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鐘辛

【作家簡介】見《沙恭達羅》。

《云使》，金克木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出版。

【內容提要】長篇抒情詩《云使》分為“前云”和“后云”兩部分。“前云”(1—63節)：有個小神仙藥叉玩忽職守，被主人財寶之神俱毗羅貶謫到印度東南的羅摩山樹林里居住一年，忍受著遠離愛妻的痛苦。幾個月過去了。七月初的一天，他看到一片帶雨的烏云飄上峰頂。在這令人易生情愛的雨云面前，他忍住眼淚，勉強站立，意動神馳，向云獻上野茉莉花，懇求云給愛妻帶去自己平安的消息。

云啊!⁽¹⁾你是出身雨云卷云的名族，你是焦灼者的救星，請你到我所居住的阿羅迦，帶信給我那由俱毗羅發怒而分離的愛人。順風吹送你前進，在雨季交歡的鶴群必然在天上列隊歡迎你的來臨。“云啊!現在請聽我告訴你應走的路程，／然后再傾聽我所帶的悅耳的音訊；／旅途疲勞時你就在山峰頂上歇歇腳，／清瘦時便把江河中的清水來飲一飲。”

你從這有濕潤蘆葦的地方升天向北飄去，前面羅摩山的蟻垤峰頭會出現一道彩虹，你的黑色身軀會被映襯得無窮美麗。田間農婦對你充滿愛意，因為莊稼要靠你收成。芒果山會用峰頂穩穩地托住你，以解除你的倦意，因為你曾用驟雨撲滅過它的森林大火。當途經文底耶山腳下的列瓦河時，你噴出了雨，飲一飲河水，精力充盈，再往前行。

你走近陀沙羅那，到了那名聞四方的京城毗地沙，渡過了波濤喧鬧的尼文底河和缺水消瘦的信度河，來到了繁華富庶的優禪尼城，美似天堂。黎明時的微風使湖鳥的愛戀的叫聲格外悠長，它結交荷花，因而馥郁芬芳，祛除了女人行樂后的疲倦，像宛轉求告的情郎。家孔雀以舞歡迎你，樓臺飄散著美女腳底胭脂的花香。云啊，這景象會使你倦意頓消。云啊，你繼續行進到摩訶迦羅的濕婆神廟，以低沉的雷聲充當晚禱時尊貴的樂鼓，使大神也舒展手擘翩翩起舞。隨后你又趕往提婆山拜見濕婆之子鳩摩羅，你以山間回響的雷聲使他的孔雀開屏起舞。接著，你將渡過牛祭河，走過陀莎補羅城，將身影投到焚住的地方——當年王族大戰的俱盧古戰場和羅摩曾飲水的莎羅室伐底河。從此你又循山峰走向那由山中之王喜馬拉雅山下降的查赫奴之女恒河，奔向了恒河的發源地。在那里你以千萬水流把火焰完全撲滅，以沉重的冰雹驅散向遙遠的你攻擊的狂怒的八足獸。你俯身繞過巖石上濕婆的足跡，并以雷鳴般的鼓聲贊頌濕婆的功績。在喜馬拉雅山你越過名勝一處又一處，穿過天鵝門山口向北飄去。你應引導濕婆登上那珠寶山坡，飲一飲生長金蓮花的瑪那莎湖水。

“消遙自在的云啊!當你看到阿羅迦城，／在山上如倚愛人懷中，有恒河如綢衣滑下，／你不會不認識她：她在你到時以高樓承雨，／像美女頭上承著密結珠連的烏云辮發?！边@就是我可親可愛日思夜念的可愛故鄉。

“后云”⁽²⁾(64至115節)：云啊!“你雖然有閃電，有彩虹，有殷殷隆隆的可愛的低音，／那兒的宮殿有美女，有畫圖，有伴音樂的鼓聲，／它上觸云霄，珠寶鋪地，你地位崇高，內含凈水，／憑這種種特色阿羅迦城足可以與你抗衡?！蹦莾憾嗲榈乃幉鎮兠刻於荚谂c仙妓班頭在名為畎婆羅遮的外花園中朝歡暮樂。在那兒，白天你將在路上看到晚上女郎們匆匆前去幽會時從發上耳邊落下的鮮花和珠串，還有碰撞乳房而斷了線的花環。那兒，愛神因懼怕濕婆不敢舉起以蜜蜂為弦的神弓，只有聰慧的女人才能使愛神成功。

在那兒，俱毗羅仙宮的北面就是我的家，有彩虹般的大門，有愛妻種的小曼陀羅樹。家中還有一口盛開金蓮花的池塘，池邊有一座青玉為峰的小山，山周圍有金色芭蕉，這正是我妻的心愛之物啊!看到閃電夫人在你身旁，我怎能不黯然回想。我家還有一株紅色的無憂花，一株娟秀的鮮花。兩樹之間還有一條以水晶為座的金枝。

朋友啊!你心中記下這些標志去認我家，現在我不在家，我家一定減卻光彩，日落后晝蓮花自然難保持嬌艷容華。到那兒后你可化為小象迅速進去，坐在假山的峰頭將閃電眼波投入屋內。

“那兒有一位多嬌，正青春年少，皓齒尖尖，／唇似熟頻婆，腰肢窈窕，眼若驚鹿，臍窩深陷，／因乳重而微微前俯，以臀豐而行路姍姍，／大概是神明創造女人時將她首先挑選。／請認一認沉默寡言的她，我的第二生命，／因為伴侶遠離，她像雌輪鳥一般孤寂，／我想那少婦在這些沉重的日子里滿心焦急，／已如霜打的荷花，姿色大非昔比。／想那可愛的人一定由悲泣而腫了雙眼，／嘴唇為嘆息的熱氣所熏而顏色改變，／手托著的臉為下垂的頭發所遮，不全顯現，／正如明月光輝為你所掩時一樣可憐。／你的眼光一投下去時，她也許正在獻祭；／也許在憑想象畫我在別離后的清瘦姿容”?！昂糜寻?她也許把琴放在膝上，／想把那綴有我名字的歌曲高聲歌唱；／琴弦為眼淚所濕，她不得不時時拂拭，／連她自己作的曲調也一次又一次遺忘。／她也許正在用門口地上放著的花朵數目，／計算著還有幾個月別離的期限才滿；／也許正在玩味著心中想象的和我團圓；／這些往往就是婦女與丈夫分離時的消遣。”她白天可能不過于難受，只怕到夜間沒有消遣時就格外憂傷。云啊，請在她的床前停留，用我的消息將她安慰。

“她因優思而消瘦，側身躺在獨宿的床上，／像東方天際只剩下一彎纖纖的月亮；／和我在一起尋歡取樂良宵如一瞬，／在熱淚中度過的孤眠之夜卻分外悠長。”“如甘露一般清涼的月亮照進窗來，／她懷著舊日之愛轉眼望月又立即回頭，／雙眼因睫毛上掩覆著沉重的傷心淚水”。她不剪指甲，身穿舊衣，編起發結，解下花環，席地而眠?！跋胫挥性趬糁胁拍芘c我相會，便渴望睡眠，／可是淚水的滔滔流瀉又使她不能如愿。”她身軀嬌弱，一次又一次地躺下，痛苦萬分，看到這情景連你也禁不住熱淚漣漣。云啊，你的這位女友對我的確一往情深，決不是我自作多情喋喋不休。兄長啊!不久你就會看到這一切。我料想，她的兩眼已不再涂濕潤的烏煙，她的左股當然不會再有調情時留下的指甲痕跡。

“云啊!那時她如果得到睡眠的幸福，／請在她身旁停下，不發雷聲，等候一個時辰；／不要讓她在難得的夢中見到我這愛人時，／突然我又從那嫩枝般手臂的緊抱中離分”。請你用涼風將她輕輕喚醒，請你就用雷聲做語言對她講話。

你會說：夫人啊!請你認識我，我是云，你丈夫的好友。我會用低沉悅耳的聲音催促無數行人急于去解開妻子的發辮。長壽的云啊!請告訴她：“你的伴侶在羅摩山依然康健；／他問你安好；女郎啊!他不能和你在一起。”“他為厄運阻隔在遠方，懷著心心相印的愿望，／他只有憑清癯消瘦、凄愴悲痛，頻頻嘆息，／熱淚縱橫和焦灼不安，來配你的瘦弱可憐，／凄涼傷感，長吁短嘆，珠淚盈腮和滿面焦急?！薄艾F在你耳不能聽見他，眼也不能看見，／他要說的一番情話只好由我來口傳”。你丈夫說：妻啊!我在藤蔓中看出你的腰身，我用紅堊在巖石上畫出你由愛生嗔。“我有時向空中伸出兩臂去緊緊擁抱，／只為我好不容易在夢中看見了你；／當地的神仙們看到了我這樣情形／也不禁向枝頭灑下了珍珠似的淚滴。”“賢德的妻啊!我擁抱這從雪山吹來的好風，／因為我想它大概曾經接觸過你的身體。”“如何能夠使漫漫長夜縮短成一瞬?／如何能夠使白晝任何時候都化熱為涼?／俊眼佳人啊!我的心懷著這樣的空想，／已因與你分離的難堪痛苦而陷于絕望?！薄翱墒俏译m輾轉苦思卻還能自己支撐自己，／因此，賢妻啊!你千萬不要為我擔心過分。／什么人會單單幸福?什么人會僅僅受苦?／人的情況是忽升忽降，恰如旋轉的車輪。”“到毗濕奴從蛇床起身時，我的謫期就滿，／請你閉起兩眼去度余下的四個月時間”。

夫人啊，“你丈夫還說：‘有一次你和我交頸同眠，／入睡后你忽然無緣無故大聲哭醒；／我再三問時，你才心中暗笑著告訴我：壞人啊!我夢中見你和別的女人調情。／憑這個標記你就知道我依然安好，／俊眼的人啊!請莫信謠傳對我懷疑；／有人居然說，愛情在分別時就會減退，／其實心愛之物得不到時滋味更加甜蜜?！?/p>

云啊!當你安慰了你那初遭別離的女友后，就快轉回程給我帶來她平安的音訊，以支持我這脆弱的生命。云啊!雨季為你增加光彩，此后請你任意遨游，但愿你一剎那也不和你的閃電夫人分離。

【作品鑒賞】《云使》是印度梵語古典文學的杰作，是古印度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創作方法成功運用的典范，也是世界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抒情長詩。

《云使》所表現的離愁別緒是文學史中常見的題材，但卻是那樣纏綿悱側、細膩哀婉、如泣如訴、感人肺腑。它通過藥叉被貶謫期間夫妻雙方的痛苦心情、深切思念和熾熱的情懷，熱情地贊頌了具有鮮明東方民族特色的真摯專一的愛情。小神仙藥叉離家八個月，便情急難耐，竟異想天開，讓云雨作鴻雁傳書。阿羅迦城珠寶鋪地，姣娥如云，但在情人眼中，還是妻子最美。他日思夜想，凄清而熾烈。他從羅摩山的藤蔓、明月和河水中尋找嬌妻的蹤影，他在夢中伸出兩臂將愛妻緊緊擁抱，這情景使當地的神仙們也禁不住感動得熱淚漣漣。

詩人通過小藥叉的想象生動體現了愛妻的離愁別緒。妻子在家獨守空房，更是苦不堪言。她身著破舊衣裳，不剪指甲，挽起發辮，席地而臥；她終日嘆息，哭腫了雙眼；白天數花朵計算時日，夜里仍然以淚洗面，孤眠之夜更感到分外悠長。

詩中對男女情愛的描寫表現出古代社會“自然人”的特征，充滿著人性美、個性美的光輝。放浪率真，又質樸熱烈，沒有絲毫禁欲主義的痕跡，但又不失之穢褻。

《云使》借藥叉為雨云指點路程，滿懷深情地描繪了美如仙境的自然風光，表現了對祖國山河的熱愛。那羅摩山蟻垤峰上的彩虹仿佛是珠光寶氣交相輝映，那芒果山峰因云雨而黝黑得如同潤澤的發髻，連滿山遍野的熟芒果也閃閃發光。中間山峰的黑和四周芒果的白，如同大地的乳房。那尼文底耶河上一群喧鬧的鳥群如同它的腰帶，水中的旋渦好似肚臍，纖細的柳腰妖媚的扭扭擺擺……

《云使》是寫男女情愛的。作為社會人的情愛，在任何社會條件下都有特定的社會內容。藥叉作為小神仙被主人財寶之神俱毗羅貶謫流放，離鄉背井，夫妻遠別，含蓄地表現出對社會流露出不滿情緒。藥叉代表了當時社會下層民眾，他的不幸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矛盾。迦梨陀娑生活的時代，正值笈多王朝的全盛時期，詩人在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中看到生活的本質方面，足見詩人洞察之深刻，思想之進步。

《云使》感情濃郁，想象豐富。全詩通過小藥叉與云使的對話，間接或直接地抒發恩愛夫妻的離愁別緒，寫得纏綿悱惻、如泣如訴、凄清悲切、動人肺腑。藥叉稱愛妻為第二生命，他因相思而清癯消瘦，凄愴悲痛，頻頻嘆息，熱淚縱橫而焦灼不安，他竟想擁抱來自雪山的風，因為它大概曾經接觸過愛妻的身體。在小藥叉的想象中，妻子渴望在夢中與丈夫相會，便渴望睡眠，可是淚水的滔滔流瀉又使她不能如愿。尤其是有關愛妻如何哭泣嘆息，如何獻祭唱歌，如何以數花朵計算日期，都寫得真切細膩，如在眼前。詩人還在“云”字上煞費匠心。由云想到雨，所以云能使缺水的河流由消瘦變為豐盈。由云想到雷，所以讓云用雷聲同愛妻傳遞信息。由云又想到閃電，所以讓閃電作為云的夫人，祝愿它們一刻也不分離。

長詩借景抒情，情景交融。詩人巧妙地將感情融匯到山川河流之中，同時又使這些自然物人格化，充滿靈性，使人讀起來，簡直分不清究竟是在寫景，還是在抒情。譬如詩中寫道：黎明時微風習習，使湖鳥的愛戀鳴聲格外悠長，它結交荷花，芬芳得叫人舒暢，祛除女人行樂后的疲倦，像宛轉求告的情郎。這里微風荷花是寫景，但“結交”二字使之人格化，再加上湖鳥、女人和情郎的描繪，使自然景物也抒發出一種濃郁襲人的如火戀情。

《云使》成功地運用了烘托的手法。在“前云”中描寫了山川河流之美，在“后云”中，又描寫了阿羅迦城比任何地方都更加雄壯瑰麗，接著寫他的家又是城中最美妙的地方。有彩虹似的大門，秀麗的小山，盛開金蓮花的池塘，紅色的無憂花等。詩人寫全城的女子盡是姣娥，但他的愛妻又是其中最美麗的。這種烘托的手法使主題更加鮮明。

作品還生動細膩地描繪了人間歡愛，世俗戀情。譬如妻子不梳髻，翹首盼望遠別的丈夫早日歸來；在一個山頭石屋中“散布出妓女行樂的脂粉香，／表現了城市人的恣意放縱的青春”。在濕婆神廟，由于云雨的初雨雨點使得舞女為身上在調情戲弄時留下的指甲痕感到舒適，她們會向雨云投出一排排蜜蜂似的漫長媚眼。詩人對家鄉男女情愛的描寫更加淋漓盡致，不厭其煩。這些描寫散見全詩，使我們明顯感到詩人是以美妙自然和人間歡愛反襯出藥叉凄愴悲苦的離愁別緒，在藝術表現上起到一種強烈的反差效果，使作品的感情基調更加深沉濃烈。這與中國《詩經》寫守邊將士“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有異曲同工之妙。王夫之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倍增其哀樂”，就是這個道理。

《云使》描寫生動細膩，語言淳厚而華美；運用比喻、擬人等修辭手法也十分成功。另外，詩人為了表現云雨行進的徐緩，用了節奏平穩的“緩進”調，一詩節長達68音，分四句讀，句子還有停頓；以兩個34音構成一聯，17音相當一行詩，顯示出梵語所特有的表現力。

迦梨陀娑十分擅長描寫離愁別緒。如《沙恭達羅》中女主人公離別凈修林；《羅怙世系》中悼念亡妻；《鳩摩羅出世》中慟哭亡夫等都是膾炙人口的佳作。在中外文學史上，像《云使》這樣，以相當的篇幅將相思之情鏤刻得如此生動細膩，實不多見。它對后世文學影響頗大，以致出現了《風使》、《鸚鵡使》等不少模擬作品。中國早在800年前就有其藏文譯本，本世紀30年代和50年代，又先后出現了王維克和金克木的中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