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人間詞話·能入亦能出》經典解讀
能入亦能出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
不管是何文體,能入亦能出,是作為一個寫作者最基本的能力。
很多的作者都具備“能入”這個能力。“能入”指的是你有一顆體驗豐富的心靈。你懂得,特別是你寫的那一個方面,你對于這樣的情況深有體會,爛熟于心。或者說你正經受、承受它帶給你的全部,不管悲喜,你都置身其中,你的感覺比誰都更強烈,這個時候你才具有了表達的資格。
優(yōu)秀的作者往往有一顆七竅玲瓏心。他感知萬物,洞悉心靈,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外界,他都有能力敏銳地對某一個事物或者某一件事情捕捉出自己深刻的感覺,這感覺于他是獨特的,這感覺于所有人其實又是都有可能經歷的。那么,在他絢麗多姿的筆下,個人的感覺對于大眾讀者就變成了他們情感表達的代言人。當大多數(shù)讀者覺得你寫出了他們的心聲,讀你的文字,他們也如臨其中,被你的文字惹得蕩氣回腸、牽腸掛肚,在你文字的牽引下,他們的腦海中突然跳出了類似的回憶,他們讀你的文字,頻頻點頭,心領神會,好似被你看透了心事,這就是一個作者“能入”的能力。
當然了,完全從感受的角度去說的話,“能入”實質上很多人都能夠辦到。可是真正有水平的創(chuàng)作者并不多,可見“能入”這個標準對于創(chuàng)作者只不過是一個準入的門檻。
感受深刻,其實強調的更多的是生活中的經歷。如果你經歷了不平凡的事情,你遭受了人間磨難,歷盡了人間悲喜,更或許你細心觀察,留意身邊的小事情,熟悉人們的生活,這些都會大大豐富你的人生閱歷,這些都能夠帶你“入”。
要達到“能入”是簡單的,猶如寫作的技巧是可以經過訓練而獲得的。
但是要作品有格調,有境界,那就需要創(chuàng)作者“能出”了。
“能出”似乎和固定的訓練是一點都不沾邊的。也就是說,“能出”只有極少數(shù)的創(chuàng)作者能夠擁有。
“能出”不是寫作的技巧,什么樣的寫作技巧都不能達到這樣的境界。猶如姜夔永遠沒有辛棄疾的胸襟氣度。
是的,“能出”是從一個人的氣度來說,或者更多的還受到性格的影響。
“能出”指的是,你深諳人性,你懂得這里面的深淺,但是你更知道自己如何面對。你的心釋放了很多的束縛,于是你生活中便少了很多的負擔。你知道物欲橫流、世風日下,但是你更懂得天下人的痛苦,當一個人沉迷于自己的欲望,欲望不達,自己依舊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時候,他其實也在為他的欲望受苦。面對誘惑,很多人迷失了幸福的感覺,但是你更懂得自己需要的簡單的快樂。
以“能出”之心態(tài),做“能入”之事情,豈止是文字上有境界。你做任何事情,都是順利的,哪怕你面對的是失敗,有這樣的心態(tài),你在失敗中也能領悟到道理,能夠很快走出來,對生命一定會有更深刻的體會。
擁有這樣心態(tài)的人,一定有高貴的靈魂,揮墨行文,無一不是人性光輝的展現(xiàn),思想智慧的啟迪。
于是,王國維才說:“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周邦彥這個仕途不順、只好轉向閨中求的酒色之徒,他的詞雖然音律規(guī)整,內容上反映的也是他的風花雪月,但這些艷詞大多格調不高,被王國維評為“鄭衛(wèi)之音”,也就是低級庸俗的東西。而《牡丹亭》當中也有極其艷麗的情節(jié),寫杜麗娘和柳夢梅夢中相見,一見鐘情,兩人干柴烈火,按捺不住青春之情,于是在山石后交合。可是在湯顯祖的筆下,這段交合的文字,卻是唯美唯幻、順理成章,不這樣發(fā)生簡直就是不符合人之常情,叫人心生羨慕。這里也是“能入”和“能出”的問題。
能入而不能出,你的眼界是狹窄的,你看到的始終是你眼前的三寸之地,你能感受到的也只是凡夫俗子的平常心態(tài),患得患失,小恩小惠,妄自尊大,自卑自負。在你的內心,你若沉迷不出,這些情緒就會被無限放大,你最終也就滅亡于此。
人生本如戲,能入不能出,也好似入戲太深,被塑造成了一個角色后,便再也無法改變,深陷其中,便成囚徒。
比如一直教我懷念的影視明星張國榮,我不知道陳凱歌的《霸王別姬》對于張國榮的一生,到底是成就還是毀滅。
比如一直活在自己虛幻文字中的三毛。在她的文字中,她走南闖北,她戀愛結婚,她失去丈夫,她用自己的文字虛構自己的一生,最后沉迷于自己虛構的文字中,用一條絲襪結束了自己的才華與生命。
在此則里,王國維又一次請出了反面教材的典型——姜夔。
在這兩方面,姜夔哪一方面都不具備,他既不能入也不能出。這個因為家境中落而自卑敏感的自閉癥者,除了有天才的文采之外,便再無其他方式可以用來掩飾他自己真實的內心世界。他對整個宇宙萬物永遠秉持一種拒絕的方式,一種無所謂的潛在清高,實質上就是繃緊了臉面的投降。
能入亦能出,應如蘇軾,以入世之心做事,以出世之心做人。詩詞幻化,以孔子的儒家心懷承天下之責任,卻又有莊子的神仙逍遙之道家縹緲,也無風雨也無晴般地歸去,終是樂觀與曠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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