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印的回憶
電腦打印越來越方便,“傳統的”油印已經被淘汰,偶爾走進文具店,再也見不到油印機、謄寫鋼版和三角牌蠟紙一類東西了。
五六十年前,這些東西在偏僻山區還是難得的器材。高小的女老師教唱《萬溶江》,到二十多里外的中學去借油印機,當她將毛邊紙上用藍油墨印成的帶簡譜的歌詞散發給我們時,那高興的面容在回想中還浮現在我眼前。
進初中在一九四二年,教導處有部油印機,某次開運動會,幾位年輕先生帶著幾個喜歡在壁報上出風頭的學生,想油印出一份特刊,我還自告奮勇去推滾筒。可是教導主任硬是不準,說是土紙雖然不缺,油墨卻難買到。本來嘛,那時正值抗戰緊張,一切工業制品極為匱乏,夜間自習也只能兩人合用一掛茶油燈(在平江當時茶油比桐油便宜),竹燈座,瓦燈盞,草燈芯。
油印品也有非常精致的。有位國文先生剛從藍田國師(《圍城》中三閭大學的原型)畢業,帶有一部默存先生尊翁教授文學史的講義,比二號鉛字還大的工楷直行,用深褐色印在米黃色的竹制紙上,裝訂成寬幅的線裝本。它在我幼稚的心中引起了一種近乎神圣的感覺,哪一天能讀得這樣的書就好了。后來見到某北歐畫家的自畫傳,童年的傳主站在廁所坐板前,注視著板上開出的一排大小距離不同的便孔,自言自語:“何時才能坐上這最大的孔?”大概跟我當時的心情也差不多。
先父其時年過七十,他告訴我,光緒末年他從東洋考察回來教書,也油印過講義。一切器材都是從日本買來的,管理教材的人不知使用,故須親自動手。他說,日本人常用毛筆蘸上專用的寫液,在蠟紙上寫字或畫圖,裝上油印機便可以印了。這種毛筆寫繪成的油印品,不知有老先生看見過沒有,我是沒有見過。
不記得是曾紀澤還是薛福成的日記里,有他在倫敦用“糖印法”印文稿的記載,此“糖印”是否即油印,疑莫能明。如果照先父所言,則油印技術系十九世紀末從日本傳入中國的。但成書于南宋初年的《春渚紀聞》卷二有《畢漸趙諗》一則,云畢漸考取狀元,趙諗居第二,“都人急于傳報,以蠟版刻印,漸字所模點水不著墨,傳者厲聲呼云:‘狀元畢斬第二名趙諗’,識者皆云不祥。”這至少也是道君皇帝時的事,歷史不可謂不悠久了。不過這“漸”字印成了“斬”字的“蠟版”,和近代工藝技術造成的蠟紙恐怕不是一回事。
百年前的新技藝,如今已成陳跡,文明的嬗變也真快,不都是經過油印這類瑣屑事物的興替顯示出來的嗎?但愿研究物質文明史的專家們能多告訴我們一些這類事情,勝于空洞的大道理多矣。
關于油印,經常憶及的還有兩件事。一是五七年失業后一度想以刻鋼版維生,但我的字一直寫不好,別人一張蠟紙八角九角,我則只能掙六毛七毛,終于不得不舍此他圖。二是解放前夕搞學生運動,頗做過些刻印傳單的工作,幾個同學在夜里偷偷摸摸地搞,既緊張,又興奮。現在垂垂老矣,對年輕人在一些事情上表現出來的熱情,自以為還能給以同情和理解者,無他,不過因為蠟燭光下瞎忙乎的記憶未能泯滅干凈而已。
(一九九八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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