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亮光照耀我的窗戶,我看到天神的微笑。——奧克塔維奧·帕斯
一
他出現在我眼前,表情木然,眼神空茫,他的臉部皮膚像風干的臘肉的表皮一樣,微微透明、棕色,布滿褐色的疣狀突起和深深的褶皺。若干年前,我記得有一次,他給我們上課,古典文學課,那時候,他的臉并不是現在這樣,那時候的他臉部微白,有著文人特有的蒼白臉色和氣質。他的長發微微卷曲,向后掠去,并不時垂下來,蓋在他的茶色眼鏡架邊上,而他再次撩起發梢,這些動作讓他有點神經質,懦弱和優雅。時光是如此的無情,一切變化仿佛只是在轉瞬之間發生。我記得他給我們上過的課有《文選》和《詩經》,他的板書刻板而認真,雖然筆畫稍有抖動,字體卻無比優雅從容。淡藍色的窗玻璃上映出南方天空那變化著的云朵和藍得沁人的天幕,我記得,有一幅畫,是列維坦的,那些云朵蓬松、渾圓、碩大,花朵一般,在藍色的花園里游弋浮蕩。我那時候經常在上課時走神,癡迷于窗外的世界,天空、云朵、或者飛鳥。偶爾,會有一顆流星閃過,在白晝的天空上劃一道淺淺的白,倏然而逝,精靈一般。他會盯著我的眼睛看,他發現了我的走神,于是盯著,不動聲色。我被鄰座的同學捅肘子提醒,才恍然回到課堂上,我羞愧地低下頭,然后偷偷看一眼他,他并沒有面露慍色,仿佛什么都未發生。于是,那個下午,我在操場邊上的臺階兀坐,抬著頭,仰望著天空,似乎,那遙遠而神秘的問候會再次倏然而至。
一條簡易而原始的土路,我騎著車,在起伏的道上顛簸,車架子到處碰響,叮叮口當 口當 ,車鈴鐺基本不需要撳著,而田野里蟄伏著的鳥逐一驚飛,像箭一樣射向遠方。車前草,羊須草,馬齒莧,薄荷和牛筋草,牽牽絆絆的藤葛,像柳樹一樣優雅的紅蓼和白蓼。車轍過處,一條曲線優美的轍印,像在紙上隨意畫下的線條。那是我從時光里穿過時的重要證據,像拴風箏的線一樣,我和那輛自行車是不斷走遠的風箏。只是,我永遠也沒有機會扶搖而上,像一只鳥一樣,像一架真正的風箏。然而,我已經很滿足了,因為這是我最自由的時光。《詩經》里的詞、字一個個蹦出來:“手如葇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匏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美好的事物大抵是有著某些共性,葇荑是一種茅草的嫩芽,潔白而水嫩。凝脂是牛油,膚若凝脂,光滑細膩。天空、流星或者云朵,都應該有著與世間某些事物共性的特點。天空,是夢的巢穴,是目光永遠向往的地方;云朵,像親人,像白發,像憂郁的花朵;流星,是夢的一閃,或者是美好的內心的一個愿望突然實現了。后來,我知道,這其實是一件傷心事,流星隕落了,一個人的生命結束了,祖母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表情嚴肅,神情憂傷。那是一個你所不認識的人去了,白天的流星不易察覺,而夜晚的流星則顯得格外醒目,雖然同樣時光短瞬。我從祖母的臉上讀出某些神秘和無奈的必然,人會死去,像流星一樣,生命是脆弱的,像流星一樣。她的臉上被陽光所籠罩,光暈像神的光環一樣,祖母的臉同樣是滄桑的,像陳舊的漆器,皺褶,紋理燦然,她的額頭突兀,從而遮住部分深陷的眼窩,祖母的眼睛不大,逆著光,她瞇縫著眼瞼,白發飄蓬。我想,這就是所有美好的全部了,午后的陽光,讓我記起一切相關聯的和非關聯的往事。
老師終于消失了,他在退休后繼續工作了二十多年,直到他講不動課為止,我不知道我的學弟學妹們是如何感覺,像我一樣,或者完全不同。那扇窗戶,八十年代的鐵方框窗戶,刷著綠油漆,波浪形的欞條,推拉卡孔式的支架,那淺藍色的玻璃鑲嵌在沉重而厚實的窗框上。窗外是藍天和白云,一棵玉蘭樹和另一棵木麻黃樹,遠處的教堂樓沐著午后的陽光。老師從容地講著他的《詩經》和《文選》。那張臉,蒼白,稍有倦意。直到二十多年后,我回到那個學校,可是街道和校區已經變化得讓我陌生。我在校園里轉悠了半天,竟然找不到一點讓我激動的舊跡象。沒有一個熟人,沒有老同學,沒有嵌著淺藍色玻璃的鐵框窗,天空也幾乎被樓宇擠成若干不連續的碎片。我想,這樣的天空,幾乎不可能看到一顆流星,不管是白天或者黑夜。城市發展是一種自然式的擁擠和封錮,人將自己關進水泥鋼筋的籠子里,愜意安然。藍天,白云,留在過去的記憶中。我的一個同學成為畫家,成天涂抹著顏料和水墨,在一塊白布上,我記得他那時候喜歡詩歌和文學,大學學的是繪畫,我學的是理工。這是一個只有起點的輻射,我們四散而去,互不交叉,但我卻半途折了回來,想通過那個始點,找到另一條輻射的途徑。我喜歡文學、繪畫和一切不著邊際的幻想。對藝術癡迷的我,想學會所有與藝術有關的事情,我學過古琴、簫和笛子,大學時跑到另一個系去旁聽莎士比亞的戲劇,跟一個中文系的老師成為莫逆。而后又跑去浙江美院拜師學畫。我認識了梵高和莫奈,當然,《星空》的畫面讓我困惑,星空布滿漩渦,而我們世界呢?應該在漩渦之上,地球不就是一個大陀螺么?高數讓我知道漸開線的軌跡方程為:
x=r×cos(θ+α)+(θ+α)×r×sin(θ+α)
y=r×sin(θ+α)-(θ+α)×r×cos(θ+α)
z=0
花朵是如此的,天空的星系是如此的,包括我們的人生,都是漸開線,而流星的軌跡也是漸開線。玫瑰花瓣是標準的漸開線,因此,玫瑰花瓣是一種標準的人生格式。我和那個同學討論關于人生的漸開線,他說,畫的格局往往也按著漸開線布設和展開。他給出答案,那些繁瑣的花瓣,水渦,天空旋轉的臺風眼,地上的塵旋,都是如此簡單,兩個坐標。他看我的時候,目光炯炯,從茶色鏡片后邊透射過來。他的畫板是一塊鐵皮,是鍍鋅鐵皮,銀亮,斑駁。顏料在上邊凝結,混和,重新顯色,被水稀釋開,然后到了畫布上。我的同學沉迷于他的繪畫世界里,而我看到一顆明亮的流星正在升起,朝夜空進發。藝術是瘋子的事業,我想,我不夠瘋狂,因此我看不到藝術的隕流星。
二
我安然若素,在后來我學書和學畫的過程中,在開筆之前,會靜默地坐上片刻,讓心情澄靜下來,然后,鋪展宣紙,飽蘸濃墨,筆在紙上疾走,抑揚頓挫,鉤劃點提。一片紙頓時成為一方世界,白與黑分明。書法中留白的手法真妙。一片若粗若細的墨跡間,拖出一片白,彼此間界限混淆不清,細如蟻跡。天空是一塊畫板,是一方藍色的紙,白云為墨,清風為筆,時光走著,一幅幅曼妙的書畫就瞬間完成了,然后又瞬間消失。我與那個同學交流繪畫的體會,他說,那是一種純粹的快樂。后來,他蓄起了胡子,頭上經常戴著一頂瓜皮帽,像概念化的藝術家一樣。他學道士一樣束發,布袍寬履。他說的氣是一種氣場。有一回,他表演了道家所謂的炁,這是一種陰陽變化的格局,陰陽互替,禍福相倚。那炁就是道,像太極里的兩儀,陰極而陽生,陽極而陰始。一道白色的炁從玄冥中閃出,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成為無邊的陽炁,而這時候,黑色的炁從白色的陽炁里閃出,開始了往陰極的變化歷程。道家的炁不就是流星么?隕,落也,物滅而隕,物生于隕。
若干年前,在中學的操場上,一棵銀合歡樹像一把傘一樣覆蓋了大半個裸露的操場空地,這塊空地面對著司令臺,時常可見細碎的落葉飄落在操場上,銀合歡的樹像槐樹,夏天的時候,開滿絨羽毛般的花朵,極濃的芳香四下飄散,燥熱的空氣里多了些異樣的浪漫和溫馨。我和燦芳是那時候認識的,她比我低一屆。她是語文科代表,我也是,并且我們同一個語文老師劉老師。燦芳的語言天賦驚人,她很早就學了唐詩和《文選》《詩經》等,因此,語文老師對她格外青睞就顯得很順理成章。她的臉是古典的美女的那種,就是“手如葇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匏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時候我們都是性懵懂時期,仿佛未開的花朵,初中三年級的女生應該比同一年齡的男生更加早熟。因此,她的青春不可遏制地四下噴發。夏天的時候,南方的炎熱足以讓空氣燃燒。合歡樹上的蟬在嘶鳴,拉長了調子,我們在樹底下看書,昏昏欲睡。合歡花的香氣具有某些麻醉的效果,長時間在樹底下,不但目沉腦暈,還陷入某種夢幻和癔癥。天空藍得像瓷片上的青花,白云、陽光和微風,我仰頭靠樹微憩,而后,幻覺出現,她的臉、她的身體飄了起來,像合歡花一樣的微黃的連衣裙,馬尾辮,粉紅色的蝴蝶結,她的眸光如秋水般。在天空的大背景下,一顆流星出現了。拖曳著耀眼的光芒。我知道,那時候的男孩子是內向并羞澀的,一切美好的事情都隱藏在內心里,在夢里浮現并重復。后來,她和“眼鏡”好上了,我是聽人說的,并為此情緒低落了許久,我的暗戀之花尚未開放即凋謝了。“眼鏡”就是我上邊說的那個藝術瘋子,天才畫家。當然,后來,“眼鏡”的老婆并不是燦芳,燦芳跟她父母移居香港了。“眼鏡”畫了很多的人物肖像,有一半是燦芳,在他的筆下,燦芳像一個模特一樣,長相怪異,表情怪異,甚至連五官都丑化了,臉上布滿了病態的斑點。我責怪道,你怎么畫的人家?“眼鏡”攤了攤肩膀,怎么了,有什么不對的嗎?我邪眼看他,這人是誰?我故意問他,他看看我,眼睛里是那種冷峻和調侃的意味。或者,我不懂得藝術的底線,或者,我根本就不懂得藝術。總之,我的一顆碩大的流星隕落于三十年前的某個夏天。后來,再無流星出現在我的夢里。
校園的角落有塊花圃,是菜地改出來的,原先種滿了波斯菊,后來改種向日葵。蓬勃的向日葵像我們一樣青春有活力,籃球場邊是一溜芒果樹,一排臺階后是我們的教室。 向日葵點亮了我們灰色的青春季節,那時候,經常會沖動地沖向向日葵,在陽光底下,注視著它那寬大的心形葉子,布滿疙瘩的粗碩莖稈,長著細密刺的向日葵花盤,那種亮黃的花瓣和暗褐色的子房。這似乎是一個星系,是一個小宇宙,在遙遠的時空距離之外,流星紛紛射出星系中央。直到后來讀到帕斯的詩句,才知道,向日葵就是太陽的結晶體:“那遙遠的熔巖/迸發的傷口/突破時空的堅壁/我的心在瞬間碎裂,紛紛四散/太陽石頭,熾熱,致命/肌膚灼燒的焦糊味/黑鳥麋集/堅硬的喙撕扯胸膛和腸肚/圣殿坍塌,太陽羽裂/巖石上的眼睛,紛紛在向日葵上伸出手來/撕扯吧,厚厚的皮膚之下/時間之汁流淌奔涌”。我看到了漸開線的排列,在向日葵的子房上,子巢的形狀,像我們自己。我看到了光芒,是流星的,從我們的內心里劃過,留下灼燒的焦味。很久很久,我都記著那些向日葵,它們是忠誠的記憶的載體。畢業之后,滄海桑田,同學那青春的臉都像投入咖啡的方糖一樣溶化,模樣模糊不清。燦芳的白色連衣裙,她的臉,還有那個夏天的幻覺,流星一般一次次閃過。“眼鏡”的畫后來小有名氣,他卻沒能堅持下來,他去經商了。再后來碰到他,一臉的土豪相,說話粗俗與他人無異。這就是重溫的殘酷性,一些人一輩子最好不要再見,見面了,就要在剩下的時間里后悔。不過,“眼鏡”似乎還保留著一點點殘留的藝術愛好,他送我一把銅劍,仿古的,魚腸劍,劍身布滿曲折紋路,那是反復鍛打留下的,像曲折的魚腸,劍光耀眼。他的內心里有一份狂野和霸氣。當年相劍師薛燭應邀來為魚腸劍作鑒定,薛燭見此劍后大驚:“逆理不順,不可服也,臣以弒君,子以弒父。”在燈光底下,我看到隱隱的劍氣,從劍身上漫起,那是彗星之光芒,不是流星之光。
三
那年去西藏游歷,參觀了某次神秘的天葬儀式。一個中年藏族男子在一次意外中死亡。他的身體由牦牛馱回了家鄉,在寺廟里進行天葬。那天清晨,高原的曙光剛剛將東邊的天空映紅,參加天葬儀式的死者親人和朋友早早來到寺廟后山的天葬臺邊,天葬師是寺廟里的一個喇嘛。他的臉上遮著一塊明黃的經咒絲巾,只露出眼睛,在喇嘛們的誦經聲里,開葬師解開死者身上裹著的衣物,那把刀切向死者的身體,他口誦著一些神秘的經唄,揚手,將死者的肉塊扔向天空,天空中,禿鷹們早就盤旋等待著,耐心將一塊塊肉叼走吃掉。禿鷹們興奮地唳嘯,而現場的人都閉上眼睛,微微低語,為死者誦經祝福。那種場景是無法忘記的。高原的天空仿佛是宇宙大門外的高處,離人間很遠。西藏人的表情謙恭和敬虔,因為他們是活在精神世界里的一群人。在西藏高原上看夜空的流星,仿佛真正感受到人的靈魂從身旁匆匆閃過。
后來在某寺廟里參拜某活佛,并接受活佛的摩頂禮。活佛從小就出家在寺廟里,飽學佛學,原先在哲蚌寺和大昭寺做過經師。我們的交談通過當地人翻譯,遠古的梵音在耳邊響起,感覺格外親切,高原的下午,風強勁地掠過寺廟外的空曠山野,在寺院里形成強大的嘯音,仿佛整個寺院都坐在風的翅翼上,飄搖不定,其實,那只是我的幻覺,風并沒有吹走任何東西,那種嘯音只是佛殿頂的金頂法輪發出的,那是風在誦經,抑揚頓挫,果然,細細傾聽,還真有點像眾喇嘛們的誦經聲。西藏是靈魂的高地,在高原湖泊,能夠看到靈魂的影子,那湖水藍得純粹而寧靜,高原的湖泊是佛教中的輪回之池,一個人轉世,必定在湖水里浸身現影。而只有高僧才能夠看得到這一切,在西藏的下午,經幡,瑪尼堆,納木措湖的倒影,天空像海一樣,遼遠無邊。沒有云的影子,沒有鷹,也沒有經唄和梵唱,但仿佛,無數的轉世的靈魂在天空中飛翔著,金色的光芒籠罩著他們,一朵朵蓮花從湖水中生出,托著一個個剛剛沐浴過的赤裸的靈魂之軀。靈魂是無色的,也是可見的,淡白色,仿佛風,仿佛云霧,喇嘛說,一顆流星劃過天空,一個人就轉世了。我看到無數億劫的前身,也看到無數億劫的后身,一朵蓮花裊裊升起。而這其實只是我們坐在湖邊閉目冥想的結果,那感覺是從來未有的。喇嘛們的臉是高原色,暗褐色,閃著高原的油彩。我又想到遙遠的過去,已經無常的語文老師劉老師,他那張臉不也是如此么?仿佛無數億劫的前身,劉老師與我們邂逅了,再過無數億劫后,我們才會重逢。那一夜,我失眠了,仿佛看到了燦芳,看到了那個夏季午后的學校操場,銀合歡花樹和她飄動的身影,她的臉沐著光,柔和,寧靜,然而,一切都是幻影,如夢如幻,如露亦如電,這就是人生,是因緣,是際會,是無法再擁有的美好。一顆流星出現在天邊,那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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