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簞秋
李清照
紅藕香殘玉簞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一
荷花凋謝,余香漸消,冰冷的竹席透出秋涼。輕輕換上便裝,一個人劃著小船泛游湖上。大雁排陣歸來,沒有捎回書信,卻把月光灑滿在樓上。
花,自顧地飄落;水,無情地漂流。同樣的離別相思,牽起兩地的閑愁。這種情懷實在沒有辦法排遣,剛從微蹙的眉間溜走,又隱隱涌上心頭。
二
李清照(1084—約1151),號易安居士,齊州章丘(今山東章丘西北)人。父親李格非,官禮部員外郎,藏書甚富,“以文章受知于蘇軾”,是蘇門后四學士之一。母親是狀元王拱宸的孫女,文學造詣頗深。
李清照自小多才多藝,又調皮機靈。少女時期打秋千,見有客人來,鞋子都來不及穿就跑了:“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十八歲時與大學士趙明誠結婚。趙父趙挺之官右丞相,客死京都。李清照和趙明誠隨即回到青州故第隱居,專心收集研究金石書畫,生活非常美滿。寫少婦時期的生活:“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兩人的感情是真摯融洽的,常常在喝酒或飲茶的時候,猜某一件事情在哪一卷書的第幾冊、第幾頁,猜對了才能喝茶。李清照對自己有著滿滿的自信:“此花不與群花比”,“自是花中第一流”。
可惜好景不長,北宋靖康二年(1127),宋徽宗、宋欽宗被俘北上,北宋滅亡。冬天,李清照帶著十五車書渡淮渡江,開始了南渡生涯。趙明誠在被南宋朝廷起用后不久就病死,李清照形單影只,“一枝折得,天上人間,沒個人堪寄。”
趙明誠去世多年后,李清照寫了一首詩:“十五年前花月底,相從曾賦賞花詩。今看花月渾相似,安得情懷似舊時。”晚年更是思鄉情重,“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紹興二十五年(1155),李清照病逝,時年七十二歲。
三
這首詞是李清照結婚三年后約二十歲時的作品。這是南渡前的一束小花,還有著青春氣息和少女情懷。
與南渡后的作品相比,“傷心枕上三更雨”,是秋日黃菊,飽經風霜。而這首詞像春日小花,只是艷艷地開,所謂相思和閑愁,并不深。
這首詞語言淺俗、清新,明白如話,表現的愛情是純潔的、心心相印的,自己的感情絲毫也不扭捏。林黛玉也喜歡寫詩,賈寶玉拿出去給人看,后來被薛寶釵罵了一頓,說閨中的東西是不可以流出去的。而林黛玉的態度如李清照,是真情流露,并不在乎。
“錦書”,晉朝竇滔的妻子蘇若蘭用錦織成一首《回文璇璣圖》贈竇滔,后世多以此作為情書的美稱。
“花自飄零水自流”,水流花謝兩無情,而自有情人眼中看出有情。“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幾句和李煜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意境相似,有異曲同工之妙。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兩句有精神,有意志。
這首詞的跳躍性很大,才在船上,又在樓上;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其中貫穿的是情感和思緒,真是意識流。
四
詩三百篇不少詩是以女子口吻寫的,但真正作者不見得是女性。許穆夫人是中國第一個知名的女詩人。《詩經》里有許穆夫人的詩,也有以女子口吻而實為男子代作的詩。后世李白的《長相思》、《燕草》和張籍的《節婦吟》,都是假借自己是女性來感覺女性的哀傷,終究隔了一層。
而李清照是真正的女性,以現身說法的方式去感覺自己的生命,說出一個女子的少女時期、少婦時期、中年時期、老年時期的內心思想和情感。在李清照南渡的同時,同時期的蔣興祖女則是被俘北上。
蔣興祖女留下了一首《題雄州驛》:“朝云橫度,轆轆車聲如水去。白草黃沙,月照孤村三兩家。飛鴻過也,百結愁腸無晝夜。漸近燕山,回首鄉關歸路難。”
這首詞是說,清晨的云彩自東向西移動,被擄的人群由南向北穿越云彩下的路。朝云,點明是早晨;月照,說的是晚上。朝行暮宿,一路北行,所見皆是秋天(白草)凄涼的景象。邊境戰火不斷,只有荒涼的三兩戶人家。
由于已經到了北宋最北邊界(薊城、漁洋一帶),過了雄州,就是出國了。這時,步步回首故國鄉關,漸行漸遠,再想回去恐怕真是千難萬難。自己卻無家可歸,飛鴻過也,想讓鴻雁捎信,又能寄給誰呢?
李清照,蔣興祖女,是北宋的一抹殘霞。
五
南宋以來,文學創作里面的白話部分越來越明顯,越來越直接,到《紅樓夢》已全是白話,“中亦有傳詩意”,詩詞反而成了陪襯。
李清照的這首詞,洋溢著青春氣息,亦有口語化。“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是非常口語化的。
李清照是山東人,有一種北方人的直率。她大膽地把“沒個人”、“也則”、“不許”、“將息”、“得黑”、“次第”、“了得”等當時新鮮活潑的民間口語吸收進詞里。
再比如,“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不慣起來聽”與“這回去也”。“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怎一個愁字了得”,簡直就是現在口語。
李清照《永遇樂》“落日熔金”,“中州盛日”,對故都懷念,寄托愛國思想。李清照和辛棄疾都是山東老鄉,“不如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李煜的“太匆匆”,是很直接的民間感情。詞與詩一個很大的不同,是一個高度口語化的形式。
同為山東人的南宋辛棄疾也經常使用口語人詞:“以手推松曰去”、“卻道天涼好個秋”。口語在辛棄疾詞里也扮演重要角色,這是從李清照開始,中國文學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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