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而今 【本書體例】
張世南
張世南,字光叔,鄱陽(今屬江西)人。約生活于南宋寧宗、理宗時代,曾隨其父長期生活在四川,后又歷游浙、閩等地。張氏系當時文獻掌故專家,《游宦紀聞》十卷,共一百零八條。雜記其半生見聞,內容廣泛,不尚空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為“宋末說部之佳本”。
蘇翁者,初不知其何許人。紹興兵火末,來豫章東湖南岸,結廬獨居。待鄰右有恩禮,無良賤老稚,皆不失其歡心。故人愛且敬之,稱曰蘇翁,猶祖翁、婦翁云。身長七尺,美須髯,寡言笑。布褐草履,終歲不易。未嘗疾病。筋力數倍于人,食啖與人亦倍。巨鍤長柄,略與身等,披荊棘,轉瓦礫,辟廢地為圃。或區或架,或籬且堘。應四時蔬菜,不使一闕。藝植耘芟,皆有法度;灌注培壅,時刻不差。雖隆暑極寒,土石焦灼,草木凍死,圃中根菱(gāi亥)芽甲,滋郁暢茂,以故蔬不絕圃。味視它圃蔬為最勝,市鬻者利倍而售速。每先期輸直,不二價,而人無異辭。晝爾治圃,宵爾織屨(jù句)。屨堅韌,革舄(xì戲)可穿,屨不可敗。織未脫手,人爭貿之以饋遠,民曰“蘇公屨”。薪米不至匱乏,且有余羨。喜周急人,有貸假,隨力所及應之,負償一不經意。閉門高臥,或危坐終日,人莫測識。
先是高宗南渡,急賢如饑渴。時張公浚為相,馳書函、金幣,且移書豫章漕及帥曰:“余鄉人蘇云卿,管、樂流亞,遁跡湖海有年矣。近聞灌園東湖,其高風偉節,非折簡所能屈。幸親造其廬,為我必致之”。漕、帥密諭物色,彼人曰:“此有灌園蘇翁者,無云卿也。”漕、帥即相與變服為游客,入其圃,翁運鋤不顧。二客相揖與語,翁良久問客何從來,乃延入室。土銼竹幾,輝光溢然。地無纖塵,案上留《西漢書》一冊。二客神融意消,恍若自失,默計曰:“此為蘇云卿也,必矣。”既而汲泉煮茗,意稍款接。客遂扣曰:“翁仙里何地?”徐曰:“廣漢。”客曰:“張德遠,廣漢人,翁當識之。”曰:“識之。”客遂泛問張公世系材品,翁歷歷陳敘,且曰:“不知張今何官?”蓋其初不料張公使其訪己,而欲致之也。二客遂笑謂翁曰:“某等備管漕、帥,實非游者。張公今秉相權,令某等造廬,以禮致公,共濟大業。”出書函、金幣于其案上。翁色遽變,喉中隱隱有聲,似怨張公暴己者。至是,始知翁廣漢人,即云卿是已。然終不知云卿其字耶,抑名耶?繼旌旗填委,堅強翁同載以歸,再三謝,不可,許詰朝上謁。越夕,遣吏迎伺,則扃戶闐然。從他徑排闥入,惟書、幣留案上,儼然如昨日。室空,而人不可得見矣。形跡遼絕,莫知所終。
此隆興士宋自適字正父所記蘇翁本末如此。宋后得蘇翁遺址,面揖湖山,平地數十畝。仍筑小庵,以寄仰高之思。章泉先生為名之曰“灌園庵”。
(選自《游宦紀聞》)
蘇翁,人們起初不了解他是什么樣的人。高宗紹興初年戰亂之后,來到豫章的東湖南岸,蓋了座小屋一個人居住下來。對鄰居講禮節,有恩德,無論貧富老少,他都善意對待,因此人人熱愛他并尊敬他,稱他為蘇翁,就象叫老爺爺、老外公一樣。他身長七尺,胡須非常好看,很少說笑。穿著布衣草鞋,整年不換樣。沒得過什么病。力氣比別人大幾倍,吃的東西也比人多幾倍。大鐵鍬長長的把,和他身高差不多。他用它撥開荊棘,清除瓦塊碎石,把荒廢的土地開辟為園田。有時劃成區域,有時立上支架,有時修籬笆并培垅。四季應時的蔬菜,不讓缺一樣。種植耕作。除草松土,都有一定規則;引水澆水,培土施肥,嚴格按照時間。即使土和石頭被烤焦了的酷暑,或花草樹木凍死的嚴冬,他園子里剪留的菜根和初發的菜葉,也都滋生成長,繁茂旺盛,因此園中蔬菜不斷。與別人園子里的菜相比顯得味道最好,買去再賣出的人獲成倍的利,還銷售得快。每每先交錢,不討價還價,人們都沒什么說的。他白天在園子里忙活,晚上就用麻、葛編鞋。鞋結實又柔軟,別人用皮制的鞋能磨穿,這種鞋穿不壞。所以鞋還沒有編完,人們就爭著來買以便送給遠方的人,人們給鞋起名叫“蘇公鞋”。他的柴米不致于短缺,而且有盈余。喜歡周濟人,有求借的,只要力所能及都答應他,欠的還的一概不在意。他或者關上門高枕而臥,或者整天端坐著,人們猜測不透他。
在這以前,高宗渡過長江來到了南方,求賢之心如饑似渴。此時張浚當宰相,速發信函和金錢,并移送文書給管豫章的轉運使和安撫使說:“我的同鄉蘇云卿,是管仲、樂毅一類的人物,隱居江湖好多年了。近來聽說在東湖種菜,他高風亮節,不是寫封信就能屈就的。希望親自登門拜訪,一定替我招來他。”轉運使和安撫使暗下命令尋找,一個人說:“這里有種菜的蘇翁,沒有叫云卿的。”轉運使和安撫使就一同改裝假扮游客,進入蘇翁的園子,他揮著鋤頭沒有看他們。兩人上前拱手作禮和他說話,過了很久,蘇翁問他們從哪里來,才請進屋內。小瓦鍋、竹茶幾,光亮得可以照人。地面沒一點兒灰塵,案頭擺著一冊《西漢書》。兩位客人神魂都融化了,仿佛自身已不存在,暗中算計說:“這一定是蘇云卿了。”不久蘇翁汲來泉水煮茶,顯得稍微熱情些。客人于是問:“請問老先生是哪里人?”他慢慢說:“廣漢。”客人說:“張德遠是廣漢人,老先生一定認識他。”回答說:“認識他。”客人就隨便問起張浚的家世、才能、品格,蘇翁敘述得一清二楚,并且說:“不知道張浚現在任什么官職。”原來他沒料到張浚讓他們尋訪自己,并且要招攬他。兩位客人便笑著對他說:“我們倆聊以充數,一個做轉運使,一個做安撫使,實際上不是旅游的人。張大人現在手握宰相大權,命令我們二人登門拜訪,按照禮節請老先生出山,共同成就大業。”于是拿出信件和金幣放在案頭上,蘇翁臉色驟然改變了,喉嚨中隱隱地發出聲音,仿佛埋怨張大人暴露了自己。到現在才知道蘇翁是廣漢人,即蘇云卿。但最終還不知道云卿是他的字啊,或是名。接著來了許多儀仗車馬,二人執意請蘇翁一同乘車歸府。他再三拒絕,但不行,最后答應明天早晨登門拜見。過一個晚上,派官吏去迎接伺候,但蘇翁家鎖著大門,沒有一點兒動靜。從另外的小路進去,推門而入,惟有信件和金幣留在案頭上,和昨天完全一樣地放在那兒。室內一空,人也看不見了。從此蹤跡永遠消失,沒有人知道他最終怎樣。
以上是孝宗隆興年間的讀書人——宋自適(字正父)記敘的蘇翁之事,從頭到尾就這樣。宋自適后來獲得了蘇翁故居的遺址,面對湖水山峰,平地面積有幾十畝。仍舊修筑了小茅屋,用來寄托他對蘇翁高尚德行的無限仰慕之情。章泉先生給它起名叫“灌園庵”。
本篇塑造了一個才能卓異又具有高風亮節的隱士形象——蘇云卿。
隱士,在古代是受人尊重的。南朝范曄第一個為隱士立傳,稱他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后漢書》)。然而歷史上真正的隱士是不多見的。有人謀官不成,無奈而隱,總是“心存魏闕”;有人甚至把隱居當做求仕之手段,即所謂“終南捷徑”;還有人息影山林,是憑借奴才等“生財器具”(魯迅《隱士》),享受“優哉游哉,聊以卒歲”的幸福。蘇云卿則不然,他才比管、樂,卻逃避名利,又種菜織鞋自食其力,是不易見到的真的隱君子,所以深受崇敬,連《宋史》也為之立傳。
但不論古代的風氣怎樣,這種人在我們今天看來是不值得提倡的。當時金人進犯,天下不寧,正所謂“泰山崩,黃河溢”(魯迅《隱士》),蘇云卿卻目無見,耳無聞。我們說,優秀的人物是應該對歷史的進程有所貢獻的。
本篇在藝術方面顯著的特點是以虛為主,又虛中帶實。所謂以虛為主,是說它慣于從側面大事渲染。如作者要表現蘇云卿是“管、樂流亞”,于是寫他的身體,“未嘗疾病。筋力數倍于人,食啖與人亦倍”。勞動工具也與眾不同,是“巨鍤長柄,略與身等”。他種菜掌握規律,自有法度,所以不管隆冬酷暑,“蔬不絕圃”,而且味道最好。他編的鞋比皮鞋還結實,所以“織不脫手,人爭貿之以饋遠,號曰‘蘇公履’”。他研究歷史,所以“案上留《西漢書》一冊。”寫宰相張浚的書信、金幣,及漕帥尋訪,也是虛筆。這一切造成一種氛圍,使讀者感到他真的懷珠抱玉,有濟世之才。
虛中帶實是說本篇欲縱故擒,關鍵時刻讓人物亮相。在第一部分里,讀者不知道他是“何許人”。到第二部分快結束時,才暴露了他是“管、樂留亞”的蘇云卿。但緊接著”惟書、幣留案上,人不可得見”,而且永遠“形跡遼絕”了。然而就是這僅有的一次亮相,卻猶如電光一閃,使人們看清了他靈魂中最本質的東西——敝屐功名、浮云富貴。
本篇的結尾,也是有機的組成部分。再以虛筆烘托人物的高風亮節,如余音裊裊。
全篇在表現手法上就這樣以虛為主,虛中帶實,因此格調清空而內容充實,使蘇云卿這一個隱士形象既顯出神仙風致又具有血肉之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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