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梅花二首》詠梅花詩鑒賞
春來幽谷水潺潺, 的皪梅花草棘間。
一夜東風吹石裂,塵隨飛雪度關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
蘇軾喜愛梅花,以梅為題的詩作近四十首。
宋神宗元豐三年庚申(1080)正月,四十五歲的蘇軾剛從震驚朝野的“烏臺詩案”文字獄中脫身,驚魂甫定即匆匆趕赴湖北黃州貶所。正月二十日,途經(jīng)關山岐亭路,春風嶺上見梅花。細雨濛濛,春寒料峭,草棘間的梅花雖的皪(鮮明貌)但凄清;何況經(jīng)風摧殘,花半雕落,更惹失意之人傷懷斷魂。詩人的愁緒繞嶺上梅花縈回,諸多感慨伴幽谷清溪流淌,遂以梅自比,詠花抒懷,賦此《梅花二首》。
第一首開篇,詩人以寫意技法,傳神妙筆,勾勒出一幅春日嶺梅圖:冬去春來,幽谷青青,溪水清沏,潺潺有聲;野草荒棘,漫山遍嶺,其間梅花,分外鮮明。以詩文書畫冠絕當世的蘇軾,詩中不獨“有畫”,且有音樂之聲。你聽:幽谷清溪,潺潺作響,琤琮叮咚,悠然悅耳。 這豈不似天然古琴奏出的一曲《流水》嗎? 它以清幽高雅且不無悲涼的氛圍,把荒野草棘間虬枝奇絕的梅花,烘托顯現(xiàn)出來。這梅花,常引起詩人深情的回憶,在此后的詩中曾屢次提及,留下了“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東禪莊院》)。“春風嶺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南行度關山”,“殷勤小梅花”(《王伯揚所藏趙昌花四首》)等佳句。
接下來,詩人化用“正當年少惜花時,日日東風吹石裂”(歐陽修《山齋絕句》)、“借問梅花凡幾曲,從風一夜?jié)M關山”(高適《和王七玉門關聽吹笛》)等前人詩句,由昨夜裂石大風摧殘繁花殆半,落梅似隨飛雪飄灑關山的系列聯(lián)想,形象地概括描摹了自身剛經(jīng)歷的慘痛劫難。“奮厲有當世志”的詩人,入仕不久即逢變法。被譽為十一世紀改革家的王安石,雖曾提出過許多改易更革的主張,不過綜觀其在舊體制、舊機構下推行的變法,誠如魯迅的評價,帶有“半當真半取笑”的性質(《晨涼漫記》,《魯迅全集》卷5第235頁)。在具體改革方法上曾持某種不同政見的蘇軾,對新法有過偏激之詞,有些針砭也被證明不幸而言中;實質上在改除舊弊以富國強兵方面,同變法派沒有根本利害沖突。可是朝中“新進”人物打擊異已,誣陷他寫詩對神宗“不臣”,于元豐二年七月至十二月間,將他系于御史臺獄,險被迫害致死,后經(jīng)多方營救,始免于難。回顧這場朝野翻騰激蕩、自身死去活來的磨難,真如東風裂石般動魄驚心;念及半樹梅花被風摧殘凋零,詩人的心境象那雖然零落但仍潔如飛雪、清香如故的梅花,于愁楚悲涼中不失堅貞。
詩人在第二首詩劈頭詰問:誰能持酒到深山幽谷慰藉這幾經(jīng)磨難的梅花呢? 實際上陡然提出個撕肝裂膽、催人泣下的疑問:誰能理解自己矢志報國有成卻又屢遭打擊迫害的是非衷曲呢? 于荒野間花開之日,鮮為人知,寂寞無聊,就象經(jīng)世致用的主張不被采用一樣;經(jīng)風摧零落之時,花飛似雪,凄慘悲涼,更為愁絕。所幸的是,詩人畢竟愁中有幸。“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風摧梅花飛落溪水,幸有清溪浮載著飄向遠方,不辭回環(huán)曲折相送至黃州;受挫被貶的詩人則以唯有浮載落花的清溪相送聊慰愁苦。盡管這更加反襯出心境的凄涼,但也畢竟是悲中之幸。面臨浮送落梅的清溪,詩人肯定想到了終生與之相親相知的胞弟子由。蘇轍(子由)先曾因救冤獄中的哥哥而被貶筠州,成為“逐客”;后又奔波二百八十余里趕到陳州看望貶赴黃州的乃兄。詩人曾以“楚囚”自指深沉寫道:“夫子自逐客,尚能哀楚囚,奔馳二百里,徑來寬我憂。”(《子由自南都來陳,三日而別》)面臨浮送落梅的清溪,詩人大概難忘卻愛戴關懷自己的杭湖民眾。屢受挫折而不消沉的蘇軾,每到一地都切實地為民眾做了許多好事,以卓著的政績造福于一方。因曾廣施仁政有功德于百姓,所以蒙冤后“杭湖間民”曾為他“作解厄道場者累月”(《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事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二首》自注),成為救他出獄的深厚民眾基礎。面臨浮送落梅的清溪,詩人也許看到了岐亭北山白馬青故人來迎的影子。舍棄高官富樂而獨來窮山隱居的故人陳慥,于岐亭迎詩人宿其家,留五日,用山肴野釀的醇香和高士異人的風范,伴送詩人走完了從岐亭到黃州那最后一百多里路程(《岐亭五首·序》、《方山子傳》。由此可以想見,那“不辭相送到黃州”的三百里清溪之中,灌注了生死與共的兄弟深情,溢滿了真誠摯愛的民眾厚意,滲透了肝膽相照的故友離誼。而這深情,這厚意乃至這高誼,才真正是慰藉詩人愁苦之大幸所在。“艱難困苦,玉汝于成”。詩人的藝術造詣,正是到黃州后才走上了更臻完美的峰巔。這也許是他始料未及的一幸吧。
《梅花二首》看似平淡自然,實則意蘊遙深。第一首句句以梅花自喻,而妙在渾然未露,竟不點破。第二首由“落”字生情,詩思奇幻,于愁絕處寫有幸,隱含著花雖落而志未失的信念。在藝術風格上,透露出由雄渾豪放向清曠自然轉變的消息,鏤刻下路標式的印記,堪稱蘇詩中的上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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