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人間詞話·愛以血書者》經典解讀
愛以血書者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生世之感,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萬水千山去也,知故國他夢何處?
趙佶和李煜,同是亡國之君,《燕山亭》和《虞美人》同是絕命之詞。然而,兩詞的境界卻是大不一樣。
王國維認為只有李后主的詞才是真正的泣血之作,而同是亡國之君命運的趙佶的詞,不過是感嘆自身命運的悲苦之詞,達不到李煜的境界。
李后主的詞,不僅僅是以血書言,王國維還認為,此人的詞還達到了釋迦、基督的高度,他的詞中關注的不再是個人的疾苦,而是天下蒼生所有的苦楚。在自己的詞中,李煜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終生受難自己承受的對象,年少之時的便嘗人間之歡,中年之后才能透徹人間之悲。之后,才能大徹大悟,不再僅僅局限于自身的患難,而是退到了眾生的角度,感嘆世事變幻,人間無常,眾生皆苦。這也是血的經歷寫成的血寫之書。
靖康之恥,宋朝的兩個皇帝,宋徽宗趙佶和兒子宋欽宗皆被金人俘虜。趙佶在金人那里,受盡了屈辱折磨,被封為“昏德公”。在被金人北擄的途中,宋徽宗看見路旁的杏花繁盛,不僅觸景生情,悲從中來,寫下了《燕山亭》,此詞之后,宋徽宗不久就死于五國城。
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管他是君王,還是老百姓。
昔日權傾天下的君王,誰料一日淪為階下囚,悲戚之情和任何人一樣。一出悲喜而已,英雄美人交替,杏花淚落,淚落洗菩提。
燕山亭
趙佶
裁翦冰綃,輕疊數重,冷淡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雕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有時不做。
上闋,杏花艷麗,層層疊疊,濃濃淡淡,別樣靚妝,香氣融融,叫美麗的宮女都覺得羞愧。趙佶在描寫杏花之美的時候,又寫到了杏花生存的一個環境,杏花固然美麗,卻沒有一個惜花之人,更何況杏花本就是嬌弱之花,無情之風雨摧殘得過快,這風殘雨橫的庭院,能夠留得幾番好春色。言外之意,也就是說我那昔日當皇帝的好日子,真是猶如這風雨之中杏花之命運,經不起幾番風雨,看我如今的遭遇,堂堂的一國之皇帝,也竟成了階下之囚。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下闋,空空地憑寄這愁情啊,這飛去的成雙成對的燕子,又哪里會與人說話,知人心事呢?千里迢迢,萬水千山,昔日故國佳夢又在何處?叫人如何不去思念以往的日子呢?只是在夢中,才能見到曾經的華麗生活。而眼下這情景,是一點重回往昔的希望都沒有了,只有這無窮無盡的愁苦,這愁苦啊!濃重啊!無法化解啊!曾經還能夢回故國,獲取安慰,而今的狀況,毫無方向可去,連夢都將自己拋棄了,接納自己,包容自己的,只是這無邊的也無人知曉的愁情。
但從這首詞的感情上來分析,這的確是一首絕命之詞。做皇帝做到了這個份上,也的確算得上是夠悲哀的。但是此詞之中,皇帝并沒有對自己的政治行為作任何懺悔,只是在感嘆自己的命運之悲,而這悲也倒是真正的凄苦無奈,好似一人將死之時的嗚咽與哀號。
這嗚咽與哀號之中,他的情是真的,也是悲的,但是比起李后主的詞,缺少了一些氣勢。
也就是說,趙佶的嗚咽與哀號之言,只是為自己的皇帝命運,好像在抱怨老天爺將自己在蕓蕓眾生之中點為皇帝,卻又叫自己成為金人之囚不滿一樣。似乎在說,老天爺,你任命我為真龍天子,卻又把我變成他人之囚,你也忒刻薄了點吧?你這不是在故意戲弄我嗎?所以,趙佶的嗚咽與哀號,看起來凄凄慘慘戚戚,其實只是在為自己此時的境地悲哀。
我們再來仔細品讀李煜的《虞美人》:
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上闋開篇之句,俞平伯就說過此句乃是:“奇語劈空而下,以傳誦久,視若恒言也。”我們仔細品味第一句話,就能夠明白俞平伯所說的“視若恒言也”的意思。“春花”與“秋月”,你會發現這是詞中經常用到的意象,這樣常用的意象,似乎包含的恰恰是宇宙萬物之意。年年春至,歲歲花開,月月有圓,長存之,互消之,無盡也,無窮也。僅僅是一句“春花秋月”就寫出了時間之永恒,而萬物之無常,而這無常卻恰恰是這永恒的組成。這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李煜,不過就是輕吟詞一句,就寫出了此等風范,更何況這些詞都全是自身的直觀感受,正所謂的渾然天成也。而“何時了”,正是寫出了作為一個普通之人,面對這萬物之無常、時間之永恒的無奈之情。春花秋月無窮無盡,無盡無休,而人呢?人的年華卻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往事知多少”這一句,已經將自身的悲苦之情全牽了出來,去日苦多,長逝不返,這里既可以看做是自己的苦悲,又何嘗不是蕓蕓眾生之苦悲,也是傳承上句“何時了”之意了。
“小樓昨夜又東風”,又寫出了“東風”,點明此時之季正是春。而“東風”之前的“又”再一次突出了時光之變幻。緊接著的“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鮮明地強調了亡國之君的遭遇。也正是源于自身之遭遇,而道破世間變幻之真諦。這是趙佶的單純的個人之悲所趕不上李煜的地方。
后主的寫己即是寫世,寫世源自寫己。前文之“春花秋月”對應后文之“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又平添了一份凄苦哀愁。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昔日之歡娛,也只有雕欄玉砌能夠驗證,而今朱顏已改,時境已遷,和前面的“不堪回首”其實又是照應的。而故國的雕欄玉砌在,只是人的容顏改變,地位也改變了。這里又何嘗不是在悲嘆,世事變幻無常,人生美好總是短暫易逝。
哀嘆自身之苦,恰是蕓蕓眾生之苦。所以才有后面的大氣磅礴之語:“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人生的悲愁幾許,這本身就是無法言說的,說得太實,稱斤論兩就顯得假。而這一江的春水,不舍晝夜,滾滾東流,恰似后主的滿腔悲情,也是短暫的人生,面對這不舍晝夜世事變幻的無奈之痛啊。
這樣的感受,又豈不是帶血之書呢?這樣的悲情,又豈不是承載了蕓蕓眾生生命之無奈悲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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