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俄國〕伊凡·蒲寧
【原文】:
這是一個夢呢,還是象夢境似的神秘的夜間生活?我感覺到憂郁的秋月老早就在天空徘徊,已經是該擺脫白天的一切虛偽和忙亂而休息的時刻了。似乎整個巴黎,包括它最貧困的角落,都已沉入睡鄉。我睡了很久,最后睡眠慢慢地離開了我,仿佛一個不慌不忙的關切的大夫做完自己的手術,看得病人已能均勻地呼吸,睜開眼睛,為生命得到恢復而羞怯地、愉快地微微一笑,就離開了病人。我醒來,睜開眼睛,看到自己處身在寧靜、明亮的夜的王國。
我在五層樓自己的房間沿著地毯悄沒聲兒地走到窗口。我有時著著光線微弱的寬大的房間,有時通過窗子上邊的玻璃看看月亮。月亮把光線灑在我身上,我舉目仰望,久久地看著它的臉龐。月光穿過淡白色的花邊窗簾,給房間深處添加了一絲微光。在房間里邊是看不見月亮的。可是房間的所有四扇窗子都被月光照得錚亮。窗邊的一切東西也同樣照得清清楚楚。月光穿過窗子照在地上,形成幾個淺藍色、銀白色的拱形圖案,每個圖案中都有一個由朦朧的陰影構成的十字架,但圖案投在圈椅和椅子上,這十字架就柔和地折斷了。靠邊的一扇窗子旁邊的圈椅里,坐著我所愛的人——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模樣象一個小姑娘,而色蒼白而美麗,由于我們所經受的一切事情,由于經常使我們反目成仇的一切事情,她已經疲憊不堪了。
這一夜她為什么也不睡呢?
我避免接觸她的目光,坐在同她并排的窗臺上……是的,夜已深了——對面房屋的整個五層樓墻壁全被陰影籠罩著。那里的窗子露出一個個黑洞,象是失明的眼睛。我朝下看看——街道象是深深的、狹窄的小巷,光線也很昏暗,空無人跡。整個城市也是如此。只有朦朧的月光,斜掛在天空,慢慢地移動,有時又久久地躲藏在煙霧般飄動的云朵里,一動不動,只有它孤單單地、清醒地守衛在城市上空。它直照我的眼睛,光艷奪目,可是有點兒虧蝕,因此顯得楚楚可憐。云輕煙似地在它旁邊飄動。在月亮旁邊,云也顯得很亮,象融化了似的,稍遠一點,就變濃厚了,而在屋脊后面,就完全積成陰森的、沉甸甸的一堆了……
我很久不見月夜的景色了!我的思潮又回到了童年時代在中俄羅斯丘陵起伏、樹木稀少的草原上的遙遠的、幾乎遺忘了的秋夜。那里,月亮在我故家的屋檐下窺視著,那里,我第一次認識并且愛上了它溫和的、蒼白的臉龐。我在想象中離開了巴黎,霎時間依稀看見了整個俄羅斯,仿佛站在高山之巔俯視著一片遼闊的低地。看,這是波羅的海金波粼粼的荒涼的海面;看,這是在昏暗中向東方延伸的陰沉的松樹林;看,這是稀疏的森林,湖泊,小樹林,這下面,往南,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和平原。森林中鋪看長達數百俄里的鐵軌在月光下發出暗淡的光線。沿鐵路線閃爍著睡眼惺松的五顏六色的小燈,一盞接一盞,一直伸向我的故鄉。在我面前是一片丘陵起伏的田野,田野里有一幢古老的、灰色的住房,在月光下顯得破舊而溫柔……兒時曾經照進我的房間,后來又看我變成少年,而現在又和我一起傷悼我那不幸的青春的,難道就是這個月亮嗎?是它在這個明亮的夜的王國給予我安慰嗎?
“你干嗎不睡覺?”我聽到一個膽怯的聲音。
經過長久的、固執的沉默之后,她首先同我講話,使我心中感到既痛苦,又甜蜜。我低聲回答:
“不知道……你呢?”
我們又長時間地沉默著。月亮明顯地往屋檐那邊落下去了,月光已經深深地照進我們的房間。
“原諒我吧!”我走近她身邊說。
她沒有回答,用雙手捂住了眼睛。
我握住她的手,從眼睛上挪開。她的臉頰上掛著淚水,眉毛舉得高高的,抖動著,象是孩子的眉毛。我跪在她腳下,把臉緊貼在她身上,任憑自己的眼淚和她的眼淚不停地淌下來。
“難道這是你的過錯嗎?”她不好意思地低聲說。“難道這不全是我的過錯嗎?”
她破涕而笑,又快樂又痛苦地笑著。
我對她說,我們兩人都有過錯,因為我們兩人都破壞了在世界上愉快地生活所必須遵循的準則。我們又相愛著,象那些一起經受過痛苦,一起感到過迷惘,而后來又一起找到難能可貴的真理的人們一樣地相愛著。只有這蒼白的、憂郁的月亮看到我們的幸福……
(張草紉 譯)
【作者簡介】:
伊凡·蒲寧(БуHNHИBaHAπekceeBnu 1870——1953) 俄羅斯著名詩人、小說家、翻譯家、俄國批判現實主義的最后一位經典作家。1920年僑居巴黎。主要作品有:詩集《在露天下》、《落葉》,小說集《冬蘋果》、《塔尼卡》、《米佳的愛情》、《鄉村》、《干旱的溪谷》、自傳體長篇小說《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和回憶錄《不幸的日子》等。
【鑒賞】:
《深夜》是一篇借描寫月色來抒發深沉感情的優美散文。寫景與抒情結合得恰到好處,景為情設,情由景生,情與景和諧一致地共同構成此文獨特幽遠的意境。
作者描寫了不同的月色,表達了復雜的感情。由巴黎的月色,追憶起俄羅斯的月色;寫了自己不寧靜的心緒,也寫了對故國的懷戀之情。與妻子消除誤解,重新尋回愛情的幸福之情。情與景始終緊密地結合,是抒情散文的突出特點,不會有憑空而生的情,也不會有獨立存在的景,《深夜》就很突出地體現了情景真正融為一體的藝術效果。
首先是由于心緒不寧而無法入睡,“感覺到憂郁的秋月老早就在天空徘徊”,為整個文章定了一個基調:憂郁而深沉。緊接著描繪照進房間里來的月光:穿過淡白色的窗簾,給房間增加了一絲微光,窗子被照得錚亮,映照在地上形成幾個淺藍、銀白的圖案,五個圖案中有一個由陰影構成的十字架——依舊是憂郁的色彩。在這憂郁的氣氛中,出現了“面色蒼白而美麗”、“疲憊不堪”的“她”——同樣也是沉默的、憂郁的。她也在看月色。隨后轉入對窗外月色的描繪。由于兩個人的感情不和,眼中的月亮也是孤單、冷清的,雖然“光艷奪目”但“有點虧蝕”,顯得楚楚可憐,遠處還有濃厚的云……在這沉郁的景色中,自然而然引起了對童年、故國的懷念,思緒飛到遙遠的俄羅斯,由實景轉入虛景。故鄉的月是溫和的,也是蒼白的,故鄉那遼闊的低地、荒涼的海面、稀疏的森林以及一望無際的田野平原,都帶著一種古老陳舊卻又溫柔親切的氣息。月光伴隨著、聯系著他的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濃濃的思鄉情被眼前的月光染到濃得化不開。這時,妻的問話響起,他們原諒了彼此,重新找回了愛情,這不是突兀的轉變,而是共同對月時共同受到的感召。感情切入非常逼真自然,月色不僅迷人,它同時對人的心靈起著凈化作用,在人心底喚起了一切溫柔、愛憐的情懷,使他們從痛苦、迷惘中走出,再一次相愛。最后,“只有這蒼白的、憂郁的月亮看到我們的幸福”,實在是精彩的一筆。沒有取得和解后的喜悅狂放,而依舊是一種憂郁氣氛下的幸福,這幸福會因這憂郁的月光而顯得更加真實、更加深沉。
在這篇散文中,景就是情,情亦是景,情語是景語,景語亦是情語,情與景達到了較完美的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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