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與中國文化
語言是從猿到人的標志,文字則是從野蠻到文明的標志。我們的漢語和漢字,無論從歷史的悠久來看,還是從使用的廣泛來看,都稱得上是全球第一。這塊金牌,別人想奪也奪不走。
四大文明古國加上古印第安都是文字起源地,但是漢文以外的其他古文字都已經死掉了,沒有人再使用它們,沒有人能認識它們,除了屈指可數的研究人員。
如今的伊拉克人、埃及人用的是阿拉伯文,印度人用的是印地文和英文,墨西哥和秘魯用的是西班牙文。只有我們三千年來一直在使用漢文;漢字拉丁化既已不再提起,看來今后也還會繼續使用下去。
殷墟出土的甲文,“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仍然一看就能明白。甲文的字形跟簡化漢字雖有差異,認起來卻并不比書法家的狂草更難;對于愛玩圖章的朋友們來說,更不費吹灰之力。
有次看電視,正在講英國保守黨,偶來的一位中學生忽然說道:“一個黨連名字都不會取,為什么要叫保守黨?”其實,“保守”并不完全是貶義詞,漢字三千年來一直在用,便是它保守性強的緣故。
漢字很能保守它自己的特點,由象形、指事到會意、形聲:門中進來馬即是“闖”,屋里養了豬(豕)便成“家”,“有木也是棋,無木也是其,去掉棋邊木,加欠被人欺”,幾百個單音字可以組成成千上萬字、詞。比起別的文字來,表達同樣的意思,漢字所用的字數總是最少的,這更是它一個顯而易見的特點和優點。
所有古文字最初都是象形和指事(結繩也是記事),而且最初都不規范;漢字卻早早實行“書同文”,規范起來了。威爾斯《世界史綱》說,漢字的“結構過于精細,格式過于死板,用法過于麻煩”,這也是強求統一和規范的結果。人們要熟練掌握如此繁難的文字,需要更多的時間和更高的智力,于是便造就了一個特殊的士大夫階層,只有他們才能役使文字。而他們在役使文字的同時,自己也不可避免地為文字所役使。
別的古文字走的是不同的發展道路。因為寫的人較多,有時還分屬不同的族群,操著不同的語言;人們求簡求快,楔形文字便逐漸變成為一種音節文字,埃及石碑上復雜而富于裝飾性的圖案文字也逐漸變成了音符——字母。結果全世界的文字(包括借用漢字偏旁作字母的日文)都成了拼音文字,除了漢文。
“書同文”的漢字,對于“大一統”的形成和發展,具有決定性的意義。英國人叫Father、Mother,德國人叫Vater、Mut-ter,法國人叫Père、Mère,聽起來的差別,遠小于北京人叫爸、媽,下江人叫爺、娘,廣東人叫老爹、老母。如果書不同文,燕趙、吳越和南粵,又如何可能成為“一家”呢?
中國的面積和人口約等于歐洲,如今歐洲有三四十個國家,和春秋時的中國差不多;說是說要建立統一的歐洲,但一部憲法在一個國家(愛爾蘭)全民公決中被否決,便只能作廢,統一談何容易。
正因為統一的文字有利于文化的統一和思想的統一,有利于君王一統江山,掌握漢字的士大夫自然會也不能不用它為君王的統治服務,并且謀取本身的利益,即所謂“學而優則仕”。士大夫階層的出現,本是文明進步的一種標志,但“他們的注意力必須集中于文字和文字格式,勝過集中于思想和現實,盡管中國相當太平,它的人民的個人智慧很高,但它的社會和經濟發展,看來卻因此受到了很大的阻礙”(威爾斯《世界史綱》),這又是漢字和漢文化保守性帶來的壞處?!氨J亍彪m不完全是貶義詞,但也不完全是褒義詞呀!
漢字與中國文化,這是一個大問題,非千字文所能罄。因為看了威爾斯的書,想到了這些,才胡亂寫了這一篇。我總以為,漢字的特點所由形成的思維方式、思想方法,以及它所體現的中國文化的保守性的好壞兩方面,的確是一個值得深長思之的大問題。
(二零零八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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