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人間詞話·望盡天涯路》經典解讀
望盡天涯路
《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思念,是因為飽含著沒有對象可以傾訴,也沒有辦法可以傾訴的情感。只為良人不曾在。
這樣的思念,如落花婉轉一般,總是發(fā)生在秋日。
文人將這樣的思念化作詩詞,便有了《蒹葭》《蝶戀花》。
蕭索如秋日的懷念,一樣的思念,卻又是不同方式的。
有時候,思念是一片翠綠持久的葉子,靜水流深的愛意,滿腔真情,含蓄矜持。
有時候,思念是一朵嬌艷鮮紅的玫瑰,情真意切濃若滴血,一夜思念,滿地花瓣。
詩經·秦風·蒹葭
佚名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蒼蒼之草,白露成霜。我思念的美人,在水的另一方。我想逆流而上,尋她而去。道路如此艱難漫長。我想渡水而游,尋她而去。她卻好像在水中央。
凄凄之草,白露滴落。我思念的佳人,在水的另一邊。我想逆流而上,尋她而去。道路如此艱難漫長。我想渡水而游,尋她而去。她卻好像站在水中央的石頭上。
采采之草,白露未干。我思念的良人,在水的最邊上。我想逆流而上,尋她而去。道路如此艱難漫長。我想渡水而游,尋她而去。她卻好像站在水最遙遠的邊上。
品味《蒹葭》,似乎看到的是男子對夢中情人熱切的思念,然而男子雖然情感深切,卻是并不亢奮激動。這樣的憂傷,保持著尊敬的矜持,是君子之優(yōu)雅。
詩中對女子的思念,是男子憂傷哀怨的主要原因。從這首詩一唱三嘆中,他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這荒蕪的野草,而這蒼蒼萋萋之草也一遍又一遍地引起他的思念。草是外在對情感的客觀觸發(fā),那是因為內在情意的懷思向往。
這樣的情感,也是王國維此節(jié)開頭所說的:“《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就是說,這首《蒹葭》是最情真意切的。
既然是如此之思念,思念中又是如此之憂傷,那為何不采取行為,只是在這里干著急呢。
《蒹葭》中告訴我們的第一個理由是:“道阻且長”“道阻且躋”“道阻且右”。就是說我想來找你啊,可是你看這爛路,漫長又艱難。怎么來找你呢?
《蒹葭》中告訴我們的第二個理由是:“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就是說佳人啊,我想來找你啊,可是你在哪里呢?你的住所是如此的變幻莫測,你一會在茫茫之水的中央,一會在水之天際,一會站立在水中的石頭上。
從這兩個理由,我們明顯看出這是托詞。道路再漫長,抵不過情感的力量。不是路爛,也不是男子的情感不真,而是男子的情真卻不愿意太過于表露,他是含蓄的,他是故意找的托詞,他的感情珍藏在自己心中,他根本就不會去打擾她。
第二個理由就更說不過去了,一會說自己心愛的人在水中央,一會說自己心愛的人在水之天際,一會說自己心愛的人站在水中的一塊石頭上。如果是真的那么思念一個人,怎么會不知道她在哪里呢?或許,那么一個佳人,想必是此生不能屬于自己了,既然情感所寄托之人已經無法追尋,那么如何的思念都是空,她已經純粹的變成了他空空的情感,永遠無法對她訴說了。又或許,男子其實根本就不想對她訴說呢,他對她的思念,就是一場無關風月的思念,一股純粹屬于自己干凈的情感。那么是這樣的話,這樣的一位佳人,又何須必在眼前。
一位日夜思念之佳人,一道迷蒙煙鎖秋水之隔,終是可望而不可即,遠遠而望,遙遙之思,謹謹之心,謙謙之情。
情深意真,卻又是如此的灑脫。
這樣的灑脫,既成全了自己這樣思念之情的美好,卻也不因為對佳人的傾心,就隨意將自己交了出去,有自己這樣的一份矜持,有這樣的一份從容不迫,保存著自身情感的尊嚴。
此乃王國維對《蒹葭》的評價:“但一灑落。”
再來品味晏殊的《蝶戀花》:
蝶戀花
晏殊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圍欄菊花不明朗地開放,煙霧繚繞若愁云,蘭上之露珠仿佛在哭泣。衣衫疊被已不敵輕寒,燕子已雙雙離去。明月之圓本應映照花好之人。朗朗月光,撕破這漆黑之夜,閣樓明亮。形單影只之恨,卻也由著朗朗月光勾起,孤單得心慌慌。
這月光下任何之物都是可見的。看著被昨夜西風吹得碧葉凋零的樹,孤樹難敵狂風,何況人呢?在此月光之夜,登上高樓,望不盡的恰是這天涯之路。若是能望盡天涯之路,必定也能望見想望之人。想寫信給他,可這山長水闊,知道他又在哪里呢?
晏殊的《蝶戀花》里寫的是女子思念男子。
也許是性格的問題,男人和女人表達思念的情感差異比較大。
《蝶戀花》里的情感,一口氣讀下來,真是叫人淚眼婆娑、肝腸寸斷。
詞首所選取的意象“檻菊”“愁煙”以及涕淚之蘭,均是痛苦之心所看到之物。由于自身的痛苦,感覺到衣衫輕薄,到底是沉迷于思念,連天冷都不知道呢,還是因為心已經冷了呢?燕子雙雙卻不愿留在此地,明朗的月光不知道女子的思念,這個時候卻來殷勤相伴,卻是更加叫女子想起花好月圓,不由得涕淚漣漣。
上闋的悲情真是隨著所選意象,一層又一層地傳達著女子沉迷于思念的痛苦。
女子看見被西風摧殘的樹,于是登上高樓眺望。其實她知道是望不見的,卻責怪這相隔他們之間的路太漫長。多么哀怨的悲傷,多么深沉的思念,層層疊疊、牽牽絆絆,最后一句“山長水闊知何處”簡直是泣血之言,夢中之人,所思之人,唯求一見,只為深訴衷腸,悲咽之情,已到了不見不行、不訴不休的地步。真乃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此等情致,乃是此節(jié)王國維的評論:“一悲壯耳。”
一詩一詞,同為遠慕之思,一灑落,一悲壯。
王國維說過,境界有“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
“有我之境”多為“悲壯”。
“無我之境”則多為“優(yōu)美”。
比較這一詩一詞便得之。
《蒹葭》中用詞處處輕柔,蒼蒼萋萋采采之草,均是隱隱約約深深沉沉朦朦朧朧之情。寄情于蒹葭,漫心于秋水。將一份感情輕吟慢唱,幽憂之心在萬水千山,萬水千山盡是優(yōu)美輕盈,深情厚意已經盡消于盈盈秋水之中,這恰是無我之境。
晏殊的《蝶戀花》中用詞處處悲壯,極具力道。“泣”“苦”“愁”“恨”“凋”字等都是帶著個人情感極其重的字詞,內心悲苦,所見之物都是悲苦之色。這里恰恰是有我之境。
相比這一詩一詞,高舉遠慕之情雖純真,但還是覺得“灑落”之風乃是思人之道,幽幽之思,遙遙之意,不摧五臟,何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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