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六月,杜甫被免去左拾遺之職,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左拾遺位居從八品上,品秩并不高,但其職責是“掌供奉諷諫”,有機會參與商議朝政,地位清要,杜甫對此相當看重。可惜杜甫秉性忠鯁,直言進諫,早在鳳翔時就得罪了唐肅宗及其親信。此時又因與房琯關系密切,故被貶外任。杜甫離開長安時,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政治生涯從此終結了。所以他來到華州以后,心緒惡劣。正逢七月酷暑,蠅蝎擾人,文書堆案,詩人心煩意亂,直欲發狂大叫。總算熬到秋風送爽的季節,杜甫應邀來到前濮陽太守崔季重在藍田的東山草堂共度重陽。良辰美景,賢主嘉賓,杜甫的心情為之一振,作《九日藍田崔氏莊》:
老去悲愁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
中間兩聯歷來受人注意。頷聯顯然是用晉代名士孟嘉的典故,據《晉書·孟嘉傳》載:“九月九日(桓)溫宴龍山,僚佐畢集。時佐吏并著戎服。有風至,吹嘉帽墮落,嘉不之覺。溫使左右勿言,欲觀其舉止。嘉良久如廁,溫令取還之,命孫盛作文嘲嘉,著嘉坐處。嘉還,見即答之,其文甚美。”后代文人在關于重九的詩文中經常用此典故,唐人韓鄂在《歲時紀麗》中甚至把重九稱為“授衣之月,落帽之辰”。南宋的劉克莊因而在《賀新郎·九日》一詞中慨嘆:“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說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杜詩也用此典,但其用法不同尋常。宋末方回贊揚此聯“融化落帽事甚新”(《瀛奎律髓》卷一六),新在何處?正如楊萬里《誠齋詩話》記載林謙之之評語:“將一事翻騰作一聯,又孟嘉以落帽為風流,少陵以不落為風流,翻盡古人公案,最為妙法。”明人胡震亨對此聯不以為然:“本一落帽事,添造一冠字作對,又翻案正冠云云,詩有如是使事者否?”(《杜詩通》卷三五)詩歌的藝術生命就在創新,前人未有“如是使事”,決非不能創新的理由。況且杜詩何嘗僅是“添造一冠字作對”?一則“正冠”本是古人的行為準則,孔子曰:“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論語·堯曰》)孔門高足子路為了“君子死,冠不免”,乃至結纓而死(事見《左傳·哀公十五年》)。二則杜詩明言“正冠”的原因是“羞將短發還吹帽”,自嘲自解,寓莊于諧,這樣的用典,堪稱靈活機動,推陳出新。
頸聯寫景,卻非泛泛而寫。藍水,一名藍谷水,乃匯聚白馬谷水、勾牛谷水、圍谷水、輞谷水、傾谷水等而成。玉山,即藍田山,因山產美玉,又名玉山。藍田本為山水幽絕之地,王維的輞川別墅就在此地,其《輞川集》諸詩被明人王鏊評為“真一片水墨不著色畫”(《震澤長語》),就是對本地風光的生動刻畫。崔氏東山草堂與王維的輞川別墅近在咫尺,杜甫同時所作的《崔氏東山草堂》詩中說“何為西莊王給事,柴門空閉鎖松筠”,可見他曾乘便前往訪問王維而不遇。王維的《輞川集》中一連描寫了二十個景點,是對藍田風景分鏡頭的近距離細察。杜詩僅用一聯,是對藍田山水的全景式遠眺。此聯境界闊大,氣象雄渾,表現出老杜的雄強筆力。藍水匯聚眾水,一路遠來,一個“落”字,活畫出其奔流傾瀉之景象。玉山雙峰并峙,直插云霄,一個“寒”字,不但點明時令,而且烘托出其孤高無鄰、高處不勝寒之情狀。此聯不但刻畫秋景之蕭條,而且形容秋氣之肅殺,這是重九時節特有的藍田景象。詩人孤寂傷感的心情也滲透在字里行間,這是斯人在斯時斯地所見的特殊秋景。
此詩最大的特點是其情感波瀾。明人董益評曰:“欲悲而喜,才喜而悲,曲盡懷抱。”(《唐詩選脈會通評林》)陸時雍則曰:“一起二語,意凡幾折。三、四不勝傷感與時俯仰之情。……五、六雄高,氣與寒山相敵。結語傷慨留連,味之不盡。”(《唐詩鏡》)清人朱瀚則細析云:“時斥為司功,故悲秋嘆老,不赴大僚宴而來山莊。三、四自相呼應,又分承初聯。言老去則顛毛種種,羞復如孟嘉侍宴龍山而落參軍之帽。禮云:‘君子不盡人之歡。’主既留賓,賓宜盡歡。因笑謂座客,短發既不耐風吹,聊為我整冠,以便登臨。記一時戲笑之語,風神溢目。次賦山莊景色,以起下文。……結言山水固應無恙,明年今日吾兩人知誰強健?醉看茱萸,又未免悲從中來矣。……通篇不離悲秋意,盡歡至醉,特寄托耳!”(《杜詩七言律解意》卷一)誠如諸家所評,此詩忽悲忽喜,委曲周詳地呈露了詩人百感交集的復雜心態。首句即是“意凡幾折”:自從宋玉在《九辯》中寫下“悲哉秋之為氣也”的名句以來,悲秋便成為后代詩文的重要主題。況且杜甫此時年近半百,未老先衰,逢秋而悲,當然是意料中事。那又為何要“強自寬”呢?次句道出個中原由:時逢重九佳節,陶淵明《九日閑居》序云:“余閑居,愛重九之名。”詩則云:“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杜甫也不例外,況且他剛脫離“七月六日苦炎蒸,對食暫餐還不能”的苦境(《早秋苦熱堆案相仍》),定會對秋高氣爽的重九倍感興致。詩人因得賢主人之邀請來此共度佳節,更需照顧主人之情緒,故決意盡歡方休。次聯寫登高:詩人未老先衰,短發蕭疏,一年前就已慨嘆“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春望》),至此秋風蕭瑟之時,聯想到古人風吹帽落的故事,惟恐落帽而老態畢露,故笑請旁人相助“正冠”。僅是一個簡單的舉動,但詩人的復雜心態披露無遺。頸聯寫登高所見,景色壯麗,情緒也隨之一振。然水落峰聳之秋景畢竟已呈寥落蕭瑟之氣,詩人孤獨寂寥的感受也滲透其中。尾聯寫重九佩帶茱萸之習俗,古人相信此舉可以消除災禍且求得長生。杜甫深感老境已至,況逢戰亂頻仍之時世,人命危淺,朝不保夕,故慨嘆說今日賓主盡歡,焉知明年之重九誰還健在?末句之“看”字可作兩解:方回認為是“仔細看茱萸”(《瀛奎律髓》卷一六),沈德潛認為“言把酒而看藍水、玉山”(《唐詩別裁》卷一三),兩解皆通,前者稍優。末句之句意也有兩解:一是茱萸可增壽,故把于手中以祈此效;二是今日暫時歡會,一去恐難再得,務須倍加珍惜,故持茱萸于手中細細觀看。從全詩來看,重九歡會之情景描寫得面面俱到,惟妙惟肖,更主要的優點是詩人悲喜交集的復雜情懷抒發得曲折周詳,淋漓盡致。杜甫論詩,推崇波瀾壯闊,此詩所蘊含的情感波瀾抑揚起伏,變化莫測。在七言律詩的嚴整形式內能讓思緒縱橫自如地飛動騰騫,真可謂“思飄云物動,律中鬼神驚”(《敬贈鄭諫議十韻》)!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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