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宗林
巴金
每次對著長空的一輪皓月,我會想:在這時候某某人也在憑欄望月么?
圓月有如一面明鏡,高懸在藍空。我們的面影都該留在鏡里罷,這鏡里一定有某某人的影子。
寒夜對鏡,只覺冷光撲面。面對涼月,我有這感覺。
在海上,山間,園內,街中,有時在靜夜里一個人立在都市的高高露臺上,我望著明月,總感到寒光冷氣侵入我的身子。冬季的深夜,立在小小庭院中望見落了霜的地上的月色,覺得自己衣服上也積了很厚的霜似的。
的確,月光冷得很。我知道死了的星球是不會發出熱力的。月的光是死的光。
但是為什么還有姮娥奔月(1)的傳說呢?難道那個服了不死之藥的美女便可以使這已死的星球再生么?或者她在那一面明鏡中看見了什么人的面影罷。
7月22日。
《月》是巴金繼《日》之后第二天所寫的一篇抒情短章。和《日》所表現出來對光和熱的強烈追求及昂奮情緒相反,《月》的基調是寒冷、沉靜,帶有一種反省和思索的色彩。
要明白《月》的思想意義,先要弄清作者所運用的表現手法。1941年,在昆明那個多雨的夏天,作者連續寫下的十幾篇散文,大多是借用一種事物或情景,抓住其特征,形成一種意象,形象地表現思想情緒。因此,作者的旨趣不在寫景、狀物、敘事的本身,而主要是通過對景物和事物的描述,傳達意念,表現情緒,抒發感情。
月,在中國人,特別是文人的傳統心理中,往往是高寒、寂寞的象征。這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有過許多描述。如“露濕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南朝·梁何迅《與胡興安夜別》)“風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白居易《江樓西望招客》)宋代兩大詞人的名句更是為人們傳誦:“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姜夔《揚州慢》)“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蘇軾《水調歌頭》)同時,由月光形成的特殊氛圍,還易誘人產生無際的遐想,引發思念故人故鄉的情懷。蘇東波的一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古往今來,曾引起多少人的共鳴。
在《月》中,作者正是從這種文化傳統出發,敘寫著自己的感受,同時又生發出了新的內涵和寓意。全文可分三個層次。第一、二自然段為第一層次,作者望明月而思故人。作品一開頭就寫道:每次對著“長空皓月”,都想到“某某人也在憑欄望月”,而且這如鏡的明月里,“一定有某某人的影子”。這某人,可能是親人,也可能是熟人、朋友。這就從反面襯托出了在當時環境中的孤獨感。
第三至五自然段為第二層次,從各方面寫月光的寂靜、冷清。文中連續使用了“寒夜”、“冷光”、“涼月”、“靜夜”、“寒光冷氣”、“霜地上的月色”等詞語,渲染出一種極清冷的氣氛。甚至把月亮說成“不會發出熱力的死了的”星球,說“月的光是死的光。”很顯然,作者不習慣、或者說不喜歡這種氣氛,更不愿長久生活在這氣氛里。作者是一個感情熱烈的人,他不會忘記中國大地上正在進行著的如火如荼的抗日戰爭。他向往著火熱的斗爭,決不會安心于蝸居一隅的孤獨。更不會象有些人那樣追求遠離現實的清靜。他寫道:在月光下“總感到寒光冷氣侵入我的身子”、“衣服上也積了很厚的霜似的”。這種感受正說明了他的心境。對照他在《日》中說的:“寒冷的、寂寞的生,卻不如轟轟烈烈的死”,我們可以知道,作者身處冷清,而心依然是熱的,感情是滾燙的。他永遠不會忘記火熱的生活,不會忘記為之奔走呼號的人民。
最后一自然段為第三層次。既然月是死了的星球,為什么服了不死之藥的嫦娥還要奔月呢?
對于嫦娥偷服丈夫羿從西王母那里得來的仙藥而飛升月宮的傳說,自古以來詩文中就有種種評說。唐代李商隱曾寫道:“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這是詩人慨嘆出眾超俗竟招致煩惱,因而想到嫦娥獨處寒宮也是因心情凄涼孤寂而后悔吧。巴金沒有李商隱那種孤獨憂郁的感受,他筆下的嫦娥所以奔月,是因為“或者她在那一面明鏡中看見了什么人的面影罷”。可見,在作者看來嫦娥也不是要脫離人間去尋找清靜,而是追求一種信念,去尋找新的生活和情誼。
通讀全篇,盡管作者用了許多“寒、冷、死”的字眼,渲染了一種凄冷寂靜的氣氛,但讀者不會有孤寂、悲涼的感覺,反而會產生一種擺脫清冷,追求光和熱的愿望。所以我們說,雖然《日》和《月》在情調和氣氛上截然相反,陰陽迥異,但在思想感情上卻是一致的,都是積極向上。如果將兩篇作品參照來讀,豈不更能領略作者為文多變的妙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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