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刻是挺拔的書籍,是站立的講述者。古碑是前人的代言人,不分晝夜,不論寒暑,向后人無聲講述著昨日故事。對于今天的文史學者來說,那些在山麓水畔、廟前祠后、圖一緬甸古碑號稱世界上最大的書(宋笠攝)草叢林間的石碑,就是點綴于山水之間的文獻,散落在大地上的史料。
日本奈良時代的石碑保存至今的屈指可數。今天我們所能讀到的,有些只是書本上留下來的碑文,而那些碑文又是哪里來的呢?很可能最早便是由當時人們在石碑前抄錄下來的。也就是說它們曾經經歷過一個寫本環節。當我們在紙面上而不是在石碑前閱讀它們的時候,就不能不考慮碑銘與寫本文字的特點。
從中國碑到日本碑
從現存文獻來看,日本古代的金石文源頭是在中國,至少深受漢唐碑銘文化的影響。弘仁本《文館詞林》卷四五二、四五三、四五五、四五七、四五九計五卷,共收入將軍與都督碑銘十五首,其中多提及立碑紀功之舉,在于將亡人的形象與品質永傳后世。如卷四五二北齊魏收《征南將軍和安碑銘》說道系于人,名憑于跡,“伐石懸鏡之山,傳響鳴鵠之地”。同卷隋薛道衡《后周大將軍楊紹碑銘》說立碑的目的就是“垂芳猷與懿范,共穹壤而俱弊”。卷四五三褚亮《隋右驍騎將軍上官政碑銘》說“刊石宣風,永貽相質”,“相”就是形象,“質”就是品質,“永貽相質”,就是刻碑立傳傳遞賢臣良將的風范,永垂不朽。日本奈良時代的《大安寺碑文》說:“夫前賢前哲有功,必刻銘于鐘鼎,又勒碑于宗廟,世雖遠而業逾顯,人雖古而名更新。”其中所說的“前賢前哲”,主要就是指漢唐那些先賢。
美國漢學家伊佩霞說:“大部分人閱讀碑文的時候都不得不在它面前停留駐足。石碑總是準備著被任何從它跟前經過的人閱讀。相對而言,書本總是被打開才能被閱讀。就傳達信息而言,石碑更有侵略性。”貴胄之家、名門之后,不免有人會利用樹碑立傳來狂刷存在感。白居易曾作《秦中吟·立碑》諷刺那些借立碑大吹大擂的人:“銘勛悉太公,敘德皆仲尼。”說那些貼金抹粉的冗長碑文,只能討得愚者歡喜,而讓賢者嗤笑。唐代對于勞民傷財立碑營私之風,也曾立法加以遏止。《唐律·職制律》:“諸在官長吏,實無政跡,輒立碑者,徒一年。若遣人妄稱己善,申請于上者,杖一百。有贓重者,坐贓論。受遣者,各減一等,雖有政跡,而自遣者亦同。”有趣的是,這一段文字,幾乎原樣抄進了《日本律》:“凡內外諸司,實無政跡。(中闕)遣人妄稱己善,申請于上者,杖一百。有贓重者,坐贓論。受遣者,各減一等。雖有政跡,而自遣者亦同。”不過,再漂亮的碑文,對于不識字的人來說,也只是石頭一塊。所以,有學者就認為,在日本奈良時代,由于識字者少,立碑之俗,遠不如大唐盛行。
日本奈良時代那些原碑不在的碑文,我們就只好依據前人釋錄去理解它了。其中有一篇《大安寺碑文一首并序》(以下簡稱《大安寺碑文》),見于醍醐本《諸寺緣起集》,也收入了《寧樂遺文》,對于了解漢傳佛教在日本的傳播,尤其具有重要意義,然而碑文中頗多難解之語,讓人摸不著頭腦。
從碑刻到寫本
碑刻文字牽涉多方面的條件和知識,釋讀起來難度不小。
由于原碑不存,我們無法比勘,更增加了理解的困惑。不過我國出土了大量歷代墓志碑刻,墓志文字研究積學儲寶,總結出一套墓志俗寫的規律,為我們校讀日本碑文提供了有用的參照,會幫助我們破疑解難。這可以叫作我山之石,攻他山之玉吧。
《大安寺碑文》記述大安寺由來。今天奈良還有一座大安寺,已不像其他奈良名剎一樣壯觀。佛像尚保存完好,但寺院已衰微。它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7世紀前半葉。根據碑文,發祥于公元639年,稱百濟大寺。隨后演變為大官寺(時稱“大官大寺”)。對于寺院創建與發展,碑文中稱為“淡海圣帝”的天智天皇,曾經起過很大作用。碑文中提到對大安寺興盛有貢獻的人物,既有日本的道慈,也有從中國來的道璿和從印度來的菩提僧正(婆羅門僧正)。然而,更重要人物則是所謂“皇子大禪師”,這是天智天皇的曾孫、光仁天皇的皇子。此碑文的主角可以說就是天智天皇和皇子大禪師兩位。這位皇子大禪師,就是早良親王,他是繼光仁天皇后即位的桓武天皇的兄弟。早良親王在桓武天皇即位時還俗,走出大安寺成為皇太子,但不幸的是只作了四年親王,就因為卷入與藤原氏等相關的陰謀而被廢。早良親王及其支持勢力以謀反罪而被削弱,本人也在流放淡路途中絕食自殺。早良親王曾在東大寺出家,而后住在大安寺。碑文中提到的“皇子大禪師”,也就是后來的早良親王。由此可知,大安寺碑當是其住在大安寺期間,為彰顯其功績而立的碑。
不論是醍醐寺本《諸寺緣起集》的錄文,還是《寧樂遺文》的錄文,碑文都有很多讀不下去的句子,像是橫在大道上的路障。由于年代久遠,要想分清楚哪些是從碑刻抄錄的人“念錯經”,哪些是后人在寫本謄抄時照葫蘆畫瓢走了形,顯然是很困難的事。實際上現在來“問責”,似乎也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然而,討論墓志釋讀和抄寫容易出現的“走樣”,也不是“無用功”。
碑文敘述日本與朝鮮半島的戰爭,新羅引兵滅百濟,“淡海圣帝以為,昔有苗弗卒,尚勞大禹之駕;葛伯仇,猶動成湯之師。況彼新羅附小國,敢逆皇命。沴我雄英,若不致誅,何以徴肅?”這一段文字疑點有好幾處。“弗卒”,當作“弗率”,不順服,不順從。有苗,古國名,亦稱三苗。堯舜禹時代我國南方較強大的部族,傳說舜時被遷到三危。有,詞頭,《書·大禹謨》:“帝曰:咨禹,惟時有苗弗率,汝徂征。’”孔傳:“三苗之民,數干王誅。”“仇”,當作“仇餉”。“”,“餉”字之訛。“仇餉”,謂殺餉者而奪其食物。餉,用食物等款待。《書·仲虺之誥》:“乃葛伯仇餉,初征自葛。”孔傳:“葛伯游行,見農民之餉于田者,殺其人,奪其餉,故謂之仇餉。仇,怨也。”上面是說,天智天皇認為,過去有苗不順服,曾有勞大禹去征討;葛伯殺害送飯的人,成湯也曾興師問罪。這是給日本出兵百濟編造理由。后半句的“附”,當作“附餉”,意思就是靠別人養活。“沴”,“殄”字之訛。“殄”,滅絕;疲敝。“況彼新羅附小國,敢逆皇命。沴我雄英,若不致誅,何以徴肅?”這里是說新羅不過是附庸小國,竟敢違抗天皇的意旨,殺了日本的將士,所以必須加以征討,才能顯示天皇的威風。碑文的火藥味濃濃的,然而日本慘敗的結局卻被掩蔽不提了。
思考一下這些誤字產生的原因,“率”與“卒”不僅字形相近,而且在日語中發音相同,都讀作“ソツ”(sotsu)。“”和“餉”的右邊,字形相差不遠,日語中都讀作“きょう”(kyo)。“殄”與“沴”,在中國碑銘中就能找到一些兩字相混的例子。這些字,或許在從石碑到寫本的環節,就已經被讀錯寫錯了。
從寫本到版本
在初讀這篇《大安寺碑文》的時候,腦海里就會涌出一堆疑問:“媛火”是什么火?“若天”是什么天?“粵壤”是什么壤?“于云”是什么云?“賬海”是什么海?不足一千五百字的文章,疑點一籮筐。不過,通過寫本文字規律的分析,這些字大致都可以讀通。
碑文說到天平元年(729)道慈律師受命修營大安寺:“法師以為,不滅媛火,功業難成,于是上表,請為寺業。”“媛火”,文義不通。“媛”,疑為“婬”字之訛。“婬”,同“淫”。淫火,或稱淫欲火,淫欲燒心,譬之火也。《千手陀羅尼經》曰:“若能稱誦大悲咒,婬欲或滅,邪心除。”婬為十惡之一。《止觀》七上曰:“皆以不凈為初門,悉治婬火。”《智度論》十四曰:“婬火內發,自燒而死。”碑文說法師認為不滅淫火,便難成功業。碑文中的“淫”原作“婬”,與下面的“火”字相連,眼一花就看成了一個字,“火”字被重復利用,于是就成了“媛火”。碑文收入《寧樂遺文》時,被錄成“妖火”,終究沒看準是什么“火”。
碑文描繪大安寺的地理位置:“若天皇居粵壤,帝里名區。北望平岡,揚震耀于紫闕;南瞻吉野,泛仙氣于碧峰;東領嵯峨,煙嵐之所搖蕩;西阜隱軫,日月于焉蔽虧。”“若天”,“若夫”之訛。“粵”,“奧”字之訛。“奧壤”,謂腹地。《晉書·孝武帝紀》:“三吳奧壤,肱股望郡,而水旱并臻,百姓失業。”《文選·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文〉》:“姑蘇奧壤,任切關河。”李善注:“奧壤,猶奧區也。”“奧壤”,又猶沃土。日本人很容易將“天皇”讀成一個詞,就把發語詞“若夫”生生拆散了。“皇居奧壤”正與“帝里名區”相對,下面再從北、南、東、西順序分別展現氣勢之雄偉非凡,也就順理成章了。
接著描述修建的過程:“于是人揆光景,工展規矩,就此靈墟,創茲梵宇。鍾棲經藏,開峻牖于于云,佛殿講堂,起高甍于蔽日。”“鍾”,通“鐘”。“棲”,“樓”字之訛。“鐘樓”,懸掛大鐘的樓。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寺塔記上》:“寺之制度,鐘樓在東。”“于云”,當作“干云”,形容大安寺高大,聳入云霄。有些日本人愛將“干”字多加一個鉤,“干”“于”不分,畫蛇添足惹來麻煩。
碑文特別提到來自唐國的道璿律師和從唐國來的印度高僧菩提僧正,把大安寺描繪成8世紀國際交流的重鎮:“由是道璿律師,登(澄)心戒定,超賬海而來游;菩提僧正,凝神總持,涉流沙而戾止。”問題又來了,“賬海”何在?賬海,當作“漲海”,南海的古稱。南朝宋鮑照《蕪城賦》:“南馳蒼梧漲海,北走紫塞雁門。”《舊唐書·地理志四》:“南海在海豐縣南五十里,即漲海,渺漫無際。”這是說道璿是經由中國南海到的日本。
“媛火”“若天”“粵壤”“鍾棲”“于云”“脹海”,這些都是錯錄誤書的詞語,它們盤踞在句子里,就成了閱讀的攔路虎。我們要想搬開它們,就要研究利用碑銘文字與寫本文字的書寫規律,研究日語對書寫的影響。
從日本碑看漢傳佛教
《大安寺碑文》講述的是大安寺的故事,通過這個故事,我們看到的是漢傳佛教在日本早期傳播的特點。撰寫碑文的人,顯然不僅鉆研過佛經,而且重視外典,即佛書以外典籍的學習;何況漢譯佛經本身,就滲透了中國文化元素。熟悉這些材料,也就能更好地理解碑文文字。
碑文在描寫早良親王居于大安寺,對佛像和寺內建筑重新裝修時,寫道:“緬惟祖德,情深追遠,登梵宇而傷壊,愿增飾以崇麗。遂乃流霞澹彩,飛霧摛英,縟千艷土楹,圖八相之銀壁。”“壊”,當作“懐”,即“懷”。“傷懷”,傷心。《詩·小雅·白華》:“嘯歌傷懷,念彼碩人。”《史記·高祖本紀》:“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縟千艷土楹”,醍醐本《諸寺緣起集》在“”字旁有注:“瓊カ”。即疑“”為“瓊”字之訛。此說可從,然全句仍很難懂。這一句《寧樂遺文》作“縟于艷土,瓊楹圖八相之銀壁”,就更費解。“土”當為“于”字之訛。“瓊(瓊)楹”,對楹柱的美稱。“縟千艷于瓊楹,圖八相之銀壁”,即是說楹柱上作各種華麗裝飾,白墻上畫上八相成道圖畫。
在敘及碑文撰寫經過時,碑文說:“下走影暮桑榆,文倦雕龍之筆;高命難辭,謬摛土鳳之章。”“下走”,自稱的謙辭。前半句說自己上了年紀,不善辭章。后半句將自己所作碑文稱作“土鳳之章”。何謂“土鳳之章”?“鳳”,“風”字之訛。鄉土歌謠或樂曲稱為“土風”。《左傳·成公九年》:“樂操土風,不忘舊也。”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樂府》:“匹夫庶婦,謳吟土風。”“土風”,是對本人述作的自謙之詞。“高命”,對對方指示的敬語。“高命難辭,謬摛土風之章”,就是說不能推辭尊上的指令,寫出了一篇不像樣的文章。一敬語,一謙語,碑文作者嚴守著尊卑有序的儒家禮儀言語之道。
碑文最后的頌詞,也有一些典故涉及儒家經典。“於穆立良,作民慈父。”“立良”,“立身”之訛。“良”字與“身”字字形很相近,不明詞義很容易看錯。“立身”,處世為人。《孝經·開宗明義》:“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史記·太史公自序》:“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於穆”,對美好的贊嘆。“於穆立身,作民慈父”,贊嘆天智天皇等慈孝,是把他們視為儒家所說的理想帝王而奉上的諛詞。
寫本是艘擺渡船,前承金石簡帛,后通刻本(槧本)。碑銘文字、寫本俗字和古日語知識,是我們解讀奈良碑文的三件寶。有了它們,那些看似佶屈聱牙的文字,讀起來就順暢多了。不過在分析這些碑文的時候,還是不忘朱東潤先生在《論傳記文學》一文中說的那段話為好,他說:“是不是可以把唐宋八家的神道碑、墓志銘、行狀這一類的文字作為我們的范本呢?當然不可以,因為這些作品,大半是為了諛墓而作。”這些話,大體也適用于讀日本古碑中講的那些故事。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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