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孫蓀
冰心
六月十五夜,在我兩次醒來之后,大約是清晨五時半吧,我又睡著了,而且做了一個使我永不忘懷的夢。
我夢見:我仿佛是坐在一輛飛馳著的車里,這車不知道是火車?是大面包車?還是小轎車?但這部車的坐墊和四壁都是深紅色的。我伸著左掌,掌上立著一只極其纖小的翠鳥。
這只小翠鳥的綠,綠得奪目,綠得醉人;它在我掌上清脆吟唱著極其動聽的調子,那高亢的歌聲和它纖小的身軀毫不相襯。
我在夢中自己也知道這是個夢,我對自己說,醒后我一定把這個神奇的夢,和這個永遠銘刻在我心中的小翠鳥寫下來……這時窗外啼鳥的聲音,把我從雙重的夢中喚醒了,而我的眼中還閃爍著那不可逼視翠綠的光,耳邊還繚繞著那動人的吟唱。
做夢總有個來由吧?是什么時候,什么回憶,什么聯想,使我做了這么一個翠綠的夢?我想不出來了。
1990年6月16響晴之晨
冰心老人90年夏天的一個黎明忽然做了一夢。她坐著一輛童話中才有的那種有些奇怪的車子去旅行。正行間,她伸出左掌,突見一只翠鳥立于掌上。這翠鳥簡直是無處不可憐,尤其那奪目、醉人的綠色和纖小的身軀發出的高亢的歌聲給她以難言的愉快。她在夢醒后仍激動不能自己,立即授筆記下剛才夢中所見,題為《我夢中的小翠鳥》。老人幾乎是懷著癡迷的心情在文末發問道:“做夢總有個來由吧?是什么時候,什么回憶,什么聯想,使我做了這么一個翠綠的夢?我想不出來了。”
這是一篇不到400字的小文章,但卻引動了我們也走進一種夢幻的境界。我讀后一直被老人的發問所纏繞,并且思來想去自認為替老人“想出來了”。
一定是最初一次見到翠鳥的印象,那不可逼視的翠綠的光彩,那一種清脆的叫聲,作為一種極其新鮮的感覺存儲進她的心理屏幕。并且極可能很早很早的一次,也許是八十幾年前的某一個愜意的時刻,那一次印象成了她久存心中的夢幻般的記憶,記憶的夢幻。人最早記憶的東西總是最后忘記,這個早年的鮮明的記憶,在她九十歲的時候,因了黎明前“窗外啼鳥的聲音”而喚起來了。
那天早晨,老人是被啼鳥的聲音喚醒的,但喚醒她的一定不是第一次聽到鳥啼的時候。啼鳥剛叫第一聲時老人并沒有醒,而是那翠綠的記憶被喚醒了,極可能是兒時的那個閃亮的新鮮的存儲著鳥叫聲的瞬間留下的底片因一聲鳥叫而重新洗印出一疊彩照。唐人有詩句說: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冰心老人是:枕上片刻晨夢里,重現世紀初時景。是第二聲第三聲總之是另一聲鳥啼喚醒了老人。
其實,那里只是一次真實記憶的喚醒?老人夢中的小翠鳥分明是老人創造的,或者說喚出的是老人“心中的”小翠鳥,那個閃著不可逼視的翠綠光彩的,高亢的歌喉和纖小的身軀毫不相襯的翠鳥,不正是作家心中的某種理想的精神形象嗎?顯然,作家在這里找到了某種“對應”。難怪,這只翠鳥使老人激動不已了。
我不是要對一位老人說好聽話,我得說這是一篇妙文:單純得如清泉一滴,新鮮得如剛洗過面的童女,豐盈得如飽含汁水的水果。它報道了這樣一個珍貴的信息:一位九秩老人的心靈,仍然這般鮮活,這般富有童心童趣,這般具有好勝心的創造狀態,豈止是童心末泯,簡直是返老還童,返老還青了,這真是奇跡。
做文到了這個境界,的確把個“寫”字全扔到腦后了。得來全不費功夫,寫來亦全不費功夫。鳥啼夢生,行筆記下,言妙不可言,顯心中幽微,你說快也不快?
清代大畫家惲壽平見朋友王翚率意落筆,脫盡畫家路徑,卻天趣飛翔,逸氣動人,不禁贊道:“心忘方入妙,意到不求工。點拂橫斜處,天機在此中。”冰心老人也可當此贊語。不僅當此贊語,而且昭示給我們寫好文章的“天機”:老人經世歷劫,涵江匯海,自然吐納珠玉,呼氣如蘭,而臨文如戲,忘我忘情,不寫而寫,文無所累,自然清沏飄逸。
我們真該謝謝冰心老人掌上的這只小翠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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