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哀呂布無人救 罵賊張遼反得生
在人生所面臨的諸多抉擇中,刀架在脖頸上時的生死抉擇最能集中而又真實地反映一個人的志向、追求和價值觀,也最能吸引人的眼球。武圣關羽在兵敗麥城進退失據命懸一線之際,面對東吳使者諸葛瑾的勸降,堅定地表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被俘后視死如歸,故而贏得了后人的無限崇敬。對于《三國演義》中的這段說辭,國人耳熟能詳:
卻說關公在麥城盼望上庸兵到,卻不見動靜;手下止有五六百人,多半帶傷;城中無糧,甚是苦楚。忽報城下一人教休放箭,有話來見君侯。公令放入,問之,乃諸葛瑾也。禮畢茶罷,瑾曰:“今奉吳侯命,特來勸諭將軍。自古道:‘識時務者為俊杰。’今將軍所統漢上九郡,皆已屬他人矣;止有孤城一區,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危在旦夕。將軍何不從瑾之言,歸順吳侯,復鎮荊襄?可以保全家眷。幸君侯熟思之。”關公正色而言曰:“吾乃解良一武夫,蒙吾主以手足相待,安肯背義投敵國乎?城若破,有死而已。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毀其節。身雖殞,名可垂于竹帛也。汝勿多言,速請出城。吾欲與孫權決一死戰!”瑾曰:“吳侯欲與君侯結秦晉之好,同力破曹,共扶漢室,別無他意。君侯何執迷如是?”言未畢,關平拔劍而前,欲斬諸葛瑾。公止之曰:“彼弟孔明在蜀,佐汝伯父,今若殺彼,傷其兄弟之情也。”遂令左右逐出諸葛瑾。瑾滿面羞慚,上馬出城,回見吳侯曰:“關公心如鐵石,不可說也。”
在古代典籍中,遭遇生死考驗的例子比比皆是,即便在《三國演義》中,也有多處關于生死關頭人們的不同抉擇經典描述,關于呂布和張遼面對死亡威脅的不同反應即是一例。
呂布和張遼皆曾是并州刺史丁原的部屬。
“呂布字奉先,五原郡九原人也。以驍武給并州。刺史丁原為騎都尉,屯河內,以布為主簿,大見親待。”(《三國志·魏書·呂布傳》)
“張遼字文遠,雁門馬邑人也。本聶壹之后,以避怨變姓。少為郡吏。漢末,并州刺史丁原以遼武力過人,召為從事,使將兵詣京都。”(《三國志·魏書·張遼傳》)
呂布是東漢末年屈指可數的梟雄之一,享有“人中呂布,馬中赤兔”之美稱。因為他貪戀富貴,熱衷權力,認賊作父,反復無常,不忠不義,既甘于賣身投靠,又習慣賣主求榮,故而被人所不屑,稱之為“三姓家奴”。呂布本姓呂,后認并州刺史丁原為義父(這是《三國演義》中的說法);在丁原和董卓交戰時,呂布被同鄉李肅所誘惑,殘忍地殺害了丁原,認董卓為義父;后來為爭奪美女貂蟬而與董卓反目,又殺死了董卓:是以被蔑稱為“三姓家奴”。
張遼是公認的三國時期的名將,“三國英雄數馬超,馬超之后數張遼”的說法即是明證。與成名很早的呂布比起來,張遼成為名將乃在其歸順曹操之后。早在丁原麾下時,張遼便被派到京城,旋被大將軍何進派遣到河北募兵。何進遇害后,丁原率領招募來的兵丁歸屬了董卓。董卓伏誅后,呂布被封為溫侯,和司徒王允共秉朝政,張遼又成了呂布的部屬。
“布自殺卓后,畏惡涼州人,涼州人皆怨。由是李傕等遂相結還攻長安城。布不能拒,傕等遂入長安。卓死后六旬,布亦敗。將數百騎出武關”,奔走于袁術、袁紹、張邈之間,后自稱徐州刺史。在此期間,袁術派大軍進攻盤踞在下邳的劉備,劉備向呂布求救,于是呂布轅門射戟,令袁術、劉備兩家息兵罷戰。這并非出自小說家的杜撰,而是歷史的真實。
術遣將紀靈等步騎三萬攻備,備求救于布。布諸將謂布曰:“將軍常欲殺備,今可假手于術。”布曰:“不然。術若破備,則北連太山諸將,吾為在術圍中,不得不救也。”便嚴步兵千、騎二百,馳往赴備。靈等聞布至,皆斂兵不敢復攻。布于沛西南一里安屯,遣鈴下請靈等,靈等亦請布共飲食。布謂靈等曰:“玄德,布弟也。弟為諸君所困,故來救之。布性不喜合斗,但喜解斗耳。”布令門候于營門中舉一只戟,布言:“諸君觀布射戟小支,一發中者諸君當解去,不中可留決斗。”布舉弓射戟,正中小支。諸將皆驚,言:“將軍天威也!”明日復歡會,然后各罷。(《三國志·魏書·呂布傳》)
建安三年(198年),曹操率大軍親征,呂布兵敗被擒。《三國志·魏書·呂布傳》以傳神之筆記載了呂布在末日來臨時的驚恐心態:
布雖驍猛,然無謀而多猜忌,不能制御其黨,但信諸將。諸將各異意自疑,故每戰多敗。太祖塹圍之三月,上下離心,其將侯成、宋憲、魏續縛陳宮,將其眾降。布與其麾下登白門樓。兵圍急,乃下降。遂生縛布,布曰:“縛太急,小緩之。”太祖曰:“縛虎不得不急也。”布請曰:“明公所患不過于布,今已服矣,天下不足憂。明公將步,令布將騎,則天下不足定也。”太祖有疑色。劉備進曰:“明公不見布之事丁建陽及董太師乎!”太祖頷之。布因指備曰:“是兒最叵信者。”于是縊殺布。布與宮、順等皆梟首送許,然后葬之。
裴松之援引《英雄記》為上述文字作注曰:
布謂太祖曰:“布待諸將厚也,諸將臨急皆叛布耳。”太祖曰:“卿背妻,愛諸將婦,何以為厚?”布默然。
《獻帝春秋》曰:布問太祖:“明公何瘦?”太祖曰:“君何以識孤?”布曰:“昔在洛,會溫氏園。”太祖曰:“然。孤忘之矣。所以瘦,恨不早相得故也。”布曰:“齊桓舍射鉤,使管仲相;今使布竭股肱之力,為公前驅,可乎?”布縛急,謂劉備曰:“玄德,卿為坐客,我為執虜,不能一言以相寬乎?”太祖笑曰:“何不相語,而訴明使君乎?”意欲活之,命使寬縛。主簿王必趨進曰:“布,勍虜也。其眾近在外,不可寬也。”太祖曰:“本欲相緩,主簿復不聽,如之何?”
在《三國志·魏書·張遼傳》中,對于張遼在呂布兵敗被擒后的記載極為簡約:“太祖破呂布于下邳,遼將其眾降,拜中郎將,賜爵關內侯。”
在《三國演義》中,羅貫中不僅將《三國志》《英雄記》的相關文字加以渲染,而且將張遼加了進來,使其成為與呂布相對立的不懼生死的英雄形象:
曹操入城,即傳令退了所決之水,出榜安民;一面與玄德同坐白門樓上,關、張侍立于側,提過擒獲一干人來。呂布雖然長大,卻被繩索捆作一團,布叫曰:“縛太急,乞緩之!”操曰:“縛虎不得不急。”布見侯成、魏續、宋憲皆立于側,乃謂之曰:“我待諸將不薄,汝等何忍背反?”憲曰:“聽妻妾言,不聽將計,何謂不薄?”布默然。須臾,眾擁高順至。操問曰:“汝有何言?”順不答。操怒命斬之。
徐晃解陳宮至。操曰:“公臺別來無恙!”宮曰:“汝心術不正,吾故棄汝!”操曰:“吾心不正,公又奈何獨事呂布?”宮曰:“布雖無謀,不似你詭詐奸險。”操曰:“公自謂足智多謀,今竟何如?”宮顧呂布曰:“恨此人不從吾言!若從吾言,未必被擒也。”操曰:“今日之事當如何?”宮大聲曰:“今日有死而已!”操曰:“公如是,奈公之老母妻子何?”宮曰:“吾聞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絕人之祀。老母妻子之存亡,亦在于明公耳。吾身既被擒,請即就戮,并無掛念。”操有留戀之意。宮徑步下樓,左右牽之不住。操起身泣而送之。宮并不回顧。操謂從者曰:“即送公臺老母妻子回許都養老。怠慢者斬。”宮聞言亦不開口,伸頸就刑。眾皆下淚。操以棺柩盛其尸,葬于許都。
……方曹送宮下樓時,布告玄德曰:“公為坐上客,布為階下囚,何不發一言而相寬乎?”玄德點頭。及操上樓來,布叫曰:“明公所患,不過于布;布今已服矣。公為大將,布副之,天下不難定也。”操回顧玄德曰:“何如?”玄德答曰:“公不見丁建陽、董卓之事乎?”布目視玄德曰:“是兒最無信者!”操令牽下樓縊之。布回顧玄德曰:“大耳兒不記轅門射戟時耶?”忽一人大叫曰:“呂布匹夫!死則死耳,何懼之有!”眾視之,乃刀斧手擁張遼至。操令將呂布縊死,然后梟首。
……卻說武士擁張遼至。操指遼曰:“這人好生面善。”遼曰:“濮陽城中曾相遇,如何忘卻?”操笑曰:“你原來也記得!”遼曰:“只是可惜!”操曰:“可惜甚的?”遼曰:“可惜當日火不大,不曾燒死你這國賊!”操大怒曰:“敗將安敢辱吾!”拔劍在手,親自來殺張遼。遼全無懼色,引頸待殺。曹操背后一人攀住臂膊,一人跪于面前,說道:“丞相且莫動手!”正是:乞哀呂布無人救,罵賊張遼反得生。
話說曹操舉劍欲殺張遼,玄德攀住臂膊,云長跪于面前。玄德曰:“此等赤心之人,正當留用。”云長曰:“關某素知文遠忠義之士,愿以性命保之。”操擲劍笑曰:“我亦知文遠忠義,故戲之耳。”乃親釋其縛,解衣衣之,延之上坐,遼感其意,遂降。
選擇寧死不降的高順和陳宮其人其事史書有載。《英雄記》關于高順的一段記載被裴松之引用作為《三國志·魏書·呂布傳》注:
順為人清白有威嚴,不飲酒,不受饋遺。所將七百余兵,號為千人,鎧甲斗具皆精練齊整,每所攻擊無不破者,名為陷陳營。順每諫布,言“凡破家亡國,非無忠臣明智者也,但患不見用耳。將軍舉動,不肯詳思,輒喜言誤,誤不可數也”。布知其忠,然不能用。布從郝萌反后,更疏順。以魏續有外內之親,悉奪順所將兵以與續。及當攻戰,故令順將續所領兵,順亦終無恨意。
因為鄙視曹操不肯與之為伍而選擇從容赴死的陳宮,更是被史家稱為剛直壯烈之士。《魚氏典略》曰:
陳宮字公臺,東郡人也。剛直烈壯,少與海內知名之士皆相連結。及天下亂,始隨太祖,后自疑,乃從呂布,為布畫策,布每不從其計。下邳敗,軍士執布及宮,太祖皆見之,與語平生,故布有求活之言。太祖謂宮曰:“公臺,卿平常自謂智計有余,今竟何如?”宮顧指布曰:“但坐此人不從宮言,以至于此。若其見從,亦未必為禽也。”太祖笑曰:“今日之事當云何?”宮曰:“為臣不忠,為子不孝,死自分也。”太祖曰:“卿如是,奈卿老母何?”宮曰:“宮聞將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老母之存否,在明公也。”太祖曰:“若卿妻子何?”宮曰:“宮聞將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絕人之祀,妻子之存否,亦在明公也。”太祖未復言。宮曰:“請出就戮,以明軍法。”遂趨出,不可止。太祖泣而送之,宮不還顧。宮死后,太祖待其家皆厚于初。
不論是高順在臨死前一言不發,抑或是陳宮主動赴死侃侃而談,都足以和呂布的貪生怕死形成鮮明對照,羅貫中為何還要虛構張遼的故事呢?
虛構張遼的故事主要不是為了反襯呂布貪生怕死,而是為了說明“乞哀呂布無人救,罵賊張遼反得生”。由于張遼并沒有像高順、陳宮那樣義無反顧地求仁得仁,從容赴死,而是投降了曹操,且在日后頗多建樹,作者顯然是借此來為其張目,渲染張遼的人品高尚。
呂布原本就是一個品行卑劣反復無常的小人,在生死關頭企乞活命并不奇怪。張遼光明磊落,被小說家塑造成不懼個人生死的偉男子也不難理解,而“乞哀呂布無人救,罵賊張遼反得生”的戲劇性結局,卻留給了人們無限的遐想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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