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丈人和蘆中人
春秋時期,楚國太子太傅伍奢因受奸臣費無忌誣陷而身陷囹圄,費無忌為斬草除根,蠱惑楚王下令前去捉拿伍奢的兒子伍尚和伍員(伍子胥)。結果,為人孝慈的長子伍尚選擇了入獄,陪同乃父伍奢一起悲慘地結束了性命;不肯無謂去死的小兒子伍子胥則毅然選擇出逃而亡命天涯,留下了“伍子胥過昭關,一宿白了頭”的掌故。過得昭關之后,伍子胥來到大江邊上,情景更為險惡。《吳越春秋》如此描述道:
子胥入船。漁父知其意也,乃渡之千潯之津。
子胥既渡,漁父乃視之有其饑色,乃謂曰:“子俟我此樹下,為子取餉。”漁父去后,子胥疑之,乃潛身于深葦之中。有頃,父來,持麥飯、鮑魚羹、盎漿,求之樹下,不見,因歌而呼之,曰:“蘆中人,蘆中人,豈非窮士乎?”如是至再,子胥乃出蘆中而應。漁父曰:“吾見子有饑色,為子取餉,子何嫌哉?”子胥曰:“性命屬天,今屬丈人,豈敢有嫌哉?”
二人飲食畢,欲去,胥乃解百金之劍以與漁者:“此吾前君之劍,中有七星,價直百金,以此相答。”漁父曰:“吾聞楚之法令:得伍胥者,賜粟五萬石,爵執圭,豈圖取百金之劍乎?”遂辭不受。謂子胥曰:“子急去勿留,且為楚所得?”子胥曰:“請丈人姓字。”漁父曰:“今日兇兇,兩賊相逢,吾所謂渡楚賊也。兩賊相得,得形于默,何用姓字為?子為蘆中人,吾為漁丈人,富貴莫相忘也。”子胥曰:“諾。”既去,誡漁父曰:“掩子之盎漿,無令其露。”漁父諾。子胥行數步,顧視漁者已覆船自沉于江水之中矣。
司馬遷在《史記·伍子胥列傳》中,則如是講述伍子胥和漁父的遭遇:
至江,江上有一漁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劍曰:“此劍直百金,以與父。”父曰:“楚國之法,得伍胥者賜粟五萬石,爵執珪,豈徒百金劍邪!”不受。伍胥未至吳而疾,止中道,乞食。
人們都知道,司馬遷對于先賢伍子胥不僅充滿同情,而且極為仰慕,曾經高度評價伍子胥在劫難來臨之際的出逃抉擇,認為是真正的烈丈夫之舉:“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況同列乎!向令伍子胥從奢俱死,何異螻蟻。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邪?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司馬遷才略去了漁父“覆船自沉于江水之中”等文字。雖然如此,漁丈人慷慨赴死的故事卻不脛而走,為后人所反復詠唱,幾乎家喻戶曉。
誰都能看得出來,漁丈人冒著生命危險搭救伍子胥渡江,是典型的大義之舉。渡江之后,心存感激的伍子胥無以言謝,只能將隨身攜帶的祖傳佩劍贈與漁丈人。不料想,伍子胥的這一感激之舉卻讓漁丈人產生了誤會,于是乎擲地有聲的“楚國之法,得伍胥者賜粟五萬石,爵執珪,豈徒百金劍邪”便脫口而出。漁丈人的話令伍子胥更加感動,于是便詢問漁丈人的姓字。漁丈人隨后的回答則高明之至:“今日兇兇,兩賊相逢,吾所謂渡楚賊也。兩賊相得,得形于默,何用姓字為?子為蘆中人,吾為漁丈人,富貴莫相忘也。”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漁丈人見義勇為搭救伍子胥的故事便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但是,因為謀求從天羅地網中逃脫的心思縝密的伍子胥,擔心追兵從漁丈人口中問出自己行蹤,而多了一句叮嚀,“掩子之盎漿,無令其露”,遂使沖動激憤的漁丈人以結束自己生命的極端方式來消除伍子胥的憂慮,而讓整個故事變得萬分沉重,令人言之傷情。
平心而論,伍子胥的叮嚀亦屬人之常情。一代偉人伍子胥盡管已經從漁丈人不顧生死利害援手相救,且拒絕接受價值百金的佩劍中認識了他的高尚品行,但還是擔心他會不小心而道出自己的行蹤。對于一個隨時都可能落入楚國追兵之手的逃亡者來說,這種心情不難體諒,也無可挑剔。
漁丈人在應允伍子胥所請之后,選擇“覆船自沉于江水之中”,無疑是想以這種徹底結束自己生命的極端方式來兌現自己的諾言,而讓伍子胥真正放下心來。這種把承諾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悲壯,不僅深深感動了當事人伍子胥,而且深深感動了古往今來無數中國人,而成為中華民族重義輕生的楷模。因為伍子胥在歷經劫難之后擔任吳國相國,幫助吳國迅速強大起來,而后率軍出征楚國,掘墓鞭尸,報了深仇,而名垂史冊,故而,為他殉死的漁父也永遠定格在了人們的心目中。因為漁父不肯將自己的姓字告訴伍子胥,故而漁丈人便成了他的代名詞。
漁丈人之死既令世人景仰感奮,反復謳歌,也引發了人們的無窮思緒,其中之一便是漁丈人的抉擇是否正確。當時擺在漁丈人面前的,是否僅有死亡這一條絕路呢?顯然未必。漁丈人即便選擇生存,也不影響他兌現自己的諾言。伍子胥行前所講“掩子之盎漿,無令其露”,不失為一個很管用的辦法,而且付諸實行并不困難。看來漁丈人選擇死,更多的是想讓處在驚恐之中的伍子胥徹底放心,如此而已。顯而易見,漁丈人生前最后的思緒,是循著伍子胥的思路進行的。如果他真的僅僅是把伍子胥當成一介平常不過的蘆中人,自己在伍子胥去后就會若無其事地應對一切,既兌現自己的諾言而又保全自己的性命。正是因為漁丈人太過同情伍子胥的不幸,極為敬重伍子胥的名聲,才會不惜以死來表明自己的心跡。
在古代,體驗過漁丈人類似經歷的大有人在。“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東漢末年,山陽人張儉因為得罪了實權在握的宦官中常侍侯覽,而被朝廷通令緝拿,倉皇出逃的張儉走投無路,想起了和他有過交往的孔褒,便前去投奔。孔褒和弟弟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孫。張儉到來時,孔褒外出不在府上,年僅16歲的孔融便做主留下了張儉。事發后張儉僥幸逃脫,孔家卻因此吃上了官司。《后漢書·鄭孔荀列傳》生動地記載了這一掌故。
年十三,喪父,哀悴過毀,扶而后起,州里歸其孝。性好學,博涉多該覽。
山陽張儉為中常侍侯覽所怨,覽為刊章下州郡,以名捕儉。儉與融兄褒有舊,亡抵于褒,不遇。時融年十六,儉少之而不告。融見其有窘色,謂曰:“兄雖在外,吾獨不能為君主邪?”因留舍之。后事泄,國相以下,密就掩捕,儉得脫走,遂并收褒、融送獄。二人未知所坐。融曰:“保納舍藏者,融也,當坐之。”褒曰:“彼來求我,非弟之過,請甘其罪。”吏問其母,母曰:“家事任長,妾當其辜。”一門爭死,郡縣疑不能決,乃上讞之。詔書竟坐褒焉。融由是顯名,與平原陶丘洪、陳留邊讓齊聲稱。州郡禮命,皆不就。
孔融在萬分險惡的形勢下收留張儉,和當年漁丈人冒死劃船載伍子胥渡江極其相似,都是義氣二字使然。東窗事發之后,孔融兄弟還有他的老母親并沒有選擇自盡,而是在官府爭著承擔罪責。由于他們是孔圣人的后人,地方官員不敢擅自定罪而請示朝廷,而朝廷竟然專門下詔褒獎孔融兄弟母子三人,小孔融因此而名揚天下,一場塌天大禍竟然以喜劇而告結束。孔融身為圣人之后,自然曉得漁丈人冒險搭救伍子胥的故事,卻沒有效仿漁丈人無謂地犧牲自己的性命。
翻看史書,像孔融兄弟一樣見義勇為樂于助人的故事可謂多矣,而輕易效法漁丈人主動選擇斷送自己性命的人卻不多見。生命的每一個個體都是平等的,漁丈人和蘆中人伍子胥也一樣,只要還有其他可行的選項,就不應當放棄選擇;不到萬不得已,就不應當輕易結束自己的性命,即便在倡導“士為知己者死”的人文環境里也不例外。況且,彼時的伍子胥并不真正了解漁丈人的為人,不然他斷然不會有那一句畫蛇添足般又足以令漁丈人輕生的叮嚀。
在大千世界里,春秋時期搭救伍子胥的漁丈人無疑是一個常人望塵莫及的特例,一個在可以選擇生的時候選擇死的特例,一個不為自己的生命心存僥幸的特例。惟其如此,才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沒有留下姓字的無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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