76)悉：全、盡。(77)無渝：不要改變。(78)敬聞命矣：一定照辦，這是敬重對方的說法。(79)襦(rú)：短襖。(80)進(jìn)：進(jìn)獻(xiàn)、送上。(81)戚：傷感。(82)之：取消“子牧羊”這個句子的獨立性。(83)神祗(qí)：神靈。神，天神。祗。地神。雨工：管下雨的神。(85)之類：這一類。之，此。(86)矯顧：昂首而視。矯，高舉。(87)怒步：健步。怒，奮起，奮發(fā)。(88)龁(hé)：咬。(89)無別羊：“無別于羊”的省略。(90)他日歸洞庭：“他日子歸洞庭”的省略。(91)相避：躲避我。相，單指自己這一方。(92)寧止：豈只。(93)竟：畢。(94)引別：告別。(95)亡(wū)：通“無”。(96)易：解下。(97)俄：俄而，一會兒。(98)武夫：武士。(99)何所：什么地方。[1]走謁(yè)：前來拜訪。[2]揭：分開。[3]數(shù)息：不一會。原意是呼吸幾次的工夫。[4]如：依照。[5]乃：卻。[6]止：使動用法，讓……止步。[7]焉：他。指龍王。[8]諦視：仔細(xì)觀看。[9]柱以白璧：即“以白璧為柱”，柱，名詞用如動詞，指“做柱子”。[10]砌以青玉砌：即“以青玉為砌”。砌，臺階。這里用如動詞，指“砌臺階”。[11]床以珊瑚：即“以珊瑚為床”。床，名詞用如動詞，指“做床”。[12]簾以水精：即“以水精為簾”。簾，名詞用如動詞，指“做簾子”。水精，水晶。[13]雕琉璃于翠楣：狀語后置，在翠綠的門楣上鑲嵌著琉璃。雕，鑲嵌。楣，門上橫木。[14]飾琥珀于虹棟：狀語后置，在七彩的棟梁上鑲飾著琥珀。[15]深杳(yǎo)：深遠(yuǎn)。[16]殫(dān)：盡。[17]安在：賓語前置，在何處。[18]幸：駕臨。君王到某處，叫幸某處。[19]少選：不一會。[20]舉：用，拿。[21]包陵谷：淹沒丘陵山谷。[22]發(fā)：點燃。[23]阿(ē)房(páng)：阿房宮，秦統(tǒng)一天下后，修建的一所方圓三百里的宮殿群，后被項羽—把火燒光了。[24]玄化：神奇變化。[25]精于人理：狀語后置，對人類用火之道很精通。[26]辟：開。[26]景(yǐng)從云合：形容侍從人之多，像影子般地跟從，像云氣一樣聚攏。景，同“影”，名詞作狀語，指“像影子般”。云，名詞作狀語，指“像云氣一樣”。[28]設(shè)拜：行禮。[29]暗昧：愚昧。[30]不遠(yuǎn)千里：不以千里為遠(yuǎn)。遠(yuǎn)，形容詞用如意動詞，以……為遠(yuǎn)。[31]將有為乎：是有所為嗎。[32]楚：這里指湖南。[33]秦：陜西。[34]涘(sì)：水濱。[35]風(fēng)鬟雨鬢：形容受風(fēng)吹雨打的樣子。[36]薄：虐待。[37]念：體恤。[38]誠怛(dá)人心：確是令人心里感到凄慘。怛，傷痛。[39]以：才。[40]鑒聽：察看，了解。[41]坐貽聾瞽：因而成了聾子瞎子。坐，因為。貽，留下，這里指貽害，造成不良后果。[42]閨窗：閨中。[43]孺弱：幼女。孺，幼童。[44]遠(yuǎn)罹(lí)構(gòu)害：在遠(yuǎn)方遭到陷害。罹，遭到。[45]陌上人：行路人，不相識的人。[46]急之：以之為急。把這當(dāng)成急事。急，意動詞，以……為急。救。[47]幸被發(fā)齒：即“幸澤被發(fā)齒”，承蒙您加惠于我。被，遍及。發(fā)齒，借指自身。[48]哀咤(zhà)：哀嘆。[49]有宦人密侍君者：定語后置。即“有密侍君之宦人”。密，貼近。[50]疾：趕快。[51]恐錢塘所知：恐被錢塘知這事。[52]致政：辭官。[53]失意：意見不合，不和。[54]同氣：同胞手足。[54]有薄德于古今：即“于古今有薄德”。古今，歷來。[55]縻(mí)系：囚禁。[56]焉：他。[57]坼(chè)：開裂。[58]擺簸：搖晃。[59]電目血舌：目光如電，舌頭鮮紅。[60]火鬣(liè)：鬃毛如火。鬣，頸上長毛。[61]掣(chè)：拽。[62]激：迅速而劇烈。[63]霰(xiàn)：米雪。[64一]時：同時。[65]乃：居然。[66]擘(bó)：分開。[67]蹶(jué)：跌倒。[68]持：攙扶。 [69]繾(qiǎn)綣(quǎn)：纏綿深厚的情意。[70]命酌：即“命酒”，吩咐設(shè)宴。[71]互舉：互相舉杯勸飲。[72]以款人事：以盡款待客人的禮節(jié)。人事，這里指待客的禮節(jié)。[73]祥風(fēng)慶云：“祥”和“慶”，互文，都是祥瑞的意思。祥風(fēng)和慶云都用如動詞，指這些同時出現(xiàn)。祥風(fēng)，和風(fēng)，古人認(rèn)為象征吉祥。慶云，五色云，古人認(rèn)為是祥瑞之氣。[74]融融怡怡：和樂的氣氛。[75]幢(chuáng)節(jié)玲瓏：幢節(jié)，旗幟和旌節(jié)。玲瓏，精巧細(xì)致的樣子。[76]簫韶：大磬。泛指樂器，借指音樂。[77]紅妝：借指少女，美女。[78]熙熙：和和樂樂的樣子。[79]蛾眉：像飛蛾那樣長而彎曲的眉毛，常借指美人。[80]珰：玉制的耳飾，泛指飾物。[31]綃(xiāo)縠(hú)：綃，生絲織的綢子。轂，縐紗。[82]參差：長短相配。[83]迫：走近。[84零]：落。[85]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互文，即“紅煙紫氣或蔽或舒于其左右”。紅煙、紫氣，指彩色宮燈照耀下香爐發(fā)出的煙霧。舒，散開。[86]怨苦：形容詞用如名詞，指怨恨訴苦之聲。[87]有頃：有一會兒。[88]裳(cháng)：裙， 古人男女都穿。[89]貌聳神溢：容貌出眾，精神煥發(fā)。聳，高聳，比喻出眾，不凡。溢，水溢出，比喻飽滿。[90]盡禮：禮節(jié)周到。[91]頑童：指愚鈍無知的人。[92]賴：依靠。[93]明君子：賢明圣德的人。[94]昭彰：卓著。[95]是：這。指龍女。[86]饗(xiǎng)德：享受恩德。饗，通“享”。[97]詞不悉心：千言萬語，難盡心意。悉，盡。[98]撝(huī)退：謙遜退避。[99]俯仰唯唯：鞠躬作揖，連連答應(yīng)。唯唯，恭敬地連連應(yīng)答的聲音。◇1向者：剛才。◇2辰：辰時，上午七時至九時。◇3巳(sì)：巳時，上午九時至十一時。◇4午：午時，上午十一時至下午一時。◇5未：未時，下午一時至三時。◇6九天：九重天。指天帝處。◇7以告上帝：“以之告上帝”的省略。◇8其：活用為第一人稱代詞“我”。◇9宥(yòu)：赦免。◇10剛腸：剛烈的性情。腸，心腸，情性。◇11不遑(huáng)：來不及。◇12忤(wǔ)：冒犯。◇13愧惕慚懼：即“慚愧惕懼”，慚愧而惶恐。◇14不知所失：不知犯了多大的過錯。◇15無情郎：指龍女的丈夫。◇16憮(wú)然：不高興的樣子。◇17之為：作用相同的結(jié)構(gòu)助詞連用，可譯為“的”。◇18草草：草率，魯莽。◇19顯圣：圣明。◇20其：你的。◇21我何辭焉：我怎能推卸其責(zé)呢。辭，推卸。◇22以去：以后。

[譯 文]

唐朝儀鳳年間，有個叫柳毅的書生，(到長安)趕考落榜了，準(zhǔn)備回到湘江邊(家鄉(xiāng))去。他想起有個同鄉(xiāng)客居在涇陽，就去告別。走了六七里地，—群鳥(突然)飛起，驚了他騎的馬，(那馬)向道旁飛奔而去，又跑了六七里，才停了下來。

(忽然)看見一個女子，在道旁放羊。柳毅驚訝地看她，原來是—個非常美麗的姑娘。但是蛾眉緊皺，面帶愁容，穿著都很破舊，她凝神地聽著，站在那里回頭張望，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柳毅問她說：“你有什么傷心事而這樣委屈自己?”那姑娘開始露出悲傷的神情，用言辭委婉地拒不作答，后來她哭了起來回答說：“我(的遭遇)很不幸，今天承蒙您下問。雖然如此，但我的怨恨刻骨銘心，又怎能因羞愧避而不談呢，希望您能聽聽我講的情況。我是洞庭湖龍王的小女兒。父母把我嫁給涇河龍王的二兒子，我的丈夫沉迷于荒淫放蕩的生活，被丫環(huán)仆人們所蠱惑，—天天地嫌棄我冷淡我，后來我就把這—切告訴了公婆，公婆溺愛自己的兒子，不能管束。等我說的次數(shù)多了，說得急了，又得罪了公婆，公婆折磨我把我逐出家門(牧羊)，才到了這般地步。”說完，抽抽答答哭了起來，悲痛難忍。她又說：“從這里到洞庭湖，不知有多遠(yuǎn)，蒼天無邊，難通音信。心絕望，眼望穿，也沒人知道我的悲苦。聽說您要到湖南，(您家)和洞庭湖緊挨著，要是把—封信托交給您的仆從，不知您認(rèn)為可以嗎?”柳毅說：“我是一個仗義的人，聽了你的訴說，心情激動，熱血沸騰，遺憾的是沒有雙翅，不能振翅飛去。這怎么能說什么同意不同意呢!”不過洞庭湖是個深水世界，我只能往來于人世間，怎么能(到龍宮去)為你轉(zhuǎn)達(dá)書信呢?只怕人間和水府明暗有別，道路不通，以至于辜負(fù)你誠懇的委托，又違背了你懇切的心愿。你有什么辦法，可以指引我前去嗎?”龍女哀傷地哭著拜謝說：“承蒙您答應(yīng)了我的委托，望您路上多多珍重，我就不再多說了。倘若得了回信，即使是死了，我也要報答您的。(要是)您沒有應(yīng)允，(如何去洞庭的事)我怎么敢說呢;既然您答應(yīng)了再問，(我可以告訴您，)到洞庭湖里同進(jìn)京城沒有什么值得認(rèn)為不一樣的啊。”

柳毅請她告訴自己。龍女說“洞庭湖南岸，那里有—棵大橘樹，當(dāng)?shù)厝私兴玳佟Ｄ庀逻@衣帶，系上別的東西，然后在樹上敲三下，會有人來接引您。于是您就跟著他走，(去龍宮)不會有什么阻礙了。在捎信之外，還希望您把我向您講的心里話，也轉(zhuǎn)達(dá)給他們，可千萬要照我的原意說!”柳毅說：“我一定遵命照辦。”龍女就從懷里取出書信，再三拜謝，交付柳毅，向東方遠(yuǎn)望，愁泣不止，好像有著難以忍受的悲傷。柳毅也為她深感難過。于是就把信放進(jìn)了行囊，又問她說：“我不知道你放羊有什么用呢?難道說神靈也殺生嗎?”龍女說：“這不是羊，是‘雨工’啊。”“什么叫‘雨工’?”回答說：“是雷公電母一類的天神。”柳毅回過頭(仔細(xì)地)看那些羊，只見一個個都昂首而視，健步奮走，喝水吃草(和羊)很不—樣。但個頭的大小，毛色犄角同羊沒有區(qū)別。柳毅又說：“我為您當(dāng)了信使，有一天你回到洞庭湖，希望不要回避我啊。”龍女說;“豈只不回避，還應(yīng)當(dāng)像待親戚那樣招待您哩。”說完，(柳毅向她)告別向東走了。走不到幾十步，回頭一看，龍女和羊都不見了。

當(dāng)夜，柳毅到?jīng)荜栟o別了他的友人。一個多月后，(柳毅)到了家鄉(xiāng)回到家里，于是到洞庭湖去察看。湖的南岸，果然有棵社橘。他就解下衣帶，在樹上敲了三下。不大工夫有個武士從水里出來，對柳毅行禮，問他：“貴客是打什么地方來的?”柳毅沒把實情告訴他，說：“我來拜訪大王。”武士分開水指出一條路，帶領(lǐng)柳毅前進(jìn)。他對柳毅說：“閉上眼睛，不一會就到了。”柳毅依照他的話做，(一會兒)就到了龍宮。(他睜眼一看)才看見樓臺亭閣相對而立，千門萬戶，奇異的花草，珍貴的樹木，無所不有。武士讓柳毅停下，呆在大殿的一角，說：“您在這兒等他。”柳毅問：“這是什么地方?”武士說：“這是靈虛殿。”仔細(xì)一看，只見人間珍寶，應(yīng)有盡有。柱子是白玉做的，臺階是青玉做的，床是珊瑚做的，簾子是水晶做的，綠色的門楣上鑲嵌著琉璃，金碧交輝的棟梁上裝飾著琥珀。那奇麗幽邃的景致，說都說不完。

但是等了好久，洞庭君還沒來，柳毅問那武士說;“洞庭君在哪里?”武士說：“我們大王剛到玄珠閣和太陽道士談?wù)摗痘鸾?jīng)》去了，一會兒就完。”柳毅問：“什么是《火經(jīng)》?”武士說：“我們的大王是龍，龍以水為神，拿一滴水就可以淹沒丘陵山谷;道士是人，人以火為神圣，拿一盞燈就可以把阿房宮燒光。二者的功用不一樣，變化也不同。太陽道士他精通人間道理，因此我們大王請他來，聽一聽他的議論。”話剛說完，宮門大開，許許多多的侍從簇?fù)碇粋€人，身穿紫袍，手拿青玉。那武士立刻起身說：“這就是我們的大王!”于是走上前去稟報。洞庭君看著柳毅問道：“這豈不是從人間來的人嗎?”柳毅回答說：“是的。”柳毅就上前行拜見禮，洞庭君也回了禮，(然后)讓柳毅坐在靈虛殿下。(洞庭君)對柳毅說：“龍宮幽深，我又愚昧，先生不遠(yuǎn)千里而來，是有什么見教吧?”柳毅說：“我柳毅是大王的同鄉(xiāng)。生長在湖南，應(yīng)考在陜西。前些日子落了榜，沒有事騎著馬在涇河邊走，遇見大王的愛女在野外牧羊，風(fēng)吹雨打，十分憔悴，令人目不忍睹。我于是問她(究竟)。她對我說：‘她受丈夫虐待，公婆也不體恤她，才到了這個地步。’說完淚流滿面，實在令人傷心。她就托我(給她)帶信，我答應(yīng)了她，今天就為此到這兒來的。”說完，拿出信呈上。洞庭君看完信后，用袖子捂著臉哭了起來，說：“這全是我當(dāng)父親的過錯，我沒能察看打聽(小女的)處境，因而讓我成了聾子瞎子，致使閨中弱女，在遠(yuǎn)方受苦遭罪。您是個過路的人，卻能急小女之難。承蒙您施恩于我，怎敢辜負(fù)您的大德!”說完，又哀嘆了好久。左右都為之流淚。這時，有個貼身太監(jiān)在洞庭君的身邊，洞庭君就把信交給了他，讓他送進(jìn)宮里去。不一會，只聽見宮里人都在痛哭。洞庭君大吃一驚，對左右侍從說：“趕快告訴宮里，不要讓她們哭出聲來，恐怕被錢塘君知道。”柳毅問：“錢塘君是什么人?”洞庭君說：“是我的愛弟。他從前是錢塘江之長。現(xiàn)已不擔(dān)任職務(wù)了。”柳毅說：“為什么不讓他知道?”洞庭君說：“因為他悍勇過人。從前堯做天子時，鬧了九年大水，都是他一怒造成的。他近來和天將鬧不和，又發(fā)了大水淹了五座山。上帝因為我歷來還有點功德，就寬大了我弟弟的罪，但還是囚禁在這里，所以錢塘的人天天等著他回去。”

話沒說完，忽然一聲巨響，天崩地裂，龍宮搖晃，云霧翻騰噴涌。頃刻間一條赤龍，身長一千多尺，目光如電，舌頭鮮紅。鬃毛如火，脖子上拽著一條金鎖鏈，金鎖鏈還拴在玉柱上，千雷萬電，周身激蕩，霰雪雨雹，同時傾瀉。居然沖破青天騰空而去。柳毅嚇得跌倒在地。洞庭君親自把他扶起，說：“不要怕，絕不會傷害您。”過了好一會，柳毅稍稍安下心，才鎮(zhèn)定下來。于是向洞庭君告辭道：“希望讓我活著回去，避免碰到他回來。”洞庭君說：“一定不會這樣了。他去時是這樣，回來時就不會是這樣。希望(您能留下)好讓我為你稍盡一點主人的情意。”于是吩咐擺酒，互相舉杯暢飲，以盡款待之禮。

不一會，吹起了和煦的風(fēng)，涌現(xiàn)了朵朵祥云，一派歡樂的氣氛，(滿眼是)制作精致光鮮艷麗的旗幟，(滿耳是)緊隨其后的樂隊演奏的樂曲，無數(shù)的宮女，說說笑笑，和和樂樂而來。后面有一個人，天生麗質(zhì)，華飾滿身，綾羅綢緞的衣裳長短相宜。走近一看，原來就是從前那個托他帶信的姑娘。然而(她)既像高興，又像悲傷，淚珠不斷地掉。彩色宮燈照耀下香爐發(fā)出的紅煙紫云，在她的周圍或聚或散，不一會，她回到宮里去了。洞庭君笑著對柳毅說：“在涇陽受虐待的人到家了。”洞庭君隨即向柳毅告辭回到了宮里。不大工夫，就聽到怨恨苦訴之聲，久久不斷。

過了一會，洞庭君又出來了，與柳毅喝酒吃飯。又有一個人，身穿紫衣，手拿青玉，相貌出眾，精神奕奕，站在洞庭君之旁。洞庭君對柳毅說：“這就是錢塘君。”柳毅站了起來，急忙上前施禮，錢塘君也極有禮貌地接待客人，他對柳毅說：“我侄女不幸，被那無賴小子所欺辱。多虧賢明君子，見義勇為，把她遠(yuǎn)方受苦的事轉(zhuǎn)達(dá)給我們。不然的話，這個孩子就成為涇陽的一抔土了。我們心里的感激難以用語言表達(dá)。”柳毅謙遜退讓，連連打躬作揖，連連說不敢當(dāng)。錢塘君說完，然后回頭對哥哥說：“剛才我辰時從靈虛殿動身，巳時到了涇陽，午時在那里作戰(zhàn)，未時回到這里。當(dāng)中上了天宮，把事情對上帝講了。上帝知道侄女冤屈，便原諒了我的過失。以前我受到的懲處，因而也赦免了。可是，因為了我剛烈之性發(fā)作，沒來得及(向您)告辭，驚擾了龍宮，又冒犯了貴客，真是慚愧惶恐，這過失真不知有多大!”于是后退一步，連連行禮請罪。洞庭君問：“這次去殺了多少生靈?”回答說：“六十萬。”“傷害了莊稼沒有?”回答說：“傷害了八百里。”“無情郎哪里去了?”回答說：“把他吃了。” 洞庭君聽了很不高興地說：“那無賴小子心腸這么壞，確實不可容忍;但是你也太鹵莽了，幸虧上帝圣明，不然的話，我又怎么能推卸責(zé)任呢!從此以后，不要再這樣啦!”錢塘君聽了，又拜了兩拜謝。

[鑒 賞]

《柳毅傳》寫的是水府龍宮、人神戀愛的故事。整個故事包括受托傳書，拒絕逼婚，結(jié)合成仙三部分。課本所選的只是第一部分。選文通過柳毅傳書的故事，反映封建時代不合理婚姻制度下婦女的悲慘命運，贊揚善良人民的見義勇為、敢于同邪惡勢力作斗爭的精神，表達(dá)作者希望善良人民能獲得幸福的愿望;同時也曲折地反映了中唐時代的社會面貌和社會矛盾。

這一部分可分為兩個大段。第一大段寫柳毅在涇水邊偶遇牧羊道畔受夫家虐待的龍女，受托傳書。第二大段寫柳毅傳書洞庭，龍女得救歸來的經(jīng)過。這一大段又包含三個主要情節(jié)，即：柳毅來到龍宮傳書的情景;錢塘君怒“擘青天而飛去”救回龍女的情景;宴席上錢塘君補敘作戰(zhàn)經(jīng)過的情景。文中的柳毅既是主要人物，又是線索人物，其他人物的言談舉止、音容笑貌以及情節(jié)發(fā)展，都是從他所見所聞的角度來寫的。

魯迅先生說：與六朝小說的“粗陳梗概者相較”，唐代傳奇的寫作特點是“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而為實現(xiàn)“敘述宛轉(zhuǎn)”的主要手段則是“施之藻繪，擴其波瀾”。

所謂“施之藻繪”，就是在情節(jié)的敘述中融入一些情景的描繪。如柳毅往見龍君，著力描繪了水府的富麗堂皇。“柱以白璧[9]，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飾琥珀于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又如寫錢塘君往救龍女，按六朝小說“粗陳梗概”的寫法，只須“擘青天而飛去”六字，可傳奇卻用“大聲忽發(fā)，天坼地裂，宮殿擺簸，云煙沸涌。俄有赤龍長千余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震人心魄地描寫出“剛腸激發(fā)”，疾惡如仇，掙脫鎖鏈，去懲罰惡類的神龍，騰空飛起的形象和氣勢，使人聯(lián)想到永不馴服的錢塘江潮咆哮奔騰，勢不可擋。又如龍女的兩次出場，都是通過線索人物柳毅的眼睛從環(huán)境、肖象、神態(tài)、語言等方面來著力描繪，從而反映了柳毅在不同情境中的不同心境。這就使讀者感到情景描繪的真切動人和它與情節(jié)敘述的融合無間。

所謂“擴其波瀾”，就是使情節(jié)處處有曲折，處處有起伏。例如道遇見婦人，“牧羊于道畔”，“乃殊色也”，卻“蛾臉不舒，巾袖無光”;柳毅問她“子何苦而自辱如是”，明明是“若有所伺”的牧羊女卻“始楚而謝”;既然要托柳毅傳書，卻在對方鄭重承諾之后，才告訴他如何去水府;兩人已經(jīng)告別，忽然好奇的柳毅提出：“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祗豈宰殺乎?”，于是引出一段對神羊的描述。又例如柳毅來到水府，滿以為馬上會受到接待，卻不料龍君正聽“火經(jīng)”，姍姍遲來;傳書以后，滿以為問題很易解決，卻不料洞庭君一籌莫展;錢塘君往救，本來合情合理，卻不料洞庭君擔(dān)驚受怕，而結(jié)局卻是錢塘歸來，萬事順?biāo)臁Ｖ虚g又通過人物的交談，補敘錢塘君過去的經(jīng)歷，使人物的性格在曲折的情節(jié)發(fā)展中更鮮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