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原著(選)導讀
告子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任[1]人有問屋廬子[2]曰:“禮與食孰重?”曰:“禮重?!薄吧c禮孰重?”曰:“禮重?!痹唬骸耙远Y食,則饑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3],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屋廬子不能對,明日之鄒以告孟子。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樓[4]。金重于羽者,豈謂一鉤金[5]與一輿羽之謂哉?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6]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應之曰:‘[7]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食;不,則不得食,則將之乎?逾東家墻而摟其處子[8],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
注釋
[1]任:春秋時國名,故址在今山東濟寧。
[2]屋廬子:孟子的學生。
[3]親迎:古代婚禮的“六禮”之一,即今婚禮之迎親。
[4]岑樓:尖頂高樓。
[5]鉤:衣帶鉤。一鉤金即一衣帶鉤那樣一點點金。
[6]翅:同“啻”,只,止,但。
[7](zhěn):扭折。
[8]處子:處女。
譯文
有個任國人問屋廬子說:“禮和食哪樣重要?”屋廬子說:“禮重要?!蹦侨藛枺骸叭⑵藓投Y哪樣重要?”
屋廬子說:“禮重要?!?/p>
那人又問:“如果非要按照禮節才吃,就只有餓死;不按照禮節而吃,就可以得到吃的,那還是一定要按照禮節嗎?如果非要按照‘親迎’的禮節娶妻,就娶不到妻子;不按照‘親迎’的禮節娶妻,就可以娶到妻子,那還是一定要‘親迎’嗎?”
屋廬子不能回答,第二天就到鄒國,把這話告訴了孟子。
孟子說:“回答這個問題有什么困難呢?如果不比較基礎的高低是否一致,只比較頂端,那么,一塊一寸見方的木頭可以使它高過尖頂高樓。我們說金屬比羽毛重,難道是說一個衣帶鉤的金屬比一車羽毛還重嗎?拿吃的重要方面和禮的細節相比較,何止于吃的重要?拿娶妻的重要方面和禮的細節相比較,何止于娶妻重要?你去這樣答復他:‘扭折哥哥的胳膊,搶奪他的食物,就可以得到吃的;不扭,便得不到吃的,那會去扭嗎?爬過東邊人家的墻壁去摟抱人家的處女,就可以得到妻子;不去摟抱,便得不到妻子,那會去摟抱嗎?”’
評析
以詭辯對詭辯,以極端對極端。這是孟子在這里所采用論辯方法。孟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教給學生以詭辯對詭辯,從而戰勝論辯的對方。所以,這一章內容固然也是孟子對禮的維護和捍衛,但對我們來說,更有啟發意義的卻是他作為一個智者的思維方式和論辯藝術。
告子下:人皆可以為堯舜
曹交[1]問曰:“人皆可以為堯舜,有諸?”
孟子曰:“然?!?/p>
“交聞文王十尺,湯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長,食粟而已,如何則可?”
曰:“奚有于是?亦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勝一匹雛[2],則為無力人矣;今日舉百鈞,則為有力人矣。然則舉烏獲[3]之任,是亦為烏獲而已矣。夫人豈以不勝為患哉?弗為耳。徐行后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p>
曰:“交得見于鄒君,可以假館[4],愿留而受業于門?!?/p>
曰:“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子歸而求之,有余師。”
注釋
[1]曹交:趙岐注認為是曹君的弟弟,名交。但孟子的時代曹國已亡,所以也不確切。
[2]一匹雛:一只小雞。
[3]烏獲:古代傳說中的大力士·
[4]假館:借客舍,意為找一個住處。
譯文
曹交問道:“人人都可以做堯舜,有這說法嗎?”
孟子說:“有?!?/p>
曹交說:“我聽說文王身高一丈,湯身高九尺,如今我身高九尺四寸多,卻只會吃飯罷了,要怎樣做才行呢?”
孟子說:“這有什么關系呢?只要去做就行了。要是有人,自以為他連一只小雞都提不起來,那他便是一個沒有力氣的人。如果有人說自己能夠舉起三千斤,那他就是一個很有力氣的人。同樣的道理,舉得起烏獲所舉的重量的,也就是烏獲了。人難道以不能勝任為憂患嗎?只是不去做罷了。比如說,慢一點走,讓在長者之后叫做悌;快一點走,搶在長者之前叫做不悌。那慢一點走難道是人做不到的嗎?不那樣做而已。堯舜之道,不過就是孝和悌罷了。你穿堯的衣服,說堯的話,做堯的事,你便是堯了。你穿桀的衣服,說桀的話,做桀的事,你便是桀了?!?/p>
曹交說:“我準備去拜見鄒君,向他借個住處,情愿留在您的門下做學生?!?/p>
孟子說:“道就像大路一樣,難道難于了解嗎?只怕人不去尋求罷了。你回去自己尋求吧,老師多得很呢?!?/p>
評析
孟子從“性善論”出發,鼓勵人人向善,個個都可以有所作為。其關鍵還是一個“不為”與“不能”的問題。無論是君王從政治國還是個人立身處世都有一個“不為”與“不能”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認識到這一點,就可以樹立起立志向善的信心,從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做起,不斷完善自己,最終成為一個有所作為的人。其實孟子是反對人自慚形穢,妄自菲薄,要求自尊自貴,充分認識到自己的價值。這是孟子這番議論在今天的積極意義之所在。
告子下:仁義是和平的前提
宋牼[1]將之楚,孟子遇于石丘[2],曰:“先生將何之?”
曰:“吾聞秦楚構兵[3],我將見楚王說[4]而罷之。楚王不悅,我將見秦王說而罷之。二王我將有所遇[5]焉。”
曰:“軻也請無問其詳,愿聞其指[6]。說之將何如?”
曰:“我將言其不利也?!?/p>
曰:“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號[7]則不可。先生以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于利,以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于利也。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義說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悅于仁義,而罷三軍之師,是三軍之士樂罷而悅于仁義也。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仁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仁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懷仁義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末之有也。何必曰利?”
注釋
[1]牼(kēng):戰國時宋國著名學者,反對戰爭,主張和平。
[2]石丘:地名,其址不詳。
[3]構兵:交戰。
[4]說(Shuì):勸說。
[5]遇:說而相合。
[6]指:同“旨”,大概,大意。
[7]號:提法。
譯文
宋牼準備到楚國去,孟子在石丘這個地方遇上了他。孟子問:“先生準備到哪里去?”
宋牼說:“我聽說秦楚兩國交戰,我準備去見楚王,勸說他罷兵。如果楚王不聽,我準備去見秦王,勸說他罷兵。在兩個國王中,我總會勸說通一個。”
孟子說:“我不想問得太詳細,只想知道你的大意,你準備怎樣去勸說他們呢?”
宋牼說:“我將告訴他們,交戰是很不利的?!?/p>
孟子說:“先生的動機是很好的,可是先生的提法卻不行。先生用利去勸說秦王楚王,秦王楚王因為有利而高興,于是停止軍事行動;軍隊的官兵也因為有利而高興,于是樂于罷兵。做臣下的心懷利害關系來侍奉君主,做兒子的心懷利害關系來侍奉父親,做弟弟的心懷利害關系來侍奉哥哥,這就會使君臣之間、父子之間、兄弟之間都完全去掉仁義,心懷利害關系來互相對待,這樣不使國家滅亡,是沒有的。若是先生以仁義的道理去勸說秦王楚王,秦王楚王因仁義而高興,于是停止軍事行動;軍隊的官兵也因仁義而高興,于是樂于罷兵。做臣下的心懷仁義來侍奉君主,做兒子的心懷仁義來侍奉父親,做弟弟的心懷仁義來侍奉哥哥,這就會使君臣之間、父子之間,兄弟之間都完全去掉利害關系,心懷仁義來互相對待,這樣還不能夠使天下歸服,是沒有的。何必要去談‘利’呢?”
評析
孟子在這里所講的是戰爭與和平的問題。在孟子看來,和平是很重要的,所以,他也非常支持宋牼維護和平的行為。但是,和平的前提是仁義,而不是利害關系。因為一旦由利害關系發生沖突,必然導致爭斗,失去穩定與和平。如果以仁義為前提贏得和平,則會保持長久的穩定與發展,還會使天下人心歸服,安定統一。這是因為,基于仁義的和平,使人與人之間都以仁義道德相互對待,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人人忠誠謙讓,仁愛正義。即讓世界充滿愛,哪里還有什么戰爭的危機呢?
從理論上說,孟子的學說是很可取的,也是能夠自圓其說的。但是,在孟子所處的戰國時代,以仁義為前提的和平只能是一種理想,正如以仁義為前提的戰爭只能是一種理想一樣。
告子下:富國強兵與仁義道德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裰^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1],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夷転榫s與國[2],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于仁,而求為之強戰,是輔桀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p>
注釋
[1]鄉道:向往道德。鄉,同“向”,向往。
[2]與國:盟國。
譯文
孟子說:“如今事奉國君的人都說:‘我能為國君開拓土地,充實府庫。’如今所說的好臣子,正是古代所說的殘害百姓的人。國君不向往道德,不立志行仁,卻去想法讓他富有,這等于是去讓夏桀富有。又說:‘我能夠替國君邀約盟國,每戰一定勝利?!缃袼f的好臣子,正是古代所說的殘害百姓的人。國君不向往道德,不立志行仁,卻去想法讓他武力強大,這等于是去幫助夏桀。從如今這樣的道路走下去,不改變如今的風俗習氣,即便把整個天下給他,也是一天都坐不穩的?!?/p>
評析
孟子反對不行仁政而窮兵黷武的做法。這里講的是“富國強兵”與“仁義道德”之間的沖突。所謂“春秋無義戰”(《孟子·盡心下》),而戰國又有多少“義戰”呢?所以,在孟子的時代,戰爭與仁義道德,至少在孟子的思想上是格格不入的。正因為如此,他才一貫反對靠戰爭、靠軍事力量取勝的“霸道”,主張靠政治、靠仁義道德吸引人、感化人的“王道”。
至于“富國”,講的是“利”,追求的是“辟土地,充府庫”,這與他所說的“以義治國,何必言利”正是針鋒相對的觀點,他理所當然是反對的。由此可見,孟子之所以深惡痛絕那些自詡能夠富國強兵的“今之所謂良臣”,是以“君不鄉道,不志于仁”為前提的。換言之,這些人所搞的富國強兵是與孟子心目中的仁義道德相對立的。孟子之所以形成他的這種思想,正是因為他所處的現實是“富國強兵”與“仁義道德”相對立的。假如真能夠既富國強兵又行仁義道德,二者兼得,又何樂而不為呢?
告子下:無過無不及原則的運用
白圭[1]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2]道也。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p>
曰:“夫貉,五穀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飧[3],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4],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況無君子乎?欲輕之于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p>
注釋
[1]白圭:名丹,曾做過魏國的宰相。筑堤治水很有名。
[2]貉(mò):又作“貊”,古代北方的一個小國。
[3]饔(yōng):早餐。飧(sūn):晚餐。這里以饔飧代指請客吃飯的禮節。
[4]去人倫,無君子:去人倫指無君臣、祭祀、交際的禮節;無君子指無百官有司。
譯文
白圭說:“我想定稅率為二十抽一,怎么樣?”
孟子說:“你的辦法是貉國的辦法。一個有一萬戶人的國家,只有一個人做陶器,怎么樣?”
白圭說:“不可以,因為陶器會不夠用?!?/p>
孟子說:“貉國,五穀不能生長,只能長黍子;沒有城墻、宮廷、祖廟和祭祖的禮節,沒有諸侯之間的往來送禮和宴飲,也沒有各種衙署和官吏,所以二十抽一便夠了。如今在中原國家,取消社會倫常,不要各種官吏,那怎么能行呢?做陶器的人太少,尚且不能夠使一個國家搞好,何況沒有官吏呢?想要比堯舜十分抽一的稅率更輕的,是大貉小貉;想要比堯舜十分抽一的稅率更重的,是大桀小桀?!?/p>
評析
孟子主張薄賦稅,但他從實際出發,奉行無過無不及的中庸之道。在這里其實是中庸的現實運用。文中孟子既回答了白圭的問題,又表明了自己無過無不及的主張。
財政稅收是維持一個國家運轉必不可少的手段。財政稅收多少合適?如果橫征暴斂,苛捐雜稅太多、太重,老百姓就會受不了,怨聲載道;如果偷稅漏稅太多,稅率太低,國家財政緊張,入不敷出,又會影響國家機構的正常運轉。孟子是深深知道這一點的,所以,他從實際出發,指出,如果按照白圭所提出的稅率,二十抽一,賦稅倒是薄了,老百姓的負擔倒是減輕了,可國家怎么運轉呢?除非像那邊遠落后的貉國那樣,根本就沒有國家的機構,沒有靠財政負擔的單位和國家工作人員。但文明進化的中原國家既然已不可能回到像貉國那樣的原始狀態,怎能實現像貉國那樣的稅收制度呢?當然,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收得多越好,像暴虐的夏桀那樣,模征暴斂,把人民逼入水深火熱之中。所以,孟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只有恰到好處,才是儒者的追求。
告子下:以鄰為壑,仁人所惡
白圭白:“丹之治水[1]也愈于禹?!?/p>
孟子曰:“子過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為壑[2]。今吾子以鄰國為壑。水逆行謂之洚[3]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惡也。吾子過矣?!?/p>
注釋
[1]丹之治水:白圭治水的方法,據《韓非子·喻老篇》記載,主要在于筑堤塞穴,所以孟子要指責他“以鄰國為壑”。
[2]壑(hè):本義為溝壑,這里擴大指受水處。
[3]洚(jiàng):大水泛濫。
譯文
白圭說:“我治理水比大禹還強?!?/p>
孟子說:“你錯了。大禹治理水患,是順著水的本性而疏導,所以使水流注于四海。如今你卻使水流到鄰近的國家去。水逆流而行叫做洚水——洚水就是洪水——是仁慈的人厭惡的。你錯了?!?/p>
評析
從方法上說,大禹治水順應水性,重在疏導;白圭治水卻高筑堤防,重在堵塞。從效果上說,大禹最終將水導入四海,而白圭卻把水堵塞后流向鄰國。導入四海造福人民而于人無害,流向鄰國則是損人利己,仁者厭惡的行為。所以孟子一再說:“你錯了。”并不承認白圭治水有什么了不起,更不用說超過大禹了。
從白圭治水“以鄰國為壑”,就像自己家里裝修得非常豪華舒適,干凈得一塵不染,但卻把垃圾桶垃圾袋放在與鄰居共用的樓道里。這只是最為常見最為普遍的生活小事,至于那商家之間的競爭,同事之間的勾心斗角,政治斗爭中的你死我活,“以鄰為壑”的手段更是無所不用其極。總而言之,就是一種損人利己、嫁禍于人的行為。
告子下:好善足以治天下
魯欲使樂正子[1]為政。孟子曰:“吾聞之,喜而不寐?!?/p>
公孫丑曰:“樂正子強乎?”
曰:“否?!?/p>
“有知慮乎?”
曰:“否?!?/p>
“多聞識乎?”
曰:“否?!?/p>
“然則奚為喜而不寐?”
曰:“其為人也好善[2]?!?/p>
“好善足乎?”
曰:“好善優于天下[3],而況魯國乎?夫茍好善,則四海之內皆將輕[4]千里而來告之以善;夫茍不好善,則人將曰:訑訑[5],予既[6]已知之矣。’訑訑之聲音顏色距[7]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則讒諂面諛[8]之人至矣。與讒謅面諛之人居,國欲治,可得乎?”
注釋
[1]樂正子:復姓樂正,名克。
[2]好善:這里特指喜歡聽取善言。
[3]優于天下:優于治天下的意思。優,充足。
[4]輕:易,容易,不以為難。
[5]訑訑(yí):自滿的樣子。
[6]既:盡,都。
[7]距:同“拒”。
[8]讒:說陷害人的壞話。諂:巴結,奉承。諛:討好逢迎。
譯文
魯國打算讓樂正子治理國政。孟子說:“我聽到這一消息,歡喜得睡不著覺?!?/p>
公孫丑問:“樂正子很有能力嗎?”
孟子說:“不?!?/p>
公孫丑問:“有智慧有遠見嗎?”
孟子說:“不?!?/p>
公孫丑問:“見多識廣嗎?”
孟子說:“不。”
公孫丑問:“那您為什么高興得睡不著覺呢?”
孟子回答說:“他為人喜歡聽取善言。”
公孫丑問:“喜歡聽取善言就夠了嗎?”
孟子說:“喜歡聽取善言足以治理天下,何況治理魯國呢?假如喜歡聽取善言,四面八方的人從千里之外都會趕來把善言告訴他;假如不喜歡聽取善言,那別人就會模仿他說:‘呵呵,我都已經知道了!’呵呵的聲音和臉色就會把別人拒絕于千里之外。士人在千里之外停止下來,那些進讒言的阿諛奉承之人就會來到。與那些進讒言的阿諛奉承之人住在一起,要想治理好國家,辦得到嗎?”
評析
孟子認為,治理好一個國家并不單靠執政者個人的能力、智慧和學識,而應當廣泛聽取和采納別人的意見,集思廣益。這樣,就會吸引天下的有識之士,治理國家,乃至于治理天下就會游刃有余了。如果自以為是,聽不進別人的意見,那真正的有識之士就會被拒之于千里之外,而奸邪的諂媚之徒就會乘虛而入。
這里所說的“好善”主要指喜歡聽取善言。什么叫善言,善言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好話”,而是指對于治理國家有益的忠言。所謂“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敝已缘拇_是“逆耳”的,是非常不中聽的。這時就可判斷那聽取善言的人是真好善還是假好善了。真好善的人雍容大度,宰相肚里能撐船,對于不那么中聽的話也照樣能夠聽取,采納其合理的對于治國平天下有益的良方。假好善的人心里就不那么痛快,甚至會惱羞成怒,即便不當面發作,也會在下來以后找個碴兒把那進言的人給開銷掉。唐太宗李世民是歷史上著名的好皇帝,也是“好善”的典范之一,但他不也多次想殺掉那一再進“逆耳”之言的魏徵嗎?
告子下: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孟子曰:“舜發于畎畝[1]之中,傅說[2]舉于版筑[3]之間,膠鬲[4]舉于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5],孫叔敖舉于海[6],百里奚舉于市[7]。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8]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9]于慮,而后作;征[10]于色,發于聲,而后喻。入則無法家拂士[11],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
注釋
[1]畎(quǎn)畝:田間,田地。
[2]傅說(yuè):殷武丁時人,曾為刑徒,在傅巖筑墻,后被武丁發現,舉用為相。
[3]版筑:一種筑墻工作,在兩塊墻版中,填入泥土夯實。
[4]膠鬲(gé):殷紂王時人,曾以販賣魚、鹽為生,周文王把他舉薦給紂,后輔佐周武王。
[5]管夷吾:管仲。士:此處指獄囚管理者。當年齊桓公和公子糾爭奪君位,公子糾失敗后,管仲隨他一起逃到魯國,齊桓公知道他賢能,所以要求魯君殺死公子糾,而把管仲押回自己處理。魯君于是派獄囚管理者押管仲回國,結果齊桓公用管仲為宰相。
[6]孫叔敖:是春秋時楚國的隱士,隱居海邊,被楚王發現后任為令尹(宰相)。
[7]百里奚舉于市:春秋時的賢人百里奚,流落在楚國,秦穆公用五張羊皮的價格把他買回,任為宰相,所以說“舉于市”。
[8]曾:同“增”。
[9]衡:通“橫”,指橫塞。
[10]征:表征,表現。
[11]法家拂士:法家,有法度的大臣;拂,假借為“弼”,輔佐;拂士即輔佐的賢士。
譯文
孟子說:“舜從田間勞動中成長起來,傅說從筑墻的工作中被選拔出來,膠鬲被選拔于魚鹽的買賣之中,管仲被提拔于囚犯的位置上,孫叔敖從海邊被發現,百里奚從市場上被選拔。所以,上天將要把重大使命降落到某人身上,一定要先使他的意志受到磨煉,使他的筋骨受到勞累,使他的身體忍饑挨餓,使他備受窮困之苦,做事總是不能順利。這樣來震動他的心志,堅韌他的性情,增長他的才能。人總是要經常犯錯誤,然后才能改正錯誤;心氣郁結,殫思極慮,然后才能奮發而起;顯露在臉色上,表達在聲音中,然后才能被人了解。一個國家,內沒有守法的大臣和輔佐的賢士,外沒有敵對國家的憂患,往往容易亡國。由此可以知道,憂患使人生存,安逸享樂卻足以使人敗亡?!?/p>
評析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孟子所舉的例證是舜帝、傅說、膠鬲、管仲、孫叔敖、百里奚六人。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云云,成為《孟子》最著名的篇章之一,后人常引以為座右銘,激勵無數志士仁人在逆境中奮起。其思想基礎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英雄觀念和濃厚的生命悲劇意識,一種崇高的獻身精神,是對生命痛苦的認同以及對艱苦奮斗而獲致勝利的精神的弘揚。
用尼采的話來說,就是要求我們“去同時面對人類最大的痛苦和最高的希望?!保ā犊鞓返目茖W》)因為,痛苦與希望本來就同在。
而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司馬遷說得好:“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保ㄋ抉R遷《報任安書》)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他們身處逆境的憂患之中,心氣郁結,奮發而起,置之死地而后生。至于死于安樂者,歷代昏庸之君,荒淫逸樂而身死國亡,其例更是不勝枚舉。所以,對人的一生來說,逆境和憂患不一定是壞事。生命說到底是一種體驗。因此,對逆境和憂患的體驗倒往往是人生的一筆寶貴財富。
告子下:教亦多術
孟子曰:“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而已矣?!?/p>
譯文
孟子說:“教育也有多種方式方法。我不屑于教誨他,本身就是對他的教誨。”
評析
教育有多種方式方法,這是不言而喻的。孟子這里著重談到的,則是一種獨特的方法。不屑之教,是亦教之。其實,孔子早就采取這種“不屑之教”的方法了。他教育宰予:“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于予與何誅?”(《論語·公冶長》)對于宰予這樣的人,還有什么好責備的呢?說沒有什么好責備的,其實正是最嚴厲的責備。所以,也是一種“不屑之教”?!安恍贾獭钡膴W妙在于,是讓他羞愧而奮發向上。因此,不屑于教誨只是不從正面講道理而已,是從反面激發他的自尊心。想來宰予是羞愧而奮發向上了的,后來還做了齊國的臨淄大夫??磥?,儒家先賢教學很注意教育心理學原理的運用。
上一篇:《八佾》篇原著導讀
下一篇:《坤》卦原著導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