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和漁父
漁父原本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勞動者,而出現在先秦諸子的典籍中的漁父,則多是智者和隱士。伍子胥逃亡途中,救他過江的漁父是一位性情剛烈的烈士。而和屈原打交道的漁父,無論是出現在《莊子·雜篇》中,出現在《楚辭》中,還是出現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都是罕見的曠世隱者。
漁父因三閭大夫屈原仕途坎坷、命運多舛、迭遭不幸、游走于江潭而現身。屈原的坎坷經歷盡人皆知,毋庸贅言。在屈原最為彷徨無助的時候出現在他面前的隱者漁父,自然是要開導點化他。《楚辭·漁父》記錄了屈原和漁父之間的對話:
屈原既放,
游于江潭,
行吟澤畔,
顏色憔悴,
形容枯槁。
漁父見而問之曰:
“子非三閭大夫與?
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
“舉世皆濁我獨清,
眾人皆醉我獨醒,
是以見放!”
漁父曰:
“圣人不凝滯于物,
而能與世推移。
世人皆濁,
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
眾人皆醉,
何不其糟而歠其醨?
何故深思高舉,
自令放為?”
屈原曰:
“吾聞之,
新沐者必彈冠,
新浴者必振衣;
安能以身之察察,
受物之汶汶者乎!
寧赴湘流,
葬于江魚之腹中。
安能以皓皓之白,
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
鼓枻而去。乃歌曰:
“滄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
可以濯吾足。”
遂去,不復與言。
《楚辭》研究者多認為,《漁父》系不知名的楚人為懷念屈原所作。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顯然采納了《楚辭·漁父》的文字:
屈原至于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
《史記》和《楚辭》的相同之點在于,都在陳說漁父試圖用自己和光同塵的人生價值觀來指點、開導和說服屈原;不同之點在于,《楚辭》中的漁父勸說之后,見屈原不肯聽從,便唱著歌飄然而去,《史記》中卻未提漁父的下落,而只是著力敘述極度悲憤的屈原的痛苦呻吟,及其沉江自盡的悲壯結局。
乃作懷沙之賦。其辭曰: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窈窈,孔靜幽墨。冤結紆軫兮,離愍之長鞠;撫情效志兮,俯詘以自抑。
刓方以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章畫職墨兮,前度未改;內直質重兮,大人所盛。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玄文幽處兮,矇謂之不章;離婁微睇兮,瞽以為無明。變白而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雉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黨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任重載盛兮,陷滯而不濟;懷瑾握瑜兮,窮不得余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誹駿疑桀兮,固庸態也。文質疏內兮,眾不知吾之異采;材樸委積兮,莫知余之所有。重仁襲義兮,謹厚以為豐;重華不可牾兮,孰知余之從容!古固有不并兮,豈知其故也?湯禹久遠兮,邈不可慕也。懲違改忿兮,抑心而自強;離湣而不遷兮,原志之有象。進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將暮;含憂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亂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汩兮。脩路幽拂兮,道遠忽兮。曾唫恒悲兮,永嘆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謂兮。懷情抱質兮,獨無匹兮。伯樂既歿兮,驥將焉程兮?人生稟命兮,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曾傷爰哀,永嘆喟兮。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兮,愿勿愛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為類兮。
于是懷石遂自沉汨羅以死。
屈原多年來淤積在胸中的塊壘難以因漁父的勸告而消除,不是因為他不曉得自己的面前有漁父所指點的那條路可供選擇,而是因為他不愿意選擇走那條路。屈原之所以不顧一切地反復勸諫楚懷王、楚頃襄王,完全是出于一片憂國憂民的赤子之心:“豈余身之殫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為了實現忠君愛國的理想抱負,屈原早已認準了自己要走的路:
長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艱;
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
謇朝誶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
又申之以攬芷;
亦余心之所善兮,
雖九死其猶未悔。
……
寧溘死以流亡兮,
余不忍為此態也。
鷙鳥之不群兮,
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
夫孰異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
忍尤而攘詬。
伏清白以死直兮,
固前圣之所厚。(《離騷》)
通過屈原在《離騷》中所流露出來的心跡,不難明白漁父的良言相勸何以沒有效果。“人各有志,不能強勉。”故而,漁父在看出屈原不肯降身屈志而后,便不再強勸,而高歌隱去。
魏晉人皇甫謐作《高士傳》,曾經勸說過屈原的漁父名列其中,被認為是古代真正的大隱士:
漁父者,楚人也,楚亂,乃匿名隱釣于江濱。楚頃襄王時,屈原為三閭大夫,名顯于諸侯,為上官靳尚所譖,王怒,放之江濱,被發行吟于澤畔。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至于斯?”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圣人不凝滯于萬物,故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揚其波,汩其泥?眾人皆醉,何不其糟,歠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自令放為?”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可以濯吾足。”遂去深山,自閉匿,人莫知焉。
在《高士傳》中,皇甫謐除了對傳主漁父作了十幾個字的介紹而外,全部引用了《楚辭·漁父》的文字。而漁父的高士形象,已然活靈活現,清晰可見。
漁父也是道家代表人物莊周所談論的對象。在《莊子·雜篇·漁父》中,莊周筆下的漁父曾經為孔子指點迷津,而孔子則將和漁父相遇并聆聽其教誨視為人生幸事。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問舍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
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于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緣葦間。
《莊子》所言,雖是寓言故事,卻也道出了漁父點化孔子、屈原所遵循的原則:“可與往者與之,至于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
奉行“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屈原沒有聽從漁父“不凝滯于萬物”、和光同塵、潔身自好的勸告,寧死也不回頭,自沉于汨羅江中,為中華民族樹立了永遠的光輝榜樣;漁父相勸無效而飄然自隱,不知所終,甚至連姓名也沒有留下來,卻也沒有被后人忘懷,而成為人們心目中的高士。“條條大道通羅馬。”信念不同,志向不同,選擇的道路不同,并不影響同樣永遠地存活在世人心中,屈原和漁父就是明證。
上一篇:如果你習慣放棄,根本無需努力
下一篇:巧妙推銷自己,靠嘴勝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