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
對瓦最深處的記憶是蓋房撩瓦的情景。小時,很欣賞蓋房撩瓦的協(xié)調(diào)動作。地面小工將數(shù)目不等的瓦一頁頁疊成高高一摞,搬起用勁上拋。腳手架上的人穩(wěn)穩(wěn)將瓦摞接住放在腳手架上。一頁頁瓦,在匠人手里,坐實在泥漿上。這個過程,我們這里叫瓦瓦。第一個瓦字,是動詞,第二個瓦字,是名詞。瓦瓦,詞性的轉(zhuǎn)變,由聲調(diào)界定,真妙。妙處更在那一頁頁瓦,一天半晌時間,便在屋頂上正看為行、偏看是排地列隊成了藍(lán)瓦瓦的方陣。從此,這些瓦們,攜手同心,開始為這家遮風(fēng)擋雨。
對瓦最美的記憶與雨雪相關(guān)。飄忽的春雨,隨微風(fēng)撒落在瓦上,恰似此時柳芽桃蕾親吻雨露的親昵,個中韻味,如李商隱的詩句:“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fēng)不滿旗。”往往夏雨急驟,秋雨連綿。當(dāng)銀亮的雨線箭桿樣刷刷射下的時候,瓦屋頂就像一面被亂槌擂響的鼓,發(fā)出噼噼啪啪的喧響。隨即,雨水順著瓦壟澆下來。水天茫茫之中,屋檐頃刻垂下一掛晶亮的水簾。這其中韻致,在我有限的閱讀中,還沒覓到能引起我共鳴的表達(dá)。冬日逢雪,雪羽無聲地落在瓦上,羽羽相接,層層疊壓,漸漸變厚,厚成一床巨大的棉被,棉被便嚴(yán)嚴(yán)覆蓋了屋頂。融雪的日子,天氣會變得奇冷。俗語說:下雪不冷化雪冷。這期間,雪水和瓦,就像纏纏綿綿的情侶,難舍難分。屋頂最邊那排檐瓦,板瓦上有個勾,叫滴水。融化的雪水,欲垂落下來,但卻又被滴水凝注了,結(jié)成冰。凌冽的寒風(fēng)中,滴水上的冰一點點加長,形成冰掛。三五日,瓦屋頂會露出青瓦瓦的冰藍(lán)。看著膠粘在屋檐的冰掛,令人想起白居易的詩句:“池冰曉合膠船底,樓雪晴銷露瓦溝。”
化雪寒冷。瓦屋化雪的那個冬日,卻使我有了一個最最溫暖的回憶。那年化雪的日子,母親打電話叮囑說,可不要節(jié)省啊!多燒燒爐子,要把房里弄暖和。我說,暖和呀。母親說,今天,我上街,從你那門口過,你們那排房,數(shù)你屋里寒。我驚異,母親沒進(jìn)家門,又沒去鄰家,咋知沒鄰家暖和呢?母親接著說,別人家房頂上的雪差不多化光了,只你,屋頂上的雪,還厚墩墩、白晃晃的。放下電話,我急步走出家門,往屋頂一望,果然我屋頂上有白皚皚的積雪。我驚異,母親疼愛兒子的心多細(xì)呀。那時,我感到一股暖潮在心里急驟翻騰起來。
對瓦最感傷的記憶是瓦葬的傳說。2014年11月13日,我和弟妹們回家找祖父母、曾祖父母的準(zhǔn)確墓葬處。幾位宗族親人獲知消息后也到了祖塋地。此間,說起過去日子貧窮時,人若死了,買不上棺木的人家,就用席子裹身、板瓦蓋臉下葬。一位本家奶奶說,前幾年,在咱村北,發(fā)現(xiàn)一處古墓,死者的臉上,就蓋著一片瓦。
對瓦最遺憾的記憶是一位瓦當(dāng)收藏者引起的。2007年6月9日,是我國第二個文化遺產(chǎn)日,期間,被馮驥才稱為“文化搶救的愚公”孫春峰對著電視臺記者說:他曾花費10年工夫,見證了浚縣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的消失。孫春峰是個瓦當(dāng)收藏家,據(jù)說,他收藏的瓦當(dāng)存了3個大倉庫,其中,近一半收藏,竟來自我的家鄉(xiāng):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浚縣。實在痛心,當(dāng)我們將這些老舊瓦當(dāng)視作垃圾扔掉的時候,孫春峰卻當(dāng)寶貝一樣收藏起來了。這些年,孫春峰的話,不時會冒出來刺痛一下我敏感的神經(jīng)。
在我的視野里,還有一位對瓦有著濃厚感情、深層理解的朋友。去年,文明君拿著一本《瓦舍言莊》讓我看,這是他義務(wù)為人設(shè)計的一份文案。文案不僅圖文并茂,而且簡直是一首詩、一篇上好的散文。看了引起我一連串聯(lián)想。有點遺憾的是,在一段瓦松的文字處,注明“暫缺待補”字樣。我當(dāng)時想,瓦松的場景,真難尋覓呢!如今,在一古宅屋頂之上,我看到了瓦松。慶幸的是,成虎先生及時拍了瓦松的照片。此時,我想起《瓦舍言莊》中的一句話:“瓦舍,是一個懷舊的、能悄悄說話的地方。”
泉水叮咚何處覓
20世紀(jì)80年代初,對越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剛結(jié)束,《泉水叮咚響》這首歌呼啦一下子便在我們部隊唱響了。“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唱著歌兒彈著琴弦流向遠(yuǎn)方……”我們這些經(jīng)過戰(zhàn)爭血與火的兵們,唱著“不要想我也不要想家鄉(xiāng)”的詞句,一種酒曲一樣濃烈的愛國思鄉(xiāng)情懷便被叮咚的泉水釀釅,激動的淚水便會悄然爬上一張張青春的臉龐。
就是那時吧,我對泉水便有了一種特殊的情愫。前年,為備戰(zhàn)《皇宮帝陵中的浚縣花斑石》這本書,我隨石刻藝術(shù)家張學(xué)英到善化山采風(fēng),過長豐渠時,學(xué)英痛惜地說,前20年,這里涌泉遍布。
學(xué)英的家在善化山東麓鄭廠村。相隔兩年,我踏察古村落來到善化山西南麓張洼村。當(dāng)走到村中一條綠樹掩映的溝壕時,村委會主任介紹,這條泉溝,過去清流不斷,溝中有多個泉眼。偏南段有一眼溫泉,天冷時,婦女們常常在熱氣蒸騰的泉邊洗衣。多美的情景啊。可惜,泉水已斷涌二十來年。
這條從村中間穿過的南北走向的泉河,將張洼村分成東西兩個張洼。兩個張洼村,家家男性都姓張,并且同一個宗族,都是明將軍張昊后裔。張繼現(xiàn)介紹:當(dāng)年,先祖張昊看到這里山清水秀,土地肥沃,地勢低洼,便于藏匿和休養(yǎng)生息,又在善化山陽面的象鼻子一旁,是一處風(fēng)水絕佳之地,便將家遷居到了這里。
說起泉,了解到張洼村一家的院子里過去就有一眼泉。現(xiàn)在,盡管泉水?dāng)嗔髁耍剡€在。我們隨即來到這家。這曾是一眼神奇的泉。主人在泉池邊向我們介紹:過去,每逢大年三十,小盡則是二十九下午,泉水由清澈變?yōu)槿榘祝掷m(xù)到第二天的大年初一下午,泉水又由乳白變?yōu)榍宄骸槭裁磿霈F(xiàn)如此神奇的現(xiàn)象呢?20年前斷流了的泉水,留下了一個永遠(yuǎn)無法破解的秘密。因為神奇,主人對這泉十分敬畏,平時不吃這泉水,更不用這泉水洗衣涮物。至今,每月逢初一和十五,都要給這泉敬奉香火。我看到,在泉池西邊石板的南端下方,有一個用作香爐的方鐵盒,盒中,有燃過不久的香灰。主人說,昨天,是初一,上了香。眼前,泉池里的一棵桃樹和池邊幾棵黃瓜長勢喜人,看著疏影搖曳的泉池,不由想起楊萬里的詩句:“泉眼無聲惜細(xì)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可惜的是,身在奇泉邊,難覓奇泉影啊。
目睹泉池,不由聯(lián)想起白寺村的幸福泉。三十多年前,白寺村在村西興建引共渠灌溉工程時,或許感動了上蒼吧,竟在施工時挖出了一個大泉眼。12吋水泵放進(jìn)泉眼,千余畝地澆一遍也不會干。村人將此泉命名為“幸福泉”,高架的渠道為“幸福渠”。令人長嘆的是,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幸福泉徹底斷水了。
一個雨絲飄窗的下午,我翻閱明代和清代《浚縣志》,竟在古卷黃頁中發(fā)現(xiàn)了泉水涌流,字里行間聽到了泉水叮咚的喧響。
明嘉靖《浚縣志·山川·善化山》載:“山下檻泉七十有二。”
清康熙《浚縣志·山川》專列“泉”目,說:“白金泉,在紫金山下,有太守徐閎中銘;檻泉,在善化山下,共七十有二。《爾雅》曰:‘檻泉正出,正出者,涌出也’。近日湮塞過多,共存僅半。荊家寨、張家洼、王楓園、石橋頭、東陽澗、西陽澗、大屯之大泉小泉則最著者也”。
家鄉(xiāng)的泉,也有個漸次湮塞的過程。合上縣志,我把這惆悵告訴了在縣志辦工作的一位文友。想不到的是,文友給了我一個驚喜。他說,咱縣后公堂村或許現(xiàn)在還有泉。我隨即輾轉(zhuǎn)聯(lián)系后公堂村委會人員,果然得到了可喜的肯定。
后公堂村在淇河?xùn)|岸。一位村民對我說,涌泉都在河西岸。聽口氣,泉眼還挺多。可到了西岸,來到最大的溫泉處,由于天氣嚴(yán)重干旱,淇水?dāng)嗔鳎@泉水也在前幾天停涌了。村民引領(lǐng)我們沿岸尋找另幾眼較大的泉。可到跟前仍是失望。再往前走。走。
在河灘上,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泉。驚喜。
是涌泉。四個。三個大點的,一個細(xì)小的。汩汩泉水,卯著勁,推搡著泥沙,不停地翻涌。翻涌的泉水,集成潭,匯成溪,流向東邊干枯的淇河河床。
我終于尋到了家鄉(xiāng)的泉,盡管,我沒有聽到細(xì)泉叮咚的聲音。
村民用不容置疑的口氣介紹:只要天不旱,溫泉,還有那幾眼大些的泉,都會涌水的。我點頭,然后相約逢時再來觀泉。看著溫泉一米多寬的布滿鵝卵石的水道,我想,只要此泉涌水,水擊卵石,就會叮咚叮咚,唱著歌兒,彈著琴弦,流向遠(yuǎn)方……
白寺村見世面
見過世面嗎?世面是個什么樣子?幾乎沒人說得清、道得明“世面”到底是什么。人們則往往鼓勵初出茅廬的人說:出去見見世面吧。人們還容易嘲諷那些見識淺薄的人:沒見過世面。即便是走南闖北、曾經(jīng)滄海、除卻巫山的人,也很難說就見過世面了。
意想不到的是,我竟在本縣白寺村見到了世面。
連續(xù)進(jìn)行古村踏察。這天來到白寺村,看過歷史街區(qū)和古民居,出了玉皇廟,來到隆興寺。家住寺院東隔壁的一位老太太引領(lǐng)我們進(jìn)隆興寺山門時問我們:見過世面嗎?我們幾人都說沒見過。老人說,前面大殿門兩邊就有世面。驚喜的神色幾乎同時蹦跶到我們的臉上,我們的腳步加快了。
世面,這就是世面嗎?我問老人,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我在兩塊世面前駐足,驚喜中有疑慮,釋然中有困惑。這是兩塊明代初年的石碑,其形制獨特,碑身厚度為35公分,碑身寬40公分,高77公分。碑座、碑身、碑帽通高1.66米,兩通碑顯得十分拙樸和厚重。左碑文為:盤古三皇圣祖,天皇伏羲氏、地皇神農(nóng)氏、人皇軒轅氏。右碑文為:夫寺者植福究道之必假人,肇自漢永平年中為始,隨世而變,茲者隆興寺,大唐開元中始建,屢罹兵燹而廢,至大宋至正庚午復(fù)建,迨我朝改元統(tǒng)制,重修后殿三楹。佛像巍峨,金碧交輝,改荊藜作勝地,既刻銘于石,永遠(yuǎn)為記云耳。
為何這是世面呢?我問自己。研讀碑文,漸漸琢磨出一點世面的味道。敬盤古開天辟地,拜三皇華夏圣祖,認(rèn)源知本,行不辱祖,動不悔己。這左邊的碑文,或許是告訴眾生見世面的第一個高度。右邊的碑文,披露的是佛教在中國的傳播史以及隆興寺的廢興史,似乎是在啟示眾生:外來的文化與本國文化的碰撞交融,才能提升文明程度。有了這氣度,是見世面的第二個高度。
我后退幾步,站在隆興寺大殿大門中間,懷著虔誠,仔細(xì)打量眼前的世面。目光從左邊的碑帽移到右邊的碑帽時,我驚喜得啊了一聲。左邊的碑帽,粗糲的青石上稍有鑿痕。這不是一座挺拔的山峰嗎?是的,山峰。右邊,我的目光急切地轉(zhuǎn)向右邊的碑帽:形象自然,石上幾乎不著鑿痕,中間呈凹壑狀。我驚喜:陰陽。山為陽,壑為陰。西為陰,東為陽。萬物皆有陰陽,“陰陽和而萬物得”(《禮記·郊特牲》)。我想起那位老人的話:兩塊碑是世面。單獨一塊,就不是世面了。世面,世面。兩碑結(jié)合,才為世面。在白寺村真能見世面啊!那兩塊世面,究竟擁有多少有關(guān)世面的信息密碼啊!
白寺村的確是一個很有文化底蘊的古村。古村坐落在白寺山坡上。傳說:秦始皇當(dāng)年路過此處,駐駕祭祀西岳華山神白帝少昊,此山得名白祀山,村遂以山名之:白祀村。清末明初改稱白寺村。村中,20世紀(jì)90年代曾出土一塊無字碑,據(jù)說就是秦始皇祭祀白帝后立的呢。
這就是白寺村的世面,對這世面,外地的朋友或許不能認(rèn)同,這在情理之中。世面,世面。世界之面。各地都會有各自的世面。要不,為什么人們老愛說那句話:出去見見世面吧?
一個人窮其一生,恐怕真難認(rèn)清世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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