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傅瑛 【本書體例】
余懷
余懷(1616——1700?),字澹心,一字無懷,號蔓翁,又號蔓持道人。福建莆田人。明崇禎末年,任南京兵部尚書范景文幕僚。工詩文,善詞曲,晚年隱居蘇州,寄情山水,以填詞度曲自娛。著有記述南京秦淮名妓情況的筆記《板橋雜記》三卷。
余讀《吳越春秋》,觀西施沼吳,而又從范蠡以歸于湖,竊謂婦人受人之托,以艷色亡人之國,而不以死殉之,雖不負心,亦負恩矣。若王翠翹之于徐海,則公私兼盡,亦異于西施者哉!嗟乎,翠翹故娼家,辱人賤行,而所為耿耿若此,須眉男子,愧之多矣!余故悲其志,綴次其行事,以為之傳。傳曰:
王翠翹,臨淄人,幼鬻(yǜ育)于娼,冒姓馬,假母呼為翹兒。美姿首,性聰慧,攜來江南。教之《吳歈》歌,則善《吳歈》歌;教之彈胡琵琶,則善彈胡琵琶。吹簫度曲,音吐清越,執(zhí)板揚聲,往往傾其座客。平康里中,翹兒名籍甚。
然翹兒雅淡,顧沾沾自喜,頗不工涂抹倚門術(shù)。遇大腹賈及傖(cāng蒼)父之多金者,則目笑之,不予一盼睞溫語。以是假母日忿而笞罵。會有少年私翹兒金者,以計脫假母,而自徙居嘉興,更名王翠翹云。
當是時,歙(shè涉)人羅龍文,饒于財,俠游結(jié)賓客,與翠翹交歡最久,兼昵小妓綠珠。而越人徐海者,狡佻,貧無賴,方為博徒所窘,獨身跳翠翹家,伏匿不敢晝見人。龍文習其壯士,傾身結(jié)友,接臂痛飲,推所昵綠珠與之薦寢,海亦不辭。酒酣耳熱,攘袂持杯,附龍文耳語曰:“此一片土非吾輩得意場,丈夫安能郁郁久居人下乎!公宜努力,吾亦從此逝矣!他日茍富貴,毋相忘!”因慷慨悲歌,居數(shù)日別去。
徐海者,杭之虎跑寺僧,所謂明山和尚者是也。居無何,海入倭,為舶主,擁雄兵海上,數(shù)侵江南。嘉靖三十五年,圍巡撫阮鶚于桐鄉(xiāng),翠翹、綠珠皆被虜。海一見驚喜,命翠翹彈琵瑟以佐酒,日益寵幸,號為夫人,斥諸姬羅拜。翠翹既已驕愛無比,凡軍機密畫,惟翠翹與聞。乃翠翹陽為親昵,陰實幸其復敗,冀歸國以老,淚漬漬常承睫洗面也。
會總督胡宗憲開府浙江,善用兵,多計策,欲招致徐海自戕(qiān槍)麻葉、陳東,而離散王直之黨;乃遣華老人赍檄招降。海怒,縛華老人,將斬之。翠翹語海曰:“今日之事,生殺在君,降不降何與來使?”海乃釋其縛,畀(bì敝)金而遣之。老人歸,告宗憲曰:“賊氣方銳,未可圖也。然臣睨海所幸王夫人者,左右視,有外心,或可藉以殲賊耳。”而羅龍文者,微聞是語,自喜與翠翹舊好,乃因幕府上客山陰徐渭以見于宗憲。宗憲以鄉(xiāng)曲故,降階迎揖曰:“生亦有意功名富貴乎?吾今用君矣!”與語大悅,遂受指詣海營;攝舊日任俠衣冠,投刺謁海。海亟延入,坐上座,置酒握龍文手曰:“足下遠涉江湖,為胡公作說客耶?”龍文笑曰:“非為胡公作說客,乃為故人作忠臣耳。王直已遣子納款,故人不乘此時解甲釋兵,他日必且為虜。”海愕然曰:“姑置之,且與故人飲酒。”錦繡音樂,備極豪侈,侗然自以為大丈夫得志于時之所為也。酒半,出王夫人及綠珠者見龍文。龍文改容禮之,極宴,語不及私。
翠翹素習龍文豪俠,則勸海遣人同詣督府輸款,解桐鄉(xiāng)圍。宗憲喜,從龍文計,益市金珠寶玉,陰賂翠翹。翠翹益心動,日夜說海降矣。海信之,于是定計,縛麻葉,縛陳東,約降于宗憲。至桐鄉(xiāng)城,甲胄而入。是時趙文華、阮鶚,與宗憲列坐堂皇。海叩首謝罪,又謝宗憲。宗憲下堂摩其頂曰:“朝廷今赦汝,汝勿復反。”厚勞而出。海既出,見官兵大集,頗自疑。宗憲猶憐海,不欲殺降,而文華迫之。宗憲乃下令,命總兵俞大猷整師而進。會大風縱火,諸軍鼓譟乘之,賊大潰,殲焉。海倉皇投水,引出,斬其首,而生致翠翹于軍門。
宗憲大饗參佐,命翠翹歌《吳歈》歌,遍行酒。諸參佐或膝席,或起舞捧觴,為宗憲壽。宗憲被酒大醉,瞀亂,亦橫槊障袖,與翹兒戲。席亂,罷酒。次日,宗寵頗悔醉時事,而以翠翹賜所調(diào)永順酋長。翠翹既隨永順酋長,去之錢塘江中,恒悒悒槌床嘆曰:“明山遇我厚,我以國事誘殺之,斃一酋又屬一酋,吾何面目生乎?”向江潮長號,大慟投水死。
外史氏曰:“嗟乎,翠翹以一死報徐海,其志亦可哀也!羅龍文者,世稱小華道人,善制煙墨者也,始以游說陰賂翠翹,誘致徐海休兵,可謂智士。然其后依附權(quán)勢,與嚴世蕃同斬西市,則視翠翹之死,猶鴻毛之于泰山也。人當自重其死,彼娼且知之,況士大夫乎?乃娼且知之,而士大夫反不知者,何也?悲夫!
(選自《板橋雜記》)
我讀《吳越春秋》,看到西施使吳國滅亡,宮殿成為沼池,然后又隨從范蠡隱居太湖,私下認為這婦女受人的托咐,用美艷的姿色滅亡別人的國家,又不以生命身殉吳國,雖說不算負心,也是負恩了。象王翠翹對待徐海,才是公與私都能兼顧,是個有別于西施的人。唉,王翠翹本是娼妓,受人侮辱,行業(yè)低賤,但所作所為如此光明正大,就是須眉男子,與之相比,也多有慚愧。所以我哀傷她的志向,搜集整理她的事跡,為她寫傳記。
王翠翹,山東臨淄人,從小被賣到娼家,就隨假母家姓馬,鴇母稱她為翹兒。姿容美麗,性情聰慧。鴇母把她帶到江南,教她《吳歈》歌,就善唱《吳歈》歌;教她彈奏胡琵琶,就善彈胡琵琶。吹簫或唱曲子,發(fā)音清越響亮,自已手拿拍板擊節(jié)歌唱,經(jīng)常使在座客人為之傾倒。在各妓院中,翹兒的名聲極高,但是翹兒性格文雅沖淡,只是自我欣賞,很不精于梳妝打扮倚門賣笑的技巧。遇到大腹便便的巨商,以及粗俗而有錢的人,只是用眼神嘲笑他們,不肯給予一點眷顧,也不說溫柔的話語,為此鴇母天天生氣,打罵翹兒。恰巧有少年瞞著鴇母給翹兒些錢財,翹兒用計擺脫鴇母,自己遷到嘉興居住,改名叫王翠翹。
正在這時候,安徽歙縣有個叫羅龍文的人,富有錢財,行俠遨游,結(jié)交賓客,與王翠翹相好最久,同時又與小妓綠珠相親近。浙江人徐海,狡滑輕浮,貧窮無賴,正被賭徒索逼賭債,單身跳入王翠翹家,躲藏起來不敢白天出來見人。羅龍文熟悉徐海是個壯士,盡力與徐海結(jié)為朋友,交臂痛飲,并讓所親近的妓女綠珠和徐海伴宿,徐海也不推辭。酒喝到暢快時,徐海捋起袖子,拿著酒杯,在羅龍文耳邊說:“這塊地方不是我們這些人得意的場所,大丈夫怎能沉悶憂傷長久在別人之下呢?您應該努力,我也從此遠去了。以后如果富貴了,不要忘掉老朋友。”于是激昂慷慨,放聲長歌,住了幾天告別離去。
徐海,是杭州虎跑寺的僧人,名叫明山和尚的就是他。過了不久,徐海投入倭寇,成為船主,率領雄兵往來海上,幾次侵犯江南。明世宗嘉靖三十五年(1557),把巡撫阮鶚包圍在浙江桐鄉(xiāng)縣,王翠翹、綠珠都被擄去。徐海一見王翠翹,大為驚喜,讓翠翹彈奏胡琵琶為他助興飲酒,一天比一天寵幸她,稱為“夫人”,命令其他許多姬妾排列向她下拜。王翠翹既然受到徐海的無比寵愛,舉凡軍中的機密謀畫,只有王翠翹能了解。可王翠翹表面裝著與徐海親熱,內(nèi)心希望徐海失敗,自己回歸祖國度過余生,淚水常浸濕睫毛,沖洗臉面。
恰巧總督胡宗憲在浙江建立總督府,善于用兵,多有計謀,想招降徐海,讓他殺害麻葉和陳東,使王直一伙自行離散;于是派遣華老人帶了文書前往招降。徐海大怒,捆綁華老人,準備斬殺他。王翠翹告訴徐海說:“今天的事情,生殺大權(quán)全在于你,你降不降與使者有什么相干?”徐海于是釋放了華老人,并賞他金錢送他回去。老人返回總督府,向胡宗憲報告說:“海賊士氣正銳盛,不可圖謀。但我觀察,徐海所寵幸的王夫人,左右顧盼,象是有外心,或許可借她殲滅賊寇。”羅龍文私下聽到華老人的這話,自己欣喜與王翠翹是舊日相好,就托胡總督幕府的上客、浙江紹興人徐渭來求見胡宗憲。胡宗憲因與羅龍文是老鄉(xiāng),走下臺階禮迎羅龍文,說:“你也有心想取得功名富貴嗎?我現(xiàn)在要重用你了!”與羅龍文交談,十分喜悅。羅龍文便接受指使去徐海營里;他穿戴上以前行俠仗義時的衣帽,送名帖拜見徐海。徐海趕快將羅龍文延請入內(nèi),讓在上座,安排酒宴,握著羅龍文的手說:“您老遠地跋涉江湖,替胡宗憲作說客嗎?”羅龍文笑著說:“不是替胡宗憲作說客,而是為老朋友做忠臣。王直已派遣他兒子向總督表明歸順,老朋友不乘這時候放下武器,遣散士兵,以后一定要被俘虜。”徐海驚愕,說:“姑置不說這事,只與老朋友喝酒。”錦繡宴筵,音樂悅耳,豪華奢侈達到極點,徐海威武地自以為大丈夫得志的時候,就應該如此。酒飲到一半時,讓王夫人和綠珠出來見龍文,羅龍文擺出嚴肅的表情以禮相見,直到酒席結(jié)束,沒說到他們過去的私情。
王翠翹向來了解羅龍文為人豪俠,就勸徐海派人一同向總督府投誠,解除對桐鄉(xiāng)的包圍。胡宗憲聞言大喜,聽從羅龍文的計策,買了許多金珠寶玉,私下送給王翠翹。王翠翹更加動心,日夜勸說徐海投降。徐海相信王翠翹的話,就定下計策,縛捉了麻葉和陳東,向胡宗憲約定時日投降。
徐海來到桐鄉(xiāng)縣城,全副武裝進入。這時候,趙文華、阮鶚與胡宗憲齊坐在大堂之上,十分威嚴。徐海叩頭謝罪,又向胡宗憲致謝。胡宗憲走下大堂,用手摸著徐海的頭說:“朝廷現(xiàn)在赦免你的罪行,你不要再反抗朝延。”豐厚地慰勞了徐海。徐海從里面走出來,看見許多官兵在集合,心里很懷疑。胡宗憲尚且憐憫徐海,不想殺害已投降的人,但趙文華逼迫他。胡宗憲只好下令,命令總兵俞大猷指揮軍隊進攻。當時正逢大風,官兵放火,各路官兵鳴鼓吶喊,乘敵不備大舉進攻,賊寇潰敗,全被殲滅。徐海倉皇之中跳入水中,也被活捉拉出來斬首,活捉了王翠翹送到胡宗憲軍營門前。
胡宗憲大排宴席犒賞參將幕佐,讓王翠翹唱《吳歈》歌,為大家斟酒。各位幕佐參將有的半跪在地上,有的起舞舉杯,向胡宗憲表示祝賀。胡宗憲喝得大醉,昏亂不清,也志滿意得,用袖遮掩著,調(diào)戲王翠翹。宴席上一時大亂,宴會只好停止。第二天,胡宗憲很慚愧醉時的丑事,就把王翠翹賞給征調(diào)來的永順酋長。王翠翹既已隨從永順酋長,來到錢塘江中,經(jīng)常郁悶不樂,捶床嘆息說:“明山對我很好,我因為國家大事慘殺了他,害死一個酋長,又歸一個酋長,我還有什么臉面活下去呢?”面對江潮長聲大哭,悲痛之極,跳水自殺。
外史氏說:“唉,王翠翹用一死來報答徐海,她的志向也值得哀傷啊!羅龍文,世人稱他小華道人,是個擅長制作煙墨的人。當初游說徐海,私下賄賂王翠翹,誘使徐海停止戰(zhàn)斗,可以稱為智謀之士。但他后來依附權(quán)勢,與嚴世蕃一齊被在西市斬首,與王翠翹的死相比,猶如鴻毛與泰山相比啊。人應當尊重自己的死,娼妓尚且知道這個道理,何況士大夫呢!可娼妓尚且知道的道理,而士大夫反而不知道,為什么呢?真可悲呀!
《王翠翹傳》是篇有名的傳記體小說。作者突破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懷著一腔同情,給地位低下的妓女立傳,為我們塑造了一個被侮辱而又知恩報恩的風塵女子形象,歌頌了她以國家利益為重的愛國精神。
妓女王翠翹,是從小被賣到娼家,不得已而為娼的。她容貌美麗,天姿聰慧,以至“名籍甚”。但她不甘心倚門賣笑,渴望正常的愛情生活,因此多次受到鴇母的責打。經(jīng)過努力,她總算逃出火坑。但在那個社會里,一個孤獨無援的弱女子,根本無法逃脫被侮辱被玩弄的命運。王翠翹又落入羅龍文之手,后來又被海盜徐海搶去逼迫充其夫人,雖倍受寵愛,終日是淚水洗面。她深明大義,向往回到祖國的懷抱。所以在徐海要殺勸降的華老人時,她規(guī)勸徐海放還華老人;在總督胡宗憲招降時,她以國事為重,苦勸徐海投降,歸順朝廷,在平息徐海、麻葉這股倭寇擾亂中,盡了她的力量。她知恩圖報,所以一死來報知己。徐海受騙被殺,王翠翹不僅沒能留在大陸故鄉(xiāng),而在被凌辱調(diào)戲之后,作為禮物送給永順酋長,仍要飄流海外。于是她不甘侮辱,毅然投水而死,表現(xiàn)出她高潔的品格。
在描繪王翠翹的同時,作者還著意描寫了羅龍文、徐海等人物。羅龍文是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他先玩弄翠翹的感情,與翠翹相好的同時,又與小妓綠珠打得火熱;他趨炎附勢,投機鉆營,利用與翠翹的舊情及與徐海的交情,取得翠翹與徐海的信任,最后不惜用朋友的生命,來換取自己的功名利祿。
徐海是個倭匪頭子,他強占王翠翹,把她立為夫人。他聽信王翠翹及羅龍文的話,出賣同伙,以圖功勞,但他也上當受騙,落得個投水被殺的下場。
這篇小說思想內(nèi)容較為復雜。作品主題是歌頌風塵女子王翠翹高潔的人格,贊揚她國難面前能大義滅親,私情方面又知恩圖報,以死殉情,批判羅龍文卑鄙無恥,連娼妓也不如的丑惡嘴臉。
作者繼承了古代史傳文學中運用襯托突出主人公性格的手法,以羅龍文、徐海、胡宗憲等人來襯托王翠翹,把王翠翹光彩照人的人格突現(xiàn)出來。《漢書蘇武傳》里,就是通過對李陵等幾位叛徒的描寫,來反襯蘇武堅貞不屈的高大形象。本文作者是深得其神韻的。
以時間順序來描寫人物,是本篇小說的又一突出特點。這篇小說基本上是以真人真事為基礎,記敘王翠翹一生事跡的,所以故事從王翠翹小時被賣為娼寫起,隨著時間推移,來安排故事情節(jié),給人真實可信的感覺。
小說以議論開始,又以議論結(jié)束,首尾照應,結(jié)構(gòu)完整,畫龍點睛,題旨突出。異史氏的議論,顯然是從司馬遷《史記》的“太史公”而來。開篇對西施的論說,實則為王翠翹張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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