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建不拔 善抱不脫
——孫叔敖·蕭何·諸葛亮
孫叔敖是春秋時期楚國的令尹,蕭何是西漢王朝的開國相國,諸葛亮是三國時期蜀國的丞相,三人皆是古代歷史上屈指可數的“名世之臣”。有句老話叫做“英雄所見略同”,翻閱史籍關于上述三位“名世之臣”的記載,盡管他們分屬不同的時代,服侍不同的君王,處理不同的國事,但在處理身后之事、為子孫后代謀福祉上,卻有著驚人的一致性。
孫叔敖,姓蔿,名敖,字孫叔。2600多年前,楚國貴族蒍賈遭陷害,其子蒍敖隨母親避難于期思(今河南省淮濱縣),改名孫叔敖。少年孫叔敖出游時,做過一件積德之事:
見兩頭蛇,殺而埋之。歸而泣。其母問其故,叔敖對曰:“聞見兩頭之蛇者死,向者吾見之,恐去母而死也。”其母曰:“蛇今安在?”曰:“恐他人又見,殺而埋之矣。”其母曰:“吾聞有陰德者天報以福,汝不死也。”及長,為楚令尹,未治而國人信其仁也。
孫叔敖做了楚國令尹以后,注重民生,興修水利,推行了多項善政,頗受人民擁戴。《列子·說符》記載了孫叔敖和狐丘丈人一段頗含哲理的對話:
孫叔敖遇狐丘丈人。狐丘丈人曰:“仆聞之:有三利,必有三患,子知之乎?”孫叔敖蹴然易容曰:“小子不敏,何足以知之!敢問何謂三利?何謂三患?”狐丘丈人曰:“夫爵高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歸之。此之謂也。”孫叔敖曰:“不然,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可以免于患乎?”狐丘丈人曰:“善哉言乎!堯舜其猶病諸。”
孫叔敖對狐丘丈人所闡述的居處高位避免三怨的對策,被后人稱之為“為相三方”,充分表現了他高超的政治智慧。
《韓非子·喻老篇》中記載了孫叔敖如何對待楚王對他封賞土地之事:
楚莊王既勝,狩于河雍,歸而賞孫叔敖。孫叔敖請漢間之地,沙石之處。楚邦之法,祿臣再世而收地,唯孫叔敖獨在。此不以其邦為收者,瘠也,故九世而祀不絕。故曰:“善建不拔,善抱不脫,子孫以其祭祀,世世不輟。”孫叔敖之謂也。
馮夢龍在《智囊全集》中輯入了孫叔敖臨終前對兒子的教誨:
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為我死,王則封汝。汝必無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寢丘,若地不利而名甚惡,楚人鬼而越人,可長有者唯此也。”孫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辭而不受,請寢丘,與之。至今不失。(《智囊全集·上智部·遠猶》)
《韓非子·喻老篇》和《智囊全集·上智部·遠猶》所敘述的時間段不同,所反映的孫叔敖的思想卻是一致的。作為楚國居功至偉的令尹,如果想索要大片肥沃的封地并非難事,但孫叔敖并沒有這樣做,在楚王封給他肥沃的河雍之地時,卻做了出人意料的選擇。不論是孫叔敖自己不接受楚王封賞給他的肥沃的土地,而請求賞賜沙石之處的漢間之地,還是在臨死前告誡兒子不可接受楚王賞賜的富饒封地,而請求楚王賞賜沒人肯要的貧瘠之地寢丘,目的都是為了讓子孫后代能夠長久地保有封地。貧瘠之地當然不如肥沃的土地,但由于沒有人看上那塊貧瘠的土地,反而不至于很快被人搶奪走。不待說,孫叔敖臨終前的這個遺囑和選擇,充分體現了一個偉大政治家為子孫后代著想的深謀遠慮。
如果說孫叔敖的抉擇是出于自我覺悟,那么,西漢初期開國相國蕭何與孫叔敖類似的最后抉擇,則是緣于高祖劉邦的不斷敲打。
蕭何,沛豐人,和劉邦是布衣之交。隨同劉邦起義后協助漢王“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成為漢初三杰之一。劉邦建立西漢政權后大封功臣,蕭何雄居第一。
對于蕭何的成功,司馬遷在《史記·蕭相國世家》“太史公曰”中如是評價道:
蕭相國何于秦時為刀筆吏,錄錄未有奇節。及漢興,依日月之末光,何謹守管籥,因民之疾法,順流與之更始。淮陰、黥布等皆以誅滅,而何之勛爛焉。位冠群臣,聲施后世,與閎夭、散宜生等爭烈矣。
司馬遷認為蕭何的成功主要在于跟對了人,“得附驥尾,而致千里”,沾了劉邦這位真龍天子的光。從某種意義上說,司馬遷所言不無道理。如果沒有劉邦在前面引路,為人循規蹈矩的蕭何能否走上造反的道路確實很難說。如果沒有劉邦這位同鄉,蕭何也許會運用自己的智力,在動蕩不已的亂世中盡量尋找平靜,而不會冒殺頭的風險走造反之路。
蕭何能夠在亂世中脫穎而出,除跟對了人而外,還在于他做了不少堪稱高明的大事。一是在劉邦軍隊進入咸陽后無暇他顧,立即前往秦朝丞相、御史、太尉的官署中,把所有的圖籍簿冊律令文檔全都收到軍營中妥善保管起來;二是夜下追韓信,為劉邦追回了韓信這位不世出的帥才;三是在輔佐劉邦與項羽爭奪天下“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立下了“萬世之功”;四是在劉邦“約法三章”的基礎上,根據百姓愿望,革除暴秦的苛刑峻法,主持制定了以漢律九章為標志的律法規章,為漢朝國家機器的有序運轉提供了保障。
盡管蕭何對劉邦忠心耿耿且功勛卓著,但劉邦卻對功高震主深受百姓愛戴的相國蕭何抱有戒心。早在楚漢對峙形勢異常嚴峻之時,劉邦便對坐鎮關中的實權派蕭何放心不下,一再派人到后方慰問蕭何。蕭何意識到劉邦對自己心有疑慮,于是采納謀士鮑生的建議,把自己的兄弟子侄中能夠打仗的都派到了前線。
高祖十一年(前196年),劉邦率軍前去和陳豨的叛軍作戰,蕭何協助太后呂雉在未央宮誘殺了企圖謀反的韓信。劉邦派遣使者回長安拜蕭何為相國,加封食邑五千戶,并命令加派五百人組成的衛隊護衛相國府。前秦遺老召平見狀,馬上提醒蕭何注意這個危險的信號。于是蕭何辭了封賞,并把自己的全部家私拿出來贊助軍隊平叛。
高祖十二年(前195年)黥布叛亂,劉邦率軍前去征討。其間,劉邦多次派人回京詢問相國做什么。當蕭何打算按照以往的經驗把家財拿出來勞軍時,一個旁觀者提醒他說:皇上之所以一再派人回來打聽您在做什么,是他擔心您會利用威望動搖關中。您需要做些玷污自己清譽的事情,使皇上放心。于是,蕭何忍痛自毀名節,干了許多有悖自己良心的事體。劉邦平叛回到長安時,遇到百姓攔路狀告相國低價強行收買民田房屋數千萬,劉邦不怒反喜,把狀子交給蕭何,讓他自己處理。蕭何見劉邦高興,趁機為民請命,請求允許百姓耕作上林苑空閑的土地。劉邦勃然大怒,下令將蕭何關進了監獄。后經人勸諫,劉邦又把蕭何從監獄中放了出來,繼續擔任相國。
經過劉邦多次修理敲打,蕭何終于大徹大悟,一切以皇上的意志為意志。正所謂“一竅通百竅通”,政治上的豁然開悟使蕭何明白了治家之道。據《史記·蕭相國世家》載,蕭何“置田宅必居窮處,為家不治垣屋。曰:‘后世賢,師吾儉;不賢,毋為勢家所奪。’”
蕭何的這一治家格言,和春秋時的孫叔敖如出一轍。同樣的選擇出于同樣的考量,卻又有主動和被動的分別。
和孫叔敖、蕭何相比,諸葛亮在百姓中的知名度更高,更受人們景仰。從“三顧茅廬”、“火燒新野”、“舌戰群儒”、“草船借箭”、“智算華容道”、“三氣周瑜”、“巧布八陣圖”到“劉備托孤”、“七擒孟獲”、“前后出師表”、“揮淚斬馬謖”,到“木牛流馬”、“六出祁山”,諸葛亮不僅是智慧的化身,而且是忠誠的楷模,“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早已成了他的傳世名片。這里不去談論他的忠誠,也不去談論他的功績,只是想透過《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的記載,來認識他的治家理念。
初,亮自表后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弟衣食,自有余饒。至于臣在外任,無別調度,隨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別治生,以長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內有余帛,外有贏財,以負陛下。”及卒,如其所言。
諸葛亮是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給后主劉禪的表文中說這番話的,是他對蜀國無限忠誠的自我表白。為了不辜負先主劉備的寄托和后主劉禪的重望,諸葛亮克勤克儉,忠于職守,“不使內有余帛,外有贏財”,留給子孫們的,僅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作為封建時代的丞相,諸葛亮能做到這一點,確實堪與古人孫叔敖、蕭何相媲美。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癡迷于富貴夢而不肯醒來,為了讓自己的后人常保富貴,他們不惜濫用手中的權力,不遺余力地索取,貪樁枉法、行賄受賄,任何卑鄙齷齪的事體都能做得出來。然而,盡管他們留下了萬貫家財,留下了肥沃的田產,留下了無數金銀財寶,卻無法保證讓子孫們永遠占有和享用,有的是現世報,有的留傳不過一兩代。正如《紅樓夢》“好了歌解注”所云: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透過無數歷史教訓,來看待先賢孫叔敖、蕭何、諸葛亮在治家問題上不同流俗的人生選項,才有可能理解他們為何給子孫后代留薄田,才有可能真正領會人生哲學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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