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使人溫柔敦厚》
德行的修養(yǎng)需要一生的努力,而審美的意境卻是隨手可得的。只要熟讀《詩經(jīng)》,不難享受這樣的意境。

如果請教孔子,《詩經(jīng)》是一部什么樣的書?學習《詩經(jīng)》有什么用處?他本人在《詩經(jīng)》的教學上如何溫故知新?我們可以從《論語》提供的材料,試著綜合孔子所表達的觀點。
《論語·為政》記載,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意即:《詩經(jīng)》三百篇,用一句話來概括,可以稱之為—無不出于真情。由于許多學者把“思無邪”理解為思想純正無邪,使這句話的意思產(chǎn)生爭議,從而誤會了《詩經(jīng)》的主旨。
“風、雅、頌”與“思無邪”
《詩經(jīng)》是古代的詩歌合集,主要包括民間歌謠、王朝政治詩與祭祀所用的歌舞曲,亦即“風、雅、頌”三部分。“風”有風俗、教化、諷刺之意,收集了十五個諸侯國的歌謠,稱為《國風》,占了全部《詩經(jīng)》三百零五篇的一半以上。“雅”為正,描述王政興衰的緣由,政有小大,所以“雅”又分為《小雅》與《大雅》。“頌”為容,為樣子,顯示歌舞的盛況,有《周頌》、《魯頌》、《商頌》三者。
這些詩歌的寫成時間是西周初年到春秋末期,約六百多年之間,其中也收入了幾首商詩(如《商頌》)。而周朝由盛而衰的過程則皆在這些詩歌中有所反映—《周頌》描述宗廟祭祀的莊嚴典禮,彰顯文王受天所命的責任,他卓越的德行與國家光明的遠景。到了《小雅》與《大雅》,我們看到統(tǒng)治階級漸趨腐化,社會上的仁愛與正義已經(jīng)模糊難辨。至于《國風》則更反映了每況愈下的社會現(xiàn)象,百姓面對戰(zhàn)爭、徭役、賦稅的重重壓力,深感人生之無奈與無望,同時也向往平安、自由、幸福的生活。親情、愛情、友情,家國之思與呼天求神的至誠信念一并涌現(xiàn),交織而成動人的詩句。
既然如此,這樣的《詩經(jīng)》—其來源多樣而復雜,其作者為數(shù)眾多又難以分辨—如何談得上“思想純正無邪”?思想必須有個主體,那么,是“誰”的思想要接受這樣的檢驗?不是作者,也不該是編者,當然更不會是讀者了。事實上,“思無邪”與思想無關(guān)。
孔子所說的“思無邪”,是借用《魯頌·駉》中的一句話。原詩是歌詠魯僖公牧馬之盛。原詩共四章,各章的結(jié)尾是:“思無疆,思馬斯臧”(沒有止盡啊!馬的這種美質(zhì));“思無期,思馬斯才”(沒有邊際啊!馬的這種才具);“思無斁,思馬斯作”(沒有缺失啊!馬的這種昂首);“思無邪,思馬斯徂”(沒有偏斜啊!馬的這種奔行)。這里八個“思”字都是語首詞,沒有實指的意義,這種用法在《詩經(jīng)》中十分常見。因此,“思無邪”,邪與斜通,是描寫馬向前奔行時沒有偏斜。以此概括全部《詩經(jīng)》,則是指這本詩歌集“直抒胸臆之真摯的情感”。文學作品最怕無病呻吟、矯揉造作與堆砌詞藻,亦即最怕虛情假意。這個基本原則不容置疑。
孔子說:“《關(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意即《關(guān)雎》這幾首詩的演奏,聽起來快樂而不至于耽溺,悲哀而不至于傷痛。“樂”與“哀”是真摯情感,但抒發(fā)合乎節(jié)度,則形成詩教。《禮記·經(jīng)解》說:“溫柔敦厚,詩教也。”《詩經(jīng)》以其真情而感動人心,使聞?wù)咭嘁哉媲榇耍渌炀偷娘L氣即是溫柔敦厚。
不學詩 無以言
《論語·陽貨》記載,子謂伯魚曰:“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亦即:孔子對其子伯魚說,如果不認真學習《詩經(jīng)》中《國風》的前兩部分,就會像面朝墻壁站著的人。他的意思是:《詩經(jīng)》這兩部分談的是人倫之理,亦即人與人如何相互尊重與關(guān)懷。人在社會上,除了真誠還需感通,互相了解對方心意,否則將如面墻而立、無路可走。
《論語·季氏》記載,孔子教導伯魚:“不學詩,無以言。”即,如果不學好《詩經(jīng)》,說話將少了憑藉、難以得體。這是因為當時的統(tǒng)治階級都要熟讀《詩經(jīng)》,用以委婉表達心意與情感,顯示人文教化的水平。
對《詩經(jīng)》還需學以致用。孔子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由此可知,孔子認為學習《詩經(jīng)》可了解人情世故、明察政教得失,然后順利完成君主交待的任務(wù),并且在擔任使臣時,懂得應對進退之道,可以獨當一面。
孔子更公開提醒弟子們:“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這里提及學習《詩經(jīng)》的三大作用:首先,引發(fā)真誠心意、觀察個人志節(jié)、感通群眾情感、紓解委屈怨恨。“興、觀、群、怨”四者皆合乎前述“思無邪”之旨,亦即環(huán)繞真摯情感而言,其效果也合乎“溫柔敦厚”之說。其次,要知道如何侍奉父母,并推及如何侍奉國君,亦即出乎真誠而敬愛父母與盡忠國事。至于“鳥獸草木之名”,則指認識自然界。根據(jù)統(tǒng)計,《詩經(jīng)》中,草有一百一十三種,木有七十五種,鳥有三十九種,獸有《禮記·經(jīng)解》說:“溫柔敦厚,詩教也。”六十七種,蟲有二十九種,魚有二十種。讀之可以增廣見聞,豐富常識,又可親近大自然,何樂而不為?
《詩經(jīng)》以其真情而感動人心,使聞?wù)咭嘁哉媲榇耍渌炀偷娘L氣即是溫柔敦厚。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詩經(jīng)》展現(xiàn)人間真摯的情感,而一切情感的源頭皆在于親情。親情包括夫妻、父子、兄弟三種關(guān)系,其中父母的慈愛與子女的孝順,自然位居核心。因此,《詩經(jīng)》用于教化百姓時,最為普遍有效的就是強調(diào)孝順。
譬如,《大雅·文王》在緬懷周文王取代商朝而獲享天命時,鼓勵臣民盡忠職守以維持天命,所說的是“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意即:你能不念及你們的祖先,好好修養(yǎng)你們的品德嗎?到了幽王,國家陷入危亡之際,則有《大雅·瞻卬》在認真呼吁:“無忝爾所生,式救爾后。”亦即:不要辱沒您的祖先,努力救救您的子孫。這種以訴諸親情來要求人們修德的觀點,在古代應該有其一定的效果。
由于天子失德,百姓對天已經(jīng)失去信心,所以出現(xiàn)“胡不相畏,不畏于天?”(《小雅·雨無正》)、“民今方殆,視天夢夢。”(《小雅·正月》)、“彼蒼者天,殲我良人。”(《秦風·黃鳥》)之類的詩句。人間失去仁愛與正義,能夠維系社會的力量似乎只剩下親情了。像“夙夜匪懈”一詞經(jīng)常出現(xiàn),就是描述情況危急,以至早晚都不得松懈。《小雅·小宛》中出現(xiàn)最具代表性的一句詩就是“夙興夜寐,無忝爾所生”。意即:從早上起床到夜晚睡覺,都不要辱沒那生你的人啊!這句詩提醒人要常想到父母與祖先,告誡百姓不可因為自己的惡劣言行而讓先人蒙羞。
人應該孝順,但這并不表示父母的所作所為都是正確的。宋朝學者羅仲素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如果是指“父母無不愛護子女”,則有其一定的道理,但如果是指“父母的作為都對”,則未必盡然。父母是凡人,是眾多百姓之一,自然也有智愚之分與賢不肖之別。那么,萬一自己的父母出現(xiàn)偏差的作為,子女又該如何?
孟子分析相關(guān)的詩《小雅·小弁》,提出精辟的觀點。詩的大致內(nèi)容應是周宣王時,名臣尹吉甫之子伯奇所作。原因是吉甫娶后妻,生子伯邦。后妻譖伯奇,使吉甫聽信讒言,將伯奇逐出家門。伯奇受此冤屈而作《小弁》。詩中充滿憂思,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天,要受這樣的苦?“天之生我,我辰安在?”“何辜于天,我罪伊何?”他對父親未能詳察真情而枉屈了他,也有直接的抱怨,如“君子信讒,如或醻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意即:君子聽信讒言,好像有人敬酒就接受;君子不照顧人,不肯從容考察真相。而全詩出現(xiàn)五次“心之憂矣”一語,更讓人傷感。
那么,孟子對此詩有何看法?他認為,父母的過錯太大的話,子女如果不抱怨,就等于決心疏遠父母,就此斷絕關(guān)系似的,而這即是不孝。若是表達適當?shù)谋г梗f不定可以讓父母覺察真相而有補救機會。孝順應該包含委婉地使父母走上人生正途。《孝經(jīng)·諫諍章》說:“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可見這是儒家的基本立場。
溫故而知新 可以為師
孔子說:“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論語·為政》)他以《詩經(jīng)》教誨弟子,期許他們溫故知新,將來可以繼志述事,成就儒家的教育傳承。
孟子認為,父母的過錯太大的話,子女如果不抱怨,就等于決心疏遠父母,就此斷絕關(guān)系似的,而這即是不孝。若是表達適當?shù)谋г梗f不定可以讓父母覺察真相而有補救機會。孝順應該包含委婉地使父母走上人生正途。
子貢請教老師有關(guān)處身貧富的正確心態(tài),孔子鼓勵他由消極的“貧而無諂,富而無驕”,提升到積極的“貧而樂道,富而好禮”。此時子貢引述《詩經(jīng)·衛(wèi)風·淇澳》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來回應,表示精益求精之意。孔子立即肯定他的正確聯(lián)想,表示以后可以同他談?wù)摗对娊?jīng)》了。(《論語·學而》)
子夏不明白《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所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一語。孔子回答他“繪事后素”,意即“繪畫時,最后才上白色”。他的意思是:一位麗質(zhì)天生的女子,穿上白衣就很亮麗;而古代繪畫的方式是先上各種顏色,最后以白色分布其間,使眾色突顯出來。先上眾色是指天生麗質(zhì),猶如人性向善之美質(zhì),而白色指白衣,表示真誠樸實將使向善的美質(zhì)充分彰顯。子夏聽后得到靈感,立即說:“禮后乎?”他問:禮是不是后來才產(chǎn)生的?孔子此時頗為震撼,說:能夠帶給我啟發(fā)的是子夏啊!現(xiàn)在可以與你討論《詩經(jīng)》了。子夏的“禮后乎?”原有不確定之意,但使孔子大受啟發(fā),領(lǐng)悟到:禮是白色的,真正美麗的是向善的人性。這一段師生對話值得我們贊嘆。
因此,學習《詩經(jīng)》可謂其用無窮。孔子本人還作過一次示范。依《史記·孔子世家》所載,孔子帶領(lǐng)弟子周游列國時,遭遇并不順利,于是他以《詩經(jīng)·小雅·何草不黃》中的一句話來測試子路、子貢與顏淵三人對自己的看法。他引述的是“匪兕匪虎,率彼曠野”一語,意即: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順著曠野奔走。他接著說:我的理想有錯嗎?怎么會落到這個地步?這句引文清楚顯示了孔子自覺委屈,但希望弟子能夠明白他的理想。結(jié)果呢?子路質(zhì)疑孔子,要他想想自己是否“未仁、未智”;子貢提醒孔子,要他降低標準來適應世俗需要;顏淵則說:“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言外之意就是:這是那些諸侯國君主的責任,而不是夫子的問題。當然,顏淵的答復最合孔子心意。賢人流落在外,國君錯過人才。百姓受盡苦難,只能向天呼救。
賦、比、興中的美與善
《詩經(jīng)》有賦、比、興三種寫法,其中賦是敘述史實的部分,但更多的是運用萬物作為比喻與象征,委婉表達人間各種情緒、感受、意愿、渴求。翻閱這樣的一本書,可以體驗自然界與人的親密關(guān)系,既然萬物有情,人又何必過度自怨自憐。書中豐富的意象與雋永的詞句早已成為嗣后文學家無盡的靈感泉源,我們也難以想象中國的語言與文字如果少了《詩經(jīng)》,會是什么樣子。念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能不企盼高明君子嗎?念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能不感覺愁悵滿懷嗎?念到“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能不堅持美好的初衷嗎?
儒家有關(guān)《詩經(jīng)》的論述,顯示其學說承先啟后的特色:一方面把握“思無邪”的要旨,肯定真摯情感之可貴,認為“真誠”能引發(fā)向善的力量,由此建立適當?shù)娜穗H關(guān)系;另一方面則聚焦于親情,亦即由子女對父母的孝順為出發(fā)點,推廣到各種人際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則必生情感,喜怒哀樂若是發(fā)而中節(jié),表示修養(yǎng)抵達理想層次,人生的快樂也將如影隨形。
《詩經(jīng)》代表古代文學,總能引發(fā)審美情操。這種情操造就了溫柔敦厚的性情與作風,其實這正是導人于善行的好辦法。不過,美與善的融合是可能的而不是必然的,關(guān)鍵即在于正確詮釋孔子與孟子的學說。
德行的修養(yǎng)需要一生的努力,而審美的意境卻是隨手可得的。只要熟讀《詩經(jīng)》,就不難享受這樣的意境。《易經(jīng)·兌卦·大象傳》說:“君子以朋友講習。”若是轉(zhuǎn)換到《詩經(jīng)》,則會想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何不互通音訊,彼此鼓勵?等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豈不快慰?

傅佩榮
現(xiàn)任中國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曾任臺灣大學哲學系主任兼哲學研究所所長,比利時魯汶大學、荷蘭萊頓大學講座教授,師從哲學大師方東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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