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岷江走
從九寨溝出來,汽車一直沿著岷江走。岷江從岷山中沖開一條深谷,谷底最深處是奔騰的江水,水兩邊是仰角不小于七十五度的高山,車路就開在山腰的石壁上。從車窗中伸出頭朝下看,岷江顯得特別窄,不要說比湘江,就是比瀏陽河也要窄得多。岷江水則顯得特別的清,急流撲打著橫亙在江中的大塊巖石(看得出是先前從兩邊高山上滾下來的),迸裂成一團團雪白的浪花。中午陽光照射江面的時候,浪花把江水襯映成亮麗的碧藍,使我覺得非常之美。這和湖南習見的河水,那種總是黃得那么臟,總是在上面浮著泡沫和污物的河水,給我的印象完全不同。
在覺得非常之美的同時,我在心中又忍不住要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為什么眼下這條窄窄的河,這條看起來甚至比瀏陽河還窄得多的河,卻會被古人一直認為是萬里長江的正源呢?
萬里長江是現在的稱呼,古時它只有一個字的單名:江。現在的江、河都是通名,古時則是專名,“江”指今之長江,“河”指今之黃河。現在所謂的江河,古時都稱為“水”,長江稱江水,黃河稱河水,漢江稱漢水,淮河稱淮水;江、淮、河、漢合稱四水,亦稱四瀆,指中國四條最重要的河流。而“江”居四瀆之首,它最長最大,故亦稱為“大江”。《尚書》說“岷山導江”,《說文》云:“江水出蜀湔氐徼外岷山,入海。”《水經注》云:“岷山在蜀郡氐道縣,大江所出。”《尚書》是十三經中居首位的經書,《說文》是文字學和語源學的古典,《水經注》是權威的輿地專著,都說岷山是“江”的發源地,都說岷江是“江”的正源。
現在大家知道,長江發源于青海巴顏喀拉山,入云南境稱金沙江,進四川至宜賓和岷江會合。實際情況是,金沙江的長度比岷江長,水量也比岷江大。所以,金沙江才是長江的正源,是主流,而岷江只是長江的一條支流。既然如此,為什么從有文獻記載的古代起,直到西洋的地理學傳來,人們偏要撇開金沙江,偏要把岷江作為大江之源呢?
沿著岷江走,一面看,一面想。在漩口以上,岷江一直被岷山緊緊地挾持著。所謂“江出岷山”,這話一點不假,岷江確實是從岷山的夾縫中沖突出來的。可是我注意到,出了漩口,岷山對岷江的挾持就一下放開了,而且是突然的放開,徹底的放開。岷山“引退”以后,在岷江前面的,是大西南唯一的一塊平原。這塊平原南北長約三百馀里,東西平均寬近百里,現稱成都平原;它的面積有三萬平方里,足可容納東周列國時一個大諸侯國。
沿著岷江走,一路上我看見的山都是青山,看見的水都是碧藍的清水。《長恨歌》寫了“蜀江水碧蜀山青”,是先有蜀山萬木之青,才有蜀江流水之碧。(不過我又看見,從阿壩州不斷開出大卡車,一車一車裝的全是粗大的原木,照這樣“咬定青山不放松”,只怕蜀山也青不多久了。)這種“碧如藍”的清水,從北到南流經成都平原,流了不知多少年;因為它不像湖南的河水那樣飽含泥沙,所以并沒有多少淤積,沒有改變這里的地形地貌。在這塊平原上耕作的農民,從來不需要采用大禹的爸爸鯀的蠢辦法——堙,就是辛辛苦苦將泥土筑成堤來防水。因為年年筑堤,越筑越高,堤外淤土也越來越高。及至堤外的泥土高過了堤內,便再無水利可言,只剩下水害了。成都平原從來沒有水害,而正好大興水利,這也就是秦太守李冰能于此地建立不朽之功的客觀條件。沒有這個條件,李冰縱為賢太守,也做不成李冰,而只能做西門豹。
成都平原上的先民,得天獨厚(其實應該說得地獨厚),有了比西南其他地方優越得多的條件,于是很早就創造了比其他地方先進得多的,以水稻和蠶桑為主要作物的農耕文明,創造了“天府之國”。
還記得十多年前初訪四川時,正好三星堆文物運抵成都。三星堆位于成都平原北端,抗戰時期這里曾發現有鮮明地方特征的古青銅器,引起過中外學者的注意。這次新出土的文物,更大大震驚了世界考古界。感謝朋友們的安排,讓我進入庫房仔細參觀了半天。那高達兩米峨冠跣足的“神君”銅像,那巨眼方耳的巨大人面造型,那純金制成精雕細刻的“權杖”和面罩,對我的感官和心靈的震撼,老實說比國家博物館里的商鼎周盤還要強烈。從此我才知道,當殷人周人在中原搞“禮樂征伐”的時候,古蜀人在三星堆上也創造了即使不說更加精美,至少也是毫不遜色的文明,這就是岷江水在成都平原上澆灌出來的果實。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正是這樣的水這樣的土,才在先秦養成了三星堆的藝師,在秦時養成了都江堰的工匠,在漢時養成了司馬相如、卓文君這樣的才子佳人,在三國時養成了諸葛丞相麾下北伐南征的將士,在唐時養成了李白和杜甫這對照亮千古詩壇的雙子星,在宋時又養成了眉山蘇氏的“一門父子三詞客”。正是這些輩出的人才,正是這里居民作為一個整體相對優秀的素質,才大大提高了這一方水土的知名度。總之,是自然條件創造了生產條件,生產條件又創造了人文條件。《說文》和《水經注》以及其他無數的文獻和文章,亦無非承認了這個既成的事實而已。
這時我想起了金沙江。金沙江雖然源遠流長,可是在流進四川和岷江會合之前,它一直被高山峽谷更加緊緊地束縛著,簡直沒有半點施展的機會。有的江段谷深千米,山腳是熱帶叢林,山頂卻終年積雪;有的峽谷據說老虎可一跳而過(因此留下了虎跳峽這樣的名字),絕壁懸崖,水深流急,自古難以通行。勇作“長江第一漂”的人,在金沙江上漂了幾百里,竟未見到一處可以栽種作物的河灘地。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這里的居民,還在陡峭的石頭山上刀耕火種,記事還得靠刻木結繩,還沒有達到四千年前三星堆的生產水平和文化水平。當然更不能設想他們修都江堰,乘高車駟馬,說什么“臣家在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孫衣食,自有馀饒”了。
因為存在著這樣大的差距,所以金沙江的名氣不能不遠遜于岷江。本應屬于金沙江的大江之源的名分,也就不能不歸之于岷江,而且一歸就歸屬了兩千年。
柳宗元寫《永州八記》,慨嘆好山好水位置不在中州人文薈萃之區,以致湮沒而名不顯。柳先生所慨嘆的,豈只是永州的山水,恐怕還是被貶謫到永州的人吧。我沿著岷江一路下來,先想著岷江,后想到金沙江,想到大江之源的名分,亦不能不重有感焉。莊生不云乎:“名者,實之賓也。”那么,這個“實”又是什么呢?
沒有《岳陽樓記》,就不會有今之岳陽樓;沒有《滕王閣序》,也不會有今之滕王閣;沒有崔顥和李白題詩在上頭,更不會有今之黃鶴樓。由是觀之,“名”還得以文而傳,這“實”難道就是二三文人的不朽之文嗎?
若無天府之國的稻熟桑繁,三星堆上的酋長巫師怎能征集起鑄造重器的人力物力?秦太守李冰又怎能組織實施開鑿離堆分內外江的巨大工程?司馬相如念念不忘的高車駟馬,靠文君當壚賣酒無論如何置辦不成。許慎和酈道元也好,李白和杜甫也好,蘇氏父子也好,若是不能溫飽,又如何能寫出不朽的文字?再進一步想,人文的發達還得以生產的發達為前提,那么是不是可以說,只有社會生產的發展,才是我們求索的這個“實”呢?
岷江占了天府之國的地利,創造了一度最先進的生產水平,享大江之源盛名垂兩千年,而現代地理學、測繪學一來,終不能不把這個“名”移交給過去默默無聞的金沙江。長度幾千幾百幾十幾公里,流量幾千幾百幾十幾秒立方,現在都可以精密測量、準確計算。過去寫成的一切文字,兩千多年來享有的名聲,結果仍不能不服從于現代科學的裁定。歸根結蒂,恐怕只有科學,只有科學思想和科學精神,才是最終的“實”吧。
沿著岷江走,我一路上胡思亂想,汽車卻漸漸離開了岷江,山勢也更加散開退后。過青城山時,視野越來越開闊,路越來越平直,路旁的農田越來越成片,民居也越來越像模像樣了。在青城大橋上,見不久前還在逼仄兩山間盤旋沖突的江水,這時已占有相當寬廣的河床,河床的一部分露出了堆積的卵石。這些卵石,比湘中常見的大得多,較之上游橫亙江中的龐然大物,則顯然已經多次解體,由一而變成了若干千百,棱角也早被逝者如斯的流水磨圓了。這時我突然深深敬畏地感到了時間的力量。霍金寫了《時間簡史》,其實時間的力量遠遠超過了歷史,超過了人的思想力所能及的范圍。人能創造歷史,卻創造不了時間,更改變不了時間。只有時間才能改變一切,石頭,歷史,還有偉大而渺小的人類。
(一九九七年三月)
【補記】這篇文章寫好后,在報上看到,距成都四十公里西南的龍馬鎮,考古發現了四千五百年至五千年前都市文明的重要遺跡——大規模祭祀的祭壇,說是比黃河流域發現的遺址大約要早一千年,和公認為世界都市起源地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大致同時。旋即又得知,一九九六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中,有一項即為“成都平原史前古城址群”,包括都江堰市的“芒城”、溫江縣的“魚鳧城”、郫縣的“古城”、崇州市的“崇河城”、新津縣龍馬鄉的“寶墩城”等處,此龍馬鄉想即報上的龍馬鎮。由此可見,三星堆文明在中國古代文明史上占有第一層級的地位,應已無疑。
(一九九七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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