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家順
王羲之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1),修禊事也(2)。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3),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4),所以游目騁懷(5),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6)。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nèi)(7),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8)。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dāng)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俛仰之間(9),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10);況修短隨化(11),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12)”。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感興之由,若合一契(13),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14)。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15)。后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16)。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東晉穆帝永和九年的三月三日,王羲之與當(dāng)時名士孫綽、謝安、支道林等在山陰蘭亭修禊宴集,“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是士林中很為人稱羨的一次清雅盛會。這次盛會又因有王羲之這篇著名的序和他自己精書的帖而大為增色。其事、其文、其書,相互輝映,成了極具藝術(shù)精神的一種美文現(xiàn)象,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為之傾倒!
這篇序是晉人超曠、熱情精神面貌的生動自然的寫照。具有一種形而上的哲學(xué)的美。深沉的宇宙意識與熱烈的生命情調(diào)互相感發(fā)、和諧一致,在感慨的氣氛中自有一種灑脫、自有一種追求。修禊,排除其迷信的色彩,本來是人與自然極好的交流,表現(xiàn)了人們對回歸自然的一種愿望。當(dāng)年,孔子在倦于世事經(jīng)濟(jì)的時候不是也很欣賞曾皙“暮春者,喜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云,詠而歸”的灑脫嗎?他“喟然嘆曰:‘吾與點(diǎn)也。’”魏晉時,人們更加崇尚自然,以虛靈之襟懷,玄學(xué)的思辨去體會自然,由自然而印證人生,用自然來澡雪精神。王羲之曾說:“從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其心境的朗澄可以想見。此序亦是從體會自然之佳趣寫起:“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帶左右”,雖僅寥寥數(shù)字,已寫出會稽山水“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蒸霞蔚”、“山川自相映發(fā)”的山水畫圖。再加上“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之良辰,“流觴曲水,列坐其次”之雅興,“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之感觸,這山水畫圖的意境又是何等高妙!在這種畫圖中“暢敘幽情”、“游目騁懷”、“極視聽之娛”,確實(shí)可以令人感到心曠神怡,忘懷人世間種種煩惱,“信可樂也。”
然而,受玄學(xué)思想熏陶的晉人,幾乎無不會由宇宙而想到人生。由宇宙的無限想到人生之短暫。在慨嘆之中表現(xiàn)出對人生的眷戀,對美好人生的追求。此序之主題亦在于表現(xiàn)這種由宇宙意識而感發(fā)的熱烈而哀傷的生命情調(diào)。作者對這一問題的感觸和思考明顯帶有晉人那種理性思辨的色彩。他先橫看現(xiàn)世人生的情況;盡管他們?nèi)松鷳B(tài)度不同,有的積極入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nèi)”,有的瀟灑出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或出或處,或語或默,但從更高層次上講,他們都在追求自我的實(shí)現(xiàn),遇到能印證自我追求的事物,便高興,感到“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似乎自己可以垂于不朽。這是人們追求的一種境界。然而,這種境界卻萬難如宇宙之永恒,它受到一定時空的局限,青年時代的追求,中年時代就未必再感興趣,老年時代或者會感到很無聊。“所之既倦,情隨事遷”,“向之所欣,俛仰之間,已為陳跡”,留給人們的往往只是感慨萬端。況且,不論人生命之長短,終歸于死,這真是無可奈何令人哀痛的事!繼而作者又將此感慨推而廣之,從縱的方面看歷代賢哲無不有此嗟嘆,再遙想千秋萬歲之后,“后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人們依然有此興感,結(jié)于本文則謂“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這樣,作者對人生的感喟便獲得了某種永恒的意義,其情其思,似乎可以彌漫宇宙,縱貫古今了。作者批評莊子“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表現(xiàn)了對生活的眷戀、熱愛,在慨嘆中表現(xiàn)出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
情、理的和諧交融是本序的突出特點(diǎn)。作者的寫景自然帶有一種清雅的情致,青山綠水、茂林修竹,均以淡雅的筆調(diào)勾出;“仰觀”,“俯察”,對晴空惠風(fēng),萬事萬物的感受,自然透出一股超曠之氣,使人感覺到一種春里綴徹,胸?zé)o點(diǎn)塵的優(yōu)美意境。由此景引發(fā)出抒情言理亦不會落俗。本文以詠嘆的筆調(diào)寫來,議論超越而深情流注,使人感到一派至理至情動人心弦,具有很強(qiáng)的啟示與感染的力量。
作者行文自然瀟灑,純系一片神機(jī),無法而有法,一氣呵成,略無局束凝滯之態(tài),亦如作者之行草,神行于虛,恢恢然游刃有余。語言簡約玄澹,大有言外遠(yuǎn)致。總之,本序真可謂晉人風(fēng)韻的極好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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