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維新 【本書體例】
洪邁
洪邁(1123—1202),字景盧,號容齋,饒州鄱陽(今江西安陽)人。紹興十五年(1145)中博學宏詞科。累遷中書舍人、兼侍讀、直學士院、同修國史。淳熙十三年(1186)為翰林學士,上《四朝國史》。寧宗時,以端明殿學士致仕。學識淵博,論述宏富,尤熟于宋代掌故。編著有《野處類稿》、《容齋隨筆》、《夷堅志》等。《夷堅志》現存二百零六卷。所記多為怪異故事,間雜現實瑣聞、民俗、掌故等,是宋代文言筆記小說中篇幅最巨影響最大的著作。
義娼者,長沙人也,不知其姓氏,家世娼籍。善謳,尤喜秦少游樂府,得一篇,輒手筆口詠不置。
久之,少游坐鉤黨南遷,道長沙,訪潭土風俗妓籍中可與言者。或言娼,遂往焉。少游初以潭去京數千里,其俗山獠(liáo遼)夷陋,雖聞娼名,意甚易之。及見,觀其姿容既美,而所居復瀟灑可人意,以為非惟自湖外來所未有,雖京洛間亦不易得。坐語間,顧見幾上文一篇,就視之,目曰:“秦學士詞”。因取竟閱,皆己平日所作者,環視無他文,少游竊怪之,故問曰:“秦學士何人也?若何自得其詞之多?”娼不知其少游也,即具道所以。少游曰:“能歌乎?”曰:“素所習也。”少游愈益怪,曰:“樂府名家,毋慮數百,若何獨愛此乎?不惟愛之,而又習之,歌之,若素愛秦學士者,彼秦學士亦嘗遇若乎?”曰:“妾僻陋在此,彼秦學士京師貴人也,焉得至此?藉令至此,豈顧妾哉?”少游乃戲曰:“若愛秦學士,徒愛其詞耳;若使親見容貌,未必然也。”娼嘆曰:“嗟乎,使妾得見秦學士,雖為之妾御,死復何恨!”少游察其語誠,因謂曰:“若欲見秦學士,即我是也,以朝命貶黜,因道而來此爾。”娼大驚,色若不懌者,稍稍引退,入謂母媼。
有頃,媼出,設位坐少游于堂。娼冠帔立階下,北面拜,少游起且避,媼掖之坐以受。拜已,張具筵飲,虛左席,示不敢抗。母子左右侍觴,酒一行率歌少游一闕以侑之,卒飲甚歡,比夜乃罷。止少游宿,衾枕席褥必躬設,夜分寢定,娼乃寢。平明起,飾冠帔,奉沃匜(yí異),立帳外以待。少游感其意,為留數日。娼不敢以燕惰見,愈加敬禮。將別,囑曰:“妾不肖之身,幸得侍左右。今學士以王命不可久留,妾又不敢從行,恐重以為累,惟誓潔身以報。他日北歸,幸一過妾,妾愿畢矣。”少游許之。
一別數年,少游竟死于藤。娼雖處風塵中,為人婉娩有氣節。既與少游約,因閉門謝客,獨與媼處。官府有召,辭不獲,然后往,誓不以此身負少游也!一日晝寢寤,驚泣曰:“自吾與秦學士別,未嘗見夢;今夢來別,非吉兆也!秦其死乎?”亟遣仆順途覘(chān攙)之。數日得報,秦果死矣。乃謂媼曰:“吾昔以此身許秦學士,今不可以死故背之。”遂衰(cuī崔)服以赴,行數百里,遇于旅館。將入,門者御焉,告之故,然后入。臨其喪,拊棺繞之三周,舉聲一慟而絕。左右驚救,已死矣。湖南人至今傳之以為奇事。
京口人鐘明,將之常州校官,以聞于郡守李次山結,既為作傳,又系贊曰:“娼慕少游之才,而卒踐其言以身事之,而歸死焉,不以存亡間,可謂義娼矣!世之言娼者,徒曰下流不足道。嗚呼!今夫士之潔其身以許人,能不負其死而不愧于娼者,幾人哉?娼雖處賤而節義若此,然其處朝廷、處鄉里、處親識僚友之際,士君子其稱者,乃有愧焉,則娼之義豈可薄耶?詩曰:‘采葑采菲,無以下體。’余聞李使君結言其先大父往持節湖湘間,至長沙,聞娼之事而嘆異之,惜其姓氏之不傳云。”
(選自《夷堅志》)
義娼是長沙人,不知道她的姓氏和名字,家里幾代都屬娼籍。她擅長唱歌,特別喜愛秦少游的詞,每得一篇,就抄錄吟誦舍不得放下。
后來,少游因為受到黨爭的牽連貶官南方。途徑長沙。尋訪當地歌妓中可以共同交談的,有人提到了那個女子,少游就前去拜訪。他本來認為長沙離京城幾千里,風俗僻陋,人物粗俗,雖然聽說這個娼女有點名氣,心中也不以為然。見了面,看到她容貌嬌美,住的地方也讓人感到舒暢、愉快。就覺得不僅是自己到湖南以來未曾見過,就是在京城、洛陽一帶也不容易找到這樣的人物。坐下來交談了一會兒,少游看到小幾上有一篇文字,靠近些看,上面的題目是“秦學士詞”。就拿過來一直讀完,都是自己平時寫的詞,反復看也沒有其他的文字,少游心里很奇怪,就故意問她:“秦學士是什么人?你從那里抄了他這么多詞!”娼女不知道他就是秦少游,就詳細講了自己這樣作的原因。少游問:“你能唱嗎?”回答說:“這是我平時經常唱的。”少游更加奇怪,說:“著名的詞人不下幾百,你怎么單單喜愛秦學士的詞?不僅喜愛,而且誦習它、歌唱它,好象一向就喜愛秦學士。那個秦學士曾經見過你嗎?”娼女說:“我住在這偏僻簡陋的地方,秦學士是京城的貴人,怎么能到長沙?假如到了長沙、又怎么能來看我呢?”少游就對他開玩笑說:“你愛秦學士,不過是愛他的詞罷了;如果讓你親眼見到他,不一定會象你說的這樣。”娼女長嘆一口氣說:“唉!如果讓我見到秦學士,就是作他的小妾、使女,死了還有什么遺憾呢?”少游看她言語真誠,就對她說:“你想見秦學士,我就是。因為被朝廷貶官,路過長沙到了你這兒。”娼女大驚,對少游的不幸表示傷感。停了一會就告退,進里面對母親講了這件事。
娼女的母親馬上出來,親設座位,請少游坐在堂上。娼女穿戴得齊齊整整站在臺階下,面向北行大禮,少游站起避讓,娼母拉他坐下受禮。拜完,母女擺備酒宴,空出左邊的位子,表示不敢和少游平等相對。母女左右陪侍少游,喝完一巡灑,就唱一首少游的詞來助酒興,喝到最終都很高興,一直到夜里才罷席。娼女留少游住下,親自鋪床安枕,等少游睡穩,她自己才睡。天一亮,娼女先起床,梳妝整齊,端著洗臉水,站在帳外等候。少游被她的情意感動,留下住了幾天。娼女從來不儀容未整見少游,對少游更加禮敬。將要分別時,叮囑少游說:“我這樣的卑賤身份,有幸能侍奉您。現在學士因朝命不能久留,我又不敢和您同行,擔心會連累您,我只有發誓守身如玉來報答您,將來您北歸時,希望能再來看看,我的心愿就滿足了。”少游答應了她。
這一分別就是幾年,后來,少游竟然死在了藤州。娼女雖然淪落風塵,她性格柔順卻很有氣節。因與少游有約,從此就閉門謝客,只和母親生活在一起。有時官府征召,真正推辭不掉,然后才去,發誓不負少游。一天,她白天睡中夢醒,非常震驚,哭著說:“自從我和秦學士分別,沒有作過有關他的夢。今天他在夢中來和我告別,這不是好兆頭,學士難道死了嗎?”馬上派仆人沿少游走過的路去察探,幾天后得到消息,少游果然死了。娼女就對母親說:“女兒先前已經把身子許給秦學士,現在不能因為他死了而背棄他。”就穿起喪服去吊唁。走了幾百里,在一家旅館遇到少游的靈柩。入門時,看門人阻止她,娼女對他講明了原由,就允許她進去。到了靈柩前,娼女手扶棺木走了三周,放聲長號而死去。其他的人大驚,馬上搶救已經來不及了。湖南人到現在還傳說著這件奇事。
京口人鐘明,將要到常州作校官,從郡守李結(字次山)那兒聽到了這件事,就為娼女作傳,又寫下贊語說:“娼女仰慕少游的才華,而最終實踐了自己的諾言,以身許之。她的赴義而死,并不因為少游的存亡而中止,可以稱得上是義娼啊!世人說起娼妓,只說她們身居下流,不值一提。唉呀!現在那些潔身許人的士大夫,能夠不因為對方死去而不辜負諾言,能夠面對義娼的行為而不感慚愧,又能有幾個人呢?娼女雖然出身微賤,但堅守節義如此,那些在朝廷、在鄉里、在親友同僚之間號稱君子的士人,也會慚愧吧。那么娼女的節義,怎么能看輕呢?《詩經》說:‘采葑采菲,無以下體。’正是這個道理。我聽李結使君說,他已故的祖父到湖南宣諭朝命,在長沙聽到了義娼的事,很為事情的不一般而感嘆,可惜她的姓氏和名字沒有流傳下來。”
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那些淪落風塵的歌妓舞女命運最為悲慘。她們除了身受封建體制、封建倫理的重壓之外,為生活所迫,還要在迎來送往,朝云暮雨的皮肉生涯中渡過自己痛苦的一生。一提起娼妓,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們在滿足了自己卑鄙的欲望之后,無不凜然搖頭,斥之為“淫蕩”、“下賤”。然而,正是在這社會的最底層,卻涌現出了許許多多極其優秀的女性。她們品質之高潔,感情之純真,意志之堅定執著,令那些封建社會倚為重心的須眉男子也自嘆不如。本篇所記的“義娼”就是這些優秀女性中的佼佼者。
小說記敘了這位無名無姓“家世娼藉”的才女與大詞人秦少游的一段情事。秦少游(1049—1100),名觀,字少游。他是北宋后期詞壇上的婉約巨匠,“蘇門四學士”之一。公元1094年,因“影附蘇軾,增損《實錄》”,受到政敵的迫害,與東坡先后被貶嶺南。少游先謫處州,再轉郴州,終徙雷州。1100年,大赦北歸,途中死于藤州。少游的大半生,在北宋后期激烈殘酷的黨爭中宦海沉浮,備受折磨,其命運之悲慘不幸世間罕有。但令人欣慰的是,他卻在潦倒長沙之際,遇到了一位紅顏知己。他們這一段短暫而又熾烈的戀情,雖說不上驚天地,動鬼神,卻也足以讓后人掩卷沉思,扼腕嘆息。
“義娼”與少游在晤面前雖素昧平生,了無關涉,但她卻以自己的明識慧眼,對少游的詞作情有獨鐘。“得一篇,輒手筆口詠不置”,并且由愛悅其詞到愛敬其人。這種愛,和那些對于金錢、地位的愛自不可同日而語,即使與世人交口稱贊的互悅容貌、一見鐘情,其境界之高下,也判然分明。少游被貶過訪,她始則:“大驚,色若不懌者”,對傾慕已久的少游突然而至極為震動(這里的“色若不懌”,應是對少游的不幸落難深表同情);繼則“設位,坐少游于堂,娼冠帔立階下,北面拜”,以鄭重的禮節表示對意中人的敬愛;然后“母子左右侍觴,酒一行率歌少游一闋以侑之,卒飲甚歡,比夜乃罷”,盡自己的最大努力給窮途末路的少游以溫馨和安慰。義娼對少游的愛是完完全全的付出,其中沒有絲毫利己的成分。她在不知面對的就是少游時宣稱“使妾得見秦少游,雖為之妾御,死復何恨”;在得知面對的就是少游時,她“止少游宿,衾枕席褥必躬設,夜分寢定,娼乃宿。先平明起,飾冠帔,奉沃匜,立帳外以待”,其關懷備至,體貼入微,使慣經風月的少游亦大為感動。臨分手時,她叮囑少游“妾又不敢從行,恐重以為累。……他日北歸,幸一過妾,妾愿畢矣。”為了自己所愛的安危,甘愿忍受生離死別的斷腸之苦;能見到自己的所愛,就是自己一生的最大愿望。愛的最高境界,不正應如此嗎!
義娼的愛,又是那樣的堅定、執著。我們且不說見少游之前的魂縈夢繞,癡情單戀。就在與所愛之人共同度過“數日”之后,她毅然決然立下了“潔身以報”的誓言,并且在別后“閉門謝客,獨與媼處,官府有召,辭不獲,然后往,誓不以此身負少游也。”特別是在聽到少游死去的消息后,她千里奔喪,“拊棺繞之三周,舉聲一慟而絕。”作為一個以“娼”謀生的風塵女子,她的癡情、專一、堅貞、剛烈,即令唐傳奇中膾灸人口的李娃、霍小玉們也為之相形見絀,黯然失色。
但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義娼”并未能象李娃、霍小玉一樣成為文學人物畫廊中的典型形象,這篇小說也沒有象唐傳奇中的名篇那樣在后代產生“轟動效應”。由于作傳人的封建正統意識以及時代的局限,作者的立足點在于宣揚、表彰娼女的“以身許人”、從一而終,所謂“而歸死焉,不以存亡間,可謂義娼矣”。因此在對于兩人愛情關系的處理上,過多地強調了娼女的自慚形穢;而對少游,雖也在前半部分表現了他的驚奇、試探和感動,但總體來看,仍是一個受愛無愧的風流文士形象。一個本應讓后人為之淚下的哀感頑艷的好題材,卻因宋人的重“理”顯得敬多于愛,義多于情,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的缺憾。另外,小說的結構顯得過于平直單調,語言亦質樸有余,文采不足,這也是本篇不能象《李娃傳》、《霍小玉傳》那樣膾炙人口、催人淚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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