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青年一代作家求新求變,他們的創作都有自己的一個獨特領域,同時也能夠開拓、延展自己的創作,其中有些作家與他們的前輩一樣,描畫出了鄉村與自己故土的精神,為那些非常有特點的鄉村人物們寫心立傳,李駿虎也是這樣的,他同樣喜歡寫自己所生活過的家鄉,寫在那里辛勞和智慧的人們,他把村莊的歷史視為自己小說的靈感,讓村莊里那條無名的小小河流成為他創作的主題。他不能不這樣做,因為對土地感情深,使他真正能夠把自己經歷的生活化為作品的血肉,讓自己與小說中的那些人物融合在一起,讀李駿虎的《前面是麥季》《母系氏家》《眾生之路》這幾部小說,感覺到他頭腦里面全是鄉村氣象萬千的東西,鄉村的河流、田地、莊稼,那里的植物和動物,對他來說已化為他的血肉。他的作品是鄉村的百寶盒,一打開故事就往外飛,駿虎是個有編織故事才能的人,首先是因為他的生活厚實,與生活融合得緊密,他所在生活中獲得的這樣那樣的感覺,使他在寫作中完全不需要去編織什么或者說是去虛構什么,而是讓你感覺到,他只需按動記憶的按鈕,啟動歲月的閘門,所有的一切都會復活,氣象萬千的一切自然就會撲面而來。
作品的靈魂是人物,你對土地愛得深,必然愛在這方土地上的人們,因為他們的呼吸曾經與你同在,他們的痛苦成為你的記憶,在這個眾聲喧嘩的世界上,還有什么比人的歡笑、遲疑和滿足更能吸引人的呢?如果說我們是亞當和夏娃的后代與子民,我們就保留著他們的優點和短處,我們經受著誘惑,我們追求著應該追求的和應該向往的,我們只為在這個世界上“活在人前面”。是的,鄉村的人們同樣不放棄“活在人前面”這些念頭,而且毅然決然地去爭取,只不過,這個路途對于女性來說,是過于遙遠和艱辛了,但惟其如此,才更有誘惑力,更有質感吧,駿虎的創作的其中一點好處,就在于抓住了鄉村女性這種“活在人前面”的心性,他大概是懷著滾燙的心,來冷靜地看待這些可愛的女性的,蘭英、紅芳、秀娟們,在他的筆下變得儀態萬方、活靈活現。她們出自農家不起眼的院落,她們有著比天高的、別人難以看破的心性,她們要走在前面,她們不惜頭破血流,當然,她們帶著鄉村的小女子們所有的小心思、小脾氣和小詭計,去應對這個負載著長久“傳統”負擔的生活。她們達不到男性主導的意志與期待的地方太多了,但她們不放棄,她們在自己細小的河流中流淌。她們要主導自己的感覺,她們希望與生活保持始終的親近與良好。她們也沒有更大的志向,在改天換地的聲浪中,她們是小浪花、小波瀾,駿虎把這些人生活中的那些細節、脾性、話語,把她們的行為習慣、一顰一笑,都化為感性的語流,在他筆下自由出入。他寫鄉村的這幾部作品,雖說都并不是很長,十幾萬字的樣子,但探究了人的內心,探究了女性內心那些柔軟、任性和隱秘的角落,他那些非常流暢的語句與段落,是他長期觀察的結果,是小說得以與生活同構的依據。我們從小說中可以看出,作者與自己的時代、人物是融合在一起的,他與這些可愛、可憐又可笑的女性們,保持著最密切的關系,他與自己所描寫人物的情感,不是割裂的,而是非常緊密的,因此他也看出了她們的弱點和不堪之處。
駿虎的作品在審美追求上是有著中國化的自覺的,這在當今并不容易,我們在全球化的聲音中,希望加入大合唱,反而容易忘記自己所擁有的文化密碼,而這種追求在他看來也是自然,并不需要刻意的造作,比方他在《母系氏家》里有一個段落是講鄉村給女人起名字:
村子里的女人樸素,名字也樸素。光陰流水一般過去了,“梅、蘭、竹、菊”和“葉”們漸漸熬成了婆婆,“霞、玉、芳、紅”和“雪”們就從黃毛丫頭出落得有模有樣兒,出嫁后自然成了人家的媳婦。兩輩子女人不同,修飾“梅蘭竹菊”和“霞玉芳紅”的前綴或后綴可都是“英、翠、靈、秀”和“香”,“鳳、琴、萍、花”和“娟”們更是混跡于兩代女人之中成為通用。
村子里面的女人樸素,正如她們的名字,他記錄下的實際上是我們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樸素得與自然同源,樸素得與大地同構,出嫁了自然成了人家的媳婦,但兩輩子的人都擺脫不了習慣的輪回,這便是中國女人的命運,他所把握的,是很久以來中國文化中所留存的、延續的、仍然飽滿著的東西,是中國風格和中國氣派,但說到底符合中國人的思維與生活習慣。在我們這塊土地上,我們與自己的周圍的一切一切,是永遠在一起的,連同傳統中的優長與缺陷,再也無法分離,如同李駿虎小說里的這些人物,她們也不用刻意地表現自己,她們只要出來說話、與人打交道,她們就是地方的、鄉土的、自然的,這些人生活在鄉村的煙火氣當中,她們從來不會被任何概念、口號等外在東西影響與左右。她們遵守著鄉間的規則,她們的腳步沒有被任何強加給她們的東西所阻擋。這些女性是自己歷史的創造者,也與她們所心愛和痛恨的生活一起共同創造歷史,特別是蘭英、紅芳、秀娟們至今仍然生活在中國鄉村大地的角角落落里,這幾個人的掙扎、抗爭與歡笑,仿佛代表著、見證著無處不在的鄉土的力量,只依靠她們自己的聲息與體溫,好像永遠也走不遠,但在鄉村的變化中,她們畢竟越來越無拘無束,雖然生活是苦的,但是她們增加著面對生活的勇氣,她們不再怯懦、遲疑,畢竟,她們變得勇敢而智慧了。在李駿虎的鄉村系列的小說當中,似乎也沒有生活的旁觀者。在熱鬧的人群里面,你怎么也無法猜測一個人的存在方式,為什么流淚,為什么憂郁,你是無法確知的。生活不需要理由呢,我們只知道,“一個人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有很多理由可以傷心”(李駿虎語),我們背后及前面的生活,還是有、還會有很多的挫折,但是,作者告訴我們,這完全沒有關系,我們會跨過這一切,因為前面就是麥季,畢竟,帶著希望,我們會創造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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