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加工區升級為綜保區,最大的瓶頸是圍網以外的0.87平方公里土地如何通過國家九部委的驗收。換句話說,怎么解釋劃出去的土地,這不光明顯違反特殊監管區域建設和驗收標準,一旦深究,可能還會涉及一連串問題。
最初劃撥這塊土地是區內光華洗碗機廠要在區外設立一家配套廠,專門生產洗碗機缸體、網罩之類的零配件,董事長是王海,他也是救我的急,因為當時我們區內的進出口總值不到1000萬美元,按照當年國家對特殊監管區域實施的準入退出機制,年進出口總值不達標的加工區,實行末位淘汰。省里市里層層加壓,好不容易爭取到一個國家級的示范區,也是全省外貿轉型升級的標志,這塊金字招牌如果砸了,無法交代。
管委會梁副主任給我下死命令:要么將配套廠圈進來,萬事皆休,要么就地免職。這等于是下我帽子的預告。當初洗碗機廠董事長王海向我遞交項目可行性研究報告申請時,拿配套廠作為殺手锏,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但一定要劃出這塊地,建一個配套廠。
我微笑著問,講實話,我就簽字。
王海也干脆,說,好吧,等若干年后,區內有大項目了,我要利用配套廠的地皮建一片寫字樓或者娛樂城,因為這里處于兩省交界處,碼頭和高鐵的交通優勢明顯,即使什么都不干,現在我買這塊地按工業用地是6萬塊錢一畝,萬一今后洗碗機項目離開加工區,這配套廠1300多畝的土地按商業用地一轉手,那就是個天文數字。
在我辦公室,王海從口袋里摸出一張500萬的銀行卡,像丟名片似的扔在我桌子上,笑瞇瞇地說,我給你的你要是不放心,也就是不放心我老爺子,也對不起你老爺子。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卡塞進抽屜里。錢以后可以退還給他,他針對的還是那塊地,我和他的關系也是一個因素。
“文革”時期,我們兩家都住在市委范羅山腳下的大院子里。我父親給他老爺子當保健醫生。他老爺子無數次槍傷疼痛誘發的心臟病發作,都是我爸力挽狂瀾,所以他老爺子對我爸像對家里人一樣。據我爸回憶,他家兄弟姐妹四個,王海上面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哥哥叫王波,王波性情溫和靦腆,喜歡釣魚、看書,不像他弟弟王海好打架斗毆,還喜歡調戲婦女。最不該的是王波談了一個大院里的女兵,王海插了一杠子。據我爸說有一年黃梅天,他和那個女兵爬到范羅山上一棵枸骨樹上摘枸骨果,那玩意是一味藥材,用于給他老爺子治療陰虛身熱、筋骨疼痛,因為他老爺子一到冬天腰直不起來。果子是采到了,可出了個意外,那個女兵下身流了很多血,去了醫院一檢查,是處女膜破了。王海聲稱是樹杈作祟,女方哭哭啼啼,她家也是老革命,吵著要趕緊辦大事。和誰辦呢?女的喜歡王海,王海當然不干,首先他不到婚齡,其次女方比他大好幾歲。
王波氣得要和他弟弟打架,王海從小驕橫跋扈慣了,仗著老爺子疼愛他,拎著老爺子的五四式手槍,咔嚓一下子彈上了膛,揚手“啪”的一槍。我爸擋在倆人中間,下意識地一抬胳膊,子彈穿過我爸右側肩胛骨,王波左邊半個耳朵飛了。從此兄弟倆結了怨,誰見了誰都不說話。折騰了一番,做兄長的王波在老爺子威嚴的目光逼視下,最終還是和那女兵結了婚。他們母親愧疚不安,和老爺子商量,要把他們家大姑娘介紹給我爸,算是報答。我爸躺在病床上,紅著臉,委婉謝絕了,說還是以革命事業為重,個人問題以后再說。這讓老爺子更加敬重我爸的人品。所以文革后,老爺子官復原職,一下子就把我爸提拔到衛生系統當一把手,后來又把我爸弄到市里當了副市長。直到我上大學,回憶起這段往事,我爸意味深長地對我說,我不攪和他們家的事。那意思是我以后也別攪和他們家的事。
1978年恢復高考,王波沒能考上大學,跑到建筑公司開半掛貨車,王海卻意外地考上了我們本地的安師大,成了我的師兄。他畢業后先是留校當輔導員,然后又把我們英語系一個女學生肚子搞大了,原因是女方家有海外關系。
1988年正是出國潮,王海靠女方跑到美國費城,開始沒混出個名堂,只在華人區語言學校給那些偷渡過來的東南亞人教英語,后來他老婆在唐人街開了家美容店,幾年后,生意有了起色,然后提出離婚,王海一下子像掉到冰窖里,加之他老爺子心梗突發去世,他回國了一趟。在吊唁大廳,我第一次見到掉了半只耳朵的王波,鐵青著臉和誰都不說話。王海打破尷尬,苦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兄弟,我已經休學了,和朋友在美國倒騰國內緊俏貨來國內賣。那意思是我們以后可能還有來往。
20世紀90年代初期又是經商潮,我考入了本市剛設立的經濟開發區管委會,不久當上管委會下屬的建設投資公司的老總。我爸告誡我,要守住底線,等哪一天時機成熟,遠走高飛。我理解他老人家的意思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等時機成熟去國外發展。
那幾年我天天和承包商、包工頭和外商打交道,和王海沒什么來往了,偶爾過圣誕和春節他給我寄過明信片,寄出的地址除了美國,還有英國、澳洲、東南亞,甚至還有南非。我琢磨這個家伙發財了,要不怎么滿地球轉呢。直到2002年,開發區設立出口加工區,我負責搞籌建兼任加工區局長,才從他哥哥王波的嘴里略知王海的一些動態。不過那次見到王波,我很傷感。
那天我在區內正陪同市領導和臺商勘探新入區的一家臺資企業的項目用地,車子開到一片低洼的水塘,遠遠看到一個干瘦駝背的身影,戴著破草帽,穿著深筒膠靴正彎腰逮野鴨子。鴨子被攆得呱呱亂叫,現場弄得像個農貿市場。我有些不高興,按海關規定,這里屬于境內關外,他等于是跑到國外逮鴨子。關鍵是那么多領導在場,影響投資環境,我面子往哪兒擱?我回頭擺了擺手,兩個保安沖上前揪住王波的胳膊,往水塘外拽。王波脖頸上的青筋暴起,醬紫著臉和保安推推搡搡,嘴里不干不凈地叫罵,我一頭惱火,上前幾步,沖其中一個矮胖的四方大臉遞了個眼色,那個長得像殺豬的的胖子點點頭,和顏悅色地對王波說,老哥,今天真不湊巧,領導來視察工作,你回避一下,等他們走了,鴨子保證還給你。說著身體探近王波的腦門。王波瞟了我一眼,見我沒反應,繼續口無遮攔地罵罵咧咧,那個殺豬的胖子猛地揮出拳頭砸在王波的臉頰上,王波重重挨了一擊,緩緩地彎下駝背,腰勾得像個大蝦米。他雙手捂臉,嘴里呼嚕著,含混不清地說,厲害,比我在羅布泊摔的一跤還狠。我這才看清楚那個花白腦袋左邊掛著的半只耳朵。
事后我質問王波為什么不早點挑明身份。他有些自卑地說,我在商檢局就是個工人,每天除了給食堂買菜,沒人待見我。我打著官腔說這是兩碼事嘛。我在病房當場掏出兩萬塊錢,塞在他枕頭下面,畢竟是我一個領導唆使,才鬧出這么個意外事件,而且商檢局是我們的協作單位,傳出去影響惡劣。再說又是熟人,所以我說改日去你家拜訪致歉。王波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附在我的耳邊說我老婆跑了,兒子才兩歲,逮水鴨子是給兒子身上起的痱子祛火解毒。
我不解地問,聽我爸說你閨女不是70后嗎?王波嘆口氣,道出這些年的近況:前妻原來生下的姑娘是王海的,為了不讓老爺子傷心,他一直忍著,老爺子心里明鏡似的,也不捅破這層紙,直到咽氣前才托人把王波弄到商檢局,雖然是工人編制,但畢竟坐辦公室,不再遭受開貨車日曬雨淋的辛勞。老爺子一去世,他立馬和那個女兵辦了離婚手續。王海還算負責,離婚前就把親生女兒辦到了美國。倆人從此分道揚鑣。王波這些年還算潔身自好,沒事除了看書,就是和一幫朋友結伴爬山旅行,結識了不少驢友,然后找了個80后同居,小姑娘給他生了個兒子,就人間蒸發了。據說驢友之間有規矩:從不互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我關心的不是他的個人生活經歷,而是他弟弟怎么樣了,因為那天勘探的臺商不辭而別,去其他省調研去了,我這邊心急火燎找著管委會領導,他們告訴我一個提升進出口值的辦法,也是剛下發的文件,即出口加工區可以通過保稅物流的方式,將區外的進出口貨物運輸到加工區報關,數據可以算加工區的進出口值。恰好我有個朋友在經開區一家美資汽配廠做銷售部經理,我旁敲側擊一打聽,他告訴我這家公司的出資方是王海。
繞來繞去,我最終敲定這個王海就是我的老師。我拿著海關的文件找梁主任,沒想到他訓了我一通,指責我數據造假,不在加工區進出口的貨物怎么能叫實際進出口?再說保稅物流業務也就針對全國幾家試點加工區,我們不能違反政策,這個口子不能開。我火了,文件上有明確的規定,我們只要把企業引進來,珠聯璧合的事,為什么不能干?梁主任一拍桌子,豈有此理!是你領導我嗎?我只好低下頭。
這個姓梁的10多年前在市政府計劃生育辦公室當主任,因為生活作風出了問題,被黨內記過處分,我父親當時分管文教衛生這一塊,把他調到經開區建管處下面的變電所當所長。我父親調到了人大后不久,這個家伙莫名其妙成了我的頂頭上司。這里面的原因錯綜復雜。好在我在管委會混了二十多年,有了一定的人脈基礎,而且我也不想干了,我女兒上初中,我和老婆商議好,準備送孩子去美國讀書,我們跟著陪讀。當時唯一沒下來的原因是我父親得了肺癌。這個關鍵點上我不想惹火燒身,激化矛盾,說白了不想和姓梁的對著干,我想綜保區驗收合格后提出辭職。另外一層原因,我迫切地想通過王波找到王海,除了應付工作上的困窘,也是為了孩子在美國有個好的落腳點,畢竟我們父輩還有這層關系。
可王波讓我失望。
他紅著眼珠咒罵,除了和他弟弟有血緣關系,就差沒拿刀捅了他。我只好裝糊涂,問王海有沒有留下什么聯系方式,他緊蹙眉頭,猶豫半天,極不情愿地說,每年給父母上墳,王海都會在墓碑下面留張名片,希望和哥哥姐姐們保持聯系。
我不想通過我那個朋友聯系王海,萬一事不成,反而會弄得滿城風雨,所以我纏著王波,去了一趟市郊的墓地。真是神助,我不僅找到名片聯系上了王海,而且電話里一下子就找到當年在校的感覺,他解釋之所以在家鄉投資,主要覺得總得為家鄉做點貢獻,其次就覺得愧疚,欠我們家太多了。這是假話,但至少借助王海的人脈關系,暫時可以和那個姓梁的抗衡一下。
所以我在電話里,毫不忌諱地向王海坦陳了我目前的窘況以及和那個姓梁的的關系。王海仿佛清楚我的苦楚,打斷我說,我讓我女兒崔林月處理這件事。我驚訝地問,你女兒在中國?王海笑著說好啦,她現在給我在汽配廠打工,放心,那個姓梁的有把柄掌握在我女兒手里。
果然某天,一個神秘的時髦女郎氣宇軒昂地跨進梁宏斌的辦公室。這是我第一次在過道上見到崔林月,她主動向我點頭微笑。據后來她向我描述:她氣宇軒昂地跨進梁宏斌的辦公室,當時梁副主任正在辦公室拿著電話聽筒像和什么人嘀咕,沒注意到崔林月推門。崔林月傲慢地將手里的牛皮信封袋扔到桌上,這讓他有些意外。他掛斷電話,打開信封袋,脧了一眼袋子里的照片和單據,僵硬的面孔松弛下來,用欣賞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崔林月,居高臨下地問,小小年紀不會是來敲詐我這個做長輩的吧?他拿起信封袋遞給她,你可以去紀檢委舉報我。
崔林月蹺起二郎腿,靠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地說,美國南加州最近房價暴跌,有個叫梁宏斌的以汪君的化名在香港的匯豐銀行,匯了62萬美元到那兒買了一套海景別墅,現在他父母住在那里,他又拿了20萬美元盤下一個快捷酒店。崔林月站起身,既然梁主任不需要我的提醒,那我告辭了。梁主任擺擺手,等一下,你開個價格,我買下這些照片,包括底片。不過請你給我做出必要的承諾。
您相信承諾嗎?如果僅僅為了錢,那您太小看我了,請您以后別再給我李叔叔添亂就可以了。崔林月走到門邊,回頭嫣然一笑,底片都在里面,這就是我給您的承諾。梁主任擋住她,和藹地說,姑娘,逼急了,高雅的人也會做出粗俗的事來。
崔林月嗤笑一聲,您低估了我的智商,其實和您這樣的人打交道,怎么會不考慮到安全問題?她步履輕盈地拉開門帶上走了。
保稅物流業務的數據很快將加工區進出口值放大了幾十倍,綜保區和加工區協會網站上的排名上去了。我舒口氣,打電話給王海表達謝意,他笑著說,這半個月,我每天30個貨柜從你加工區繞一下,光運輸成本就快500萬了,這點錢不算什么,但不是長久之計,這樣吧,我弄個洗碗機項目進來。他口氣不容置疑。一切如我所料,我只好痛快地說求之不得。我盤算過:父親沒能熬過奧運會開幕式那天就駕鶴西去了,我女兒和我老婆剛去美國,上私立學校需要親戚擔保,日子過得有些艱難。所以我必須和崔林月保持一種合作關系。
后來的兩三年,梁宏斌也沒找我的麻煩。因為崔林月告訴我,梁宏斌接受過她的好處,她告訴梁宏斌我是她爺爺老戰友的孩子,最后她嗓音里帶著滑音,以后我們就是朋友了,請多關照。我領悟到,這個鬼精的小姑娘向我至少暗示了這么幾點:她和那個姓梁的關系非同一般,而我呢,必須竭盡全力滿足她提出的任何生意上的要求,否則,梁宏斌還會惹是生非。等于一根線拴住了我們倆。而梁宏斌知道我和趙家的關系,指不定哪天會置我于死地。
所以我心里對梁一直存有戒心。有天傍晚下班,我找到梁宏斌,簽發了一張進出加工區的貨車臨時通行證,為的是讓王波順暢地進出給區內企業拉廢紙和包裝材料,掙點小錢,也算是對梁的一種試探。果然見到我他面色先是有些尷尬,然后笑容可掬,拉著我的手久久不放。他說這些年誤會了,以后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我說哪里,是晚輩不懂規矩,給領導添麻煩了。
他的辦公室我很少來,位于管委會28層的頂層。環顧四周,乳黃色大理石的中央是紅木老板桌,老板椅后方是酒紅色的墻裙圍成的書櫥,據說按動某個按鈕,書櫥會自動打開,現出一扇小型電梯門。一旦為工程款、征地拆遷費的老百姓堵住大門的情形出現,梁主任可以從此電梯下樓從容地離開辦公樓。辦公桌上方炫耀著一盞碩大的枝形水晶吊燈,映射著辦公臺面上的琉璃帆船、水晶地球儀以及各類飾品。
梁宏斌招呼我坐下,從書櫥里拿出一瓶法國紅酒和兩只玻璃高腳杯,斟滿了酒,微笑著示意我干一杯。我只好喝掉一半,他飛快地干掉,也不看我,倒滿又干掉一杯。我有些懵,定定看著他,搞不清他這是玩哪一出游戲。
這時的梁宏斌目光平靜,面容清矍。他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燃,猛吸一口,說請我原諒他當初不讓我做汽配廠的保稅物流業務,他就是不想讓王海的洗碗機項目入區,因為兩家承建商都是他指派的廣東某建筑集團下屬的旗艦公司,表面上所有競標單位都到場,公平競爭,那全是做給別人看的。
我心里一沉,這我倒是不知曉,我故作鎮靜地問,那有什么呢,梁主任?
洗錢。他將濕漉漉的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王海原先靠販毒起家,販賣醫療器械,后來在南美找到了一家制毒機構,從此走上一條不歸路。這十多年投資到電子、輕紡、建筑等領域多為世界500強的企業,光個人凈資產已達5億美元。這還不算,他和國外販毒集團還有聯系。
我心下一驚,既然王海十惡不赦,為什么不將他繩之以法或者驅除出境?這個傳聞編得太拙劣了吧!梁主任,您是地下黨嗎?我聽不懂。我略帶戲謔地反問,端起高腳杯,將剩余的紅酒一飲而盡,起身拉開門,梁宏斌在我身后凄然地苦笑一聲,帶著無奈的口氣說,考慮到你父親的正直和努力,我才得以進入經開區,目前你還沒有陷進去,希望你自重,以黨性原則恪守組織紀律。至于你在建投公司當老總那幾年的事兒,咱們另說。
我心一沉,低頭拉門,在我跨出門的瞬間,他又說,題外話,世界沒有悲劇和喜劇之分,如果你沉湎于喜劇之中,那它就是悲劇。梁宏斌這句話顯然激怒了我,我沒有反駁,但我不得不有所警覺。撇開建投公司的事,我有很多年沒和王海打過交道,可我拿了王海的錢,退還給崔林月她不收。這一點梁宏斌提醒得沒錯。
我只能想著將卡退還給王波。
對于王波,我是真誠的。我覺得他可憐,兄弟姐妹幾個,就他混得最慘,脾氣倔強不說,仗著讀過幾本文史書,自視清高,除了我,連親侄女都不來往,認為他們都是偽君子、小人和暴發戶,可憐得只剩下錢了。可為了六歲的兒子,他還不得不求我將區內企業和市里各大商場的廢舊紙盒、托盤的生意包攬下來,一年弄個幾萬塊錢,除了供兒子吃穿,還得去登山搞穿越。
那天我正主持召開驗收綜保區籌備會議,忽然接到他打來的電話,讓我去他家一趟,這是破天荒第一次。我覺得有些蹊蹺,所以下了班,匆匆趕往他住的老城區,他精神煥發地給我開了門,屁股后面露出一個小腦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我。我跨進屋,一室一廳的老式商品房很凌亂,客廳的水泥墻皮已斑駁脫落,像得了頑固的牛皮癬,餐桌上到處是孩子的塑料玩具、吃剩發硬的餅干、長霉的酸奶盒和雜物。
王波開門見山,略帶歉意地問我能不能幫他照料一下兒子,他準備和一幫朋友去新疆一趟,再次穿越羅布泊附近的一個無人區,順便找一下孩子的生母,她是新疆人,他倆就在那兒認識并鉆進一個帳篷里。我用食指輕輕刮了一下孩子的臉頰,半開玩笑地說,你把我當保姆?我自己現在還是個光棍呢。王波抱起孩子,對孩子說,喊李伯伯好。孩子將臉埋到父親的脖子里,拿一只眼睛偷看我。王波嘆口氣說,這孩子太孤僻了,沒有媽怎么行呢。我腦子一轉,試探地說,正好讓崔林月照看他,她可是名副其實的堂姐姐啊。王波聲調立刻高了八度,我倆就是死了,也不要他們插手。退還卡的話到嘴邊,我只好忍住了。孩子臉上瞬間閃過驚懼和恍惚,“哇”一聲,哭了起來。我意識到王波提到的“他們”還包含王海。我隨口應付說,那你放心走,老哥,交給我好了。
王波邊哄孩子,變戲法似的給孩子嘴里塞了一粒白色藥丸,又從身邊尼龍包里掏出一個牛皮信封袋,遞給我說,不用你看管,孩子就住在幼兒園,班主任我也打點好了,你隔三岔五幫我去班主任那里送點吃的喝的,正常情況下半年后我就回來。我心下悲涼,這也是我最煎熬的大半年,圍網、卡口的改造以及信息化系統的升級都到了攻堅克難的階段,最棘手的是區外0.87平方公里的土地怎么再圈回來,王海總是含糊其辭,崔林月也和我打迷蹤拳。
但王波后半句話著實讓我嚇一跳:萬一我回不來,里面是孩子的出生證明、家里的戶口和房產證、給孩子買的保險單,還有我給孩子留下的一封信,算是遺書吧。以后幫我把孩子交給福利院,也算有個手續。王波謙遜地沖我笑笑,變魔法似的將桌子收拾干凈,擺上幾碟下酒菜,醬膀肘、鹵花生米、鹵牛肉和鹽水鴨,一對酒盞,斟滿了酒。野外生存的人可能訓練有素,動作麻利。他說今天就別走了,咱兄弟倆喝一杯。
我不好推辭,只好坐下。幾杯酒下肚,王波滿臉紅光,他斷斷續續地說他們要去的地方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地方,兩座雪山中間夾著一段沙漠,至今沒人走過。孩子太小,不然早去了。我的骨子和血液里一直有這種挑戰自我戰勝困難的沖動。父子之間是不需要常相聚的,但相聚的時候要有一種力量和一種愛。王波的拇指被孩子抓在手心,他用四根手指握住孩子細嫩柔軟的手掌,像握住了一條小魚,生怕他跑了。
酒勁很大,我的腦袋云山霧罩,皺著眉頭抱怨他,你不該做父親,孩子可憐啊,你現在又不是沒工作,沒飯吃,加工區企業的業務不都給你承包了嘛。對了,忘了提醒你,今天開會,大鵬生物制劑廠倉庫里的的廢紙盒和廢棉紗必須盡快拉走,倉庫又沒有消防設施,萬一失火,整個圍網、攝像頭和卡口感應設備全部癱瘓。那不是驗收,是坐牢。王波嘿嘿兩聲,沖我拱手,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喝干說,承蒙老弟關照,那是你們領導的事,等我回來東西一定拉走。望著孩子靈活地在我倆中間穿梭,由于大拇指被牽拉的反作用力,他身體微微后傾,似乎享受這種牽拉引力,說對不起,我跑題了,父母不可能永遠跟著孩子一輩子,因為人的生命長度誰都無法主宰,可生命的寬度和內容可以無限地去填充。所以,那年穿越羅布泊只有我一個人站出來,我寫了一封遺書給了我的女友,如果我走不過去,永遠不要花費精力去找我的尸體,我選擇那里作為沒有喧囂的天堂,因為我喜歡。我譏笑地回應,所以小姑娘以身相許,被你感動。王波面孔舒張著柔情,憨厚地笑了,這次去還有這個任務,找到她。那萬一找不到呢?你又不在了呢?我盯著他的眼睛問。王波端起酒杯,兀自干了一杯,凄然一笑,說兄弟如果不介意,未來你就是孩子的義父。你老爺子救過我的命,現在你不能看著我不管。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便問老哥,既然話到這個份上,我得問一句:從你們家老爺子到你們大院里的這一代孩子,是不是都那么孤傲、冷漠和自負呢?
問得好,王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感嘆一聲,我爸是湖南人,大地主家出身,三反、五反和“文革”都受過沖擊,“文革”后期因為有許世友在南京軍區,他受的罪算輕一點,所以你爸才能給他看病,每次運動一來我爸就要進監獄改造,我和兩個姐姐找軍代表,問能不能去探望父親,軍代表回答你們自己定,后果自負。那意思是要劃清界限。王海隨我媽,愛沖動,我爸無論關哪個監獄,路有多遠,都義無反顧地跟著我媽去探望。“文革”結束后,我曾問過我媽,我爸家境那么富裕,為什么要參加革命?我媽平靜地說我們都是自愿的,當年我們婦救會就是搖著櫓送你爸的部隊橫渡長江,勝利后,我們算幸運的。王波撇下筷子,抓起酒瓶,將剩余的酒一飲而盡,喘口氣說,因為經歷得太多,我們對一切事物和人都是消極的疏遠和冷漠。他低下頭,再也不吭氣了。我心生奇怪,他指的“我們”,是否還包括王海和崔林月呢?
我周身寒冷,起身告辭時,用力搖了搖王波的手,回身帶上門。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沿著國道,順便拐彎繞著加工區轉了一大圈,風雪之夜的卡口,已經沒有車輛,圍網四周,閃著施工的燈光。雪越下越猛,沿著被劃出去的那塊地的巡邏道,路面隆起高高的雪坎,似乎故意不讓車輛通過。我只好讓車掉頭,手里拎著王波給我的牛皮紙袋,像拎了一副冰涼的手銬,我這邊一腦門子官司,他還給我湊熱鬧,不過還有點收獲,他向我敞開心扉,把我當兄弟自家人看。正胡思亂想,手機一陣顫動,是崔林月打來的,一接聽,幾乎是震耳欲聾的哭音,李主任,快來救救我們,我和梁主任的車翻了。我驚得后脊梁冒冷汗,詢問了他們具體的位置和地點,立馬命令司機開往加工區那片低洼水塘。一路上我心生奇怪,他倆去那兒干嗎?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在荒郊僻野?
車左拐右拐進入窄小曲折的路段,正是王波那年逮水鴨子的低洼水塘,崔林月已經將奄奄一息的梁宏斌從駕駛室往外拉出來了,他那輛北京吉普的車身灌了鉛似的急遽下沉,我和司機拼盡全力,死拖硬拽,將兩人弄上岸。這邊的吉普車已經沉入河底,在河面上留下巨大的漩渦。然后,出租車嘩地沖向高速,由GPS引領,很快開到最近的紅十字醫院。急救滑輪車將梁宏斌抬到急救車上,他那個禿腦袋在亂糟糟的人群中無力地轉動,終于尋找到我的身影,目光死死罩住我,我凍得渾身顫抖,還是將耳朵附在他嘴邊。他微弱無力地說,我不說謝了,等我好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張皇失措地點點頭,因為我的余光瞥到渾身濕漉漉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的崔林月,她好像是用哭聲抵御恐懼和某種不可逆轉的東西。
我開了她的車送她回公寓。進了小區地下車庫,崔林月似乎仍然心有余悸,脫下棉手套的手仍然情不自禁地牽起我的手,那只手溫潤綿軟,熱氣像火焰一樣,穿透棉絮,直達我的掌心。我沒吭氣,進了門,她懇求我等一會兒再走,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訴我。我只好坐在沙發上,不一會兒,她換了一件黛綠的高領羊絨衫,幽幽散發出清新的氣味。
她從廚房端出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遞給我一杯,說,我爸同意了。我打斷她,問車禍是怎么回事。她微蹙眉頭,淡淡地回答大鵬生物制劑廠環評沒達標,尤其是排污系統設計不合理,質監局要下廠核查,所以梁副主任開車領著我去企業附近的那片水塘,哪知雪大開進水塘邊的沼澤地,越陷越深。我讓他報警,他固執地認為自己的駕駛水平很高。我淺呷一口咖啡,面無表情問,干嗎晚上去?他不能緩一緩?
是我要他去的。
為什么?
因為他不光是主任,還是公安,雙重身份,他從我這里知道得太多了。她平靜地望著我。
公安?雙重身份?我怎么不知道?我想起上次梁提醒我的話。所以你想下手?我克制住自己的恐懼。
她深深嘆息一聲,黛綠色羊絨衫成了漲潮的海。
這對你重要嗎?我父親已經答應從洗碗機廠追加百分之二十的資金給大鵬生物制劑,建一條過濾生產線。然后嘛,洗碗機項目退出加工區,那塊地你們政府再圈回來,不耽誤你們驗收。我們按工業用地的價格撤資,盡管有損失,但我能拿到洗碗機廠和配套廠百分之八十的股權,這是我父親的承諾,也算對我這些年堅守這里的回報。她臉上綻放出疲憊的笑容。
我心中咯噔一下,太快了吧,簡直像做夢。盡管內心狂喜,我仍不動聲色地問,這奧運會剛開過,你爸不想為家鄉做貢獻啦?
崔林月有些悲戚地回應,那姓梁的會饒了我們嗎?這幾年我們給福特公司生產密封件的訂單都排到下一個十年了,這兩年市政府的財政收入三分之一都靠我們汽配廠,可你看我們的稅負和各種攤派還少嗎?
所以你們一直向海關高報零配件價格,騙取出口退稅?我問。
無利不起早。她抿著嘴,從她眼睛里,我看到了多年前她父親眼底熟悉的光芒。我問,你爸為什么不常回老家來?她嘆口氣,李叔叔,您應該知道不少我家的事,姑媽叔伯都不來往了,我爸在我十一歲把我弄到美國,這幾十年我和我爸見面的時間加起來不到幾十天,有事電話聯系,或者視頻,真的,一點不夸張。
她呷了口咖啡,我后媽開了個美容院,結交了一幫狐朋狗友,整天在家打麻將、喝酒,開始她可憐我,給我錢花,讓我喊她姐姐,因為她大不了我幾歲。我也識趣地這么叫她,她很開心。記得過生日那天,我早上一覺睡醒,家里突然亂哄哄的,一幫人把家具往外搬,我后媽像過節似的喜滋滋地對我說,我和你爸離婚了,我說今天我過生日啊,她匆匆丟給我一千塊錢,說,買盒生日蛋糕,明天你爸就來接你,你以后得到黑人公寓住了。那天來了不少小朋友,大家坐在空曠的地毯上,他們都很懂事,好像知道我們家的事,其中有個男孩給我們吸了大麻,我花了14美元買了1克。小男孩聲稱以后大家都沒有煩惱了。那次以后我好像真的沒煩惱了,因為沒人管我,愛我,甚至被人恨的機會都不給我,我爸除了給我寄生活費,從來不聯系我。我后來悟出,這是我爸給我最大的財富,讓我的靈魂徹底地獨立。上了大學,我讀了書,視野開闊,我開始有了敬畏的東西,我敬畏原則、正義和善良。
要是親人呢?我隨口一問,我開始覺得這個小姑娘身上有股另類和捉摸不透的邪乎勁兒,這讓我好奇和不安。那也一樣啊,她的嘴角微微翹起,臉上的線條極其溫柔,不過這樣的情況不會發生,包括我的生母,來家鄉這么多年,我沒有給她打過一個電話,她也沒有聯系我,據說她過得不好,下了崗,但日子過得去,她也沒有因為我有錢而找過我,我也不需要她的噓寒問暖。但愛永遠在我的心里,因為他們給了我生命,讓我快樂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就是份天大的禮物,所以我的中國名字姓隨了我的生母。
她的眼神盡管柔和,可仿佛蒙了一層霧,有些游離世外的空茫。我忽然看到茶幾上擺著一張彩照,少女的崔林月乖巧羞澀,笑容清純,依偎在兩個男人的身前,我不敢相信那個男人面孔是王波。她有些不自然地解釋,父親接我去美國,叔伯有些不舍,也跟著去了一趟美國。
我腦袋有點亂,試探地問,假如有一個和你沾親帶故的孩子需要你的幫助,你會愿意嗎?她波瀾不驚地說,只要不違背我的原則,我會盡力而為。
我只好將她叔伯王波委托我的事向她攤牌,也描述了近些年她叔伯的生活窘況。她平靜地說我已經和他好多年沒來往了,不過,我答應,他在哪兒?她平靜地問,兩只眸子亮晶晶的,那雙丹鳳眼有點吊眼梢。
我忍住沒有告訴她王波去了新疆。
我很沮喪,本想借王波的孩子拉近和她的距離,可她那個西化的腦袋瓜里已經沒有親情的概念。我又不得不搞好和她關系,因為她是整個洗碗機項目的董事長,即使王海承諾圈回原來的圍網,萬一這段時間這個小丫頭和梁宏斌搞翻了,按照國內的《合同法》找一幫律師,再拉一批股東跟管委會對著干,我下面的圈地工程也無法實施。就是不對著干,時間等不起啊,因為市里召開黨組會明確分工過:我是綜保區驗收組長,梁宏斌主持委里全面工作,驗收只負責牽頭。
我沒有頭緒地苦苦思索:為什么王海和她會輕易放棄這塊用黃金鋪滿的地皮來遷就我們?僅僅因為梁宏斌的特殊身份,還是他們之間達成了某種契約?尤其她提及的大鵬生物制劑公司,簡直就是個手工作坊,從澳洲倒騰進口牛膽、羊膽,研磨成粉狀,再添加合成一些化學試劑,成為半成品,再出口到東歐。據說那玩意兒可以用在美容化妝品上,但在我們這里幾乎沒有技術含量,從當地招來幾個農民工,把牛膽、羊膽切碎,摻進像米糠一樣的粉狀物,先煮后用烘干機烘干,再放在太陽下暴曬幾個小時,倒進用洋文標簽貼的玻璃瓶一封口,就算能出口了。這還是王波告訴我的,因為他收購廢紙箱,清楚加工流程,加上嫉恨他弟弟搞來的這個項目,不止一次地告訴他商檢局的同事,要嚴查這類不起眼的貨物,說不定就是毒品。我不得不感嘆他的想象力。所以,每次在口岸海關,大鵬的貨只要報關出口,總是被海關、商檢布控查驗,甚至送到海關化檢中心用最先進的進口儀器檢測,也沒弄出個所以然。這個草臺班子公司像個被戴上鐐銬的囚犯,每次執法檢查,都免不了被翻個底朝天。公司老總是勞務市場上聘來的大學生,干不了幾天就跑了,嫌工資低,崔林月極少過問這個企業。只有一個溫州佬,據說是王海的馬仔,半年過來發一次工資。這次僅僅追加了幾十萬元的資金給這家搖搖欲墜的企業,就那么輕易地拱手相讓上億資金的土地,簡直匪夷所思,荒謬無比。這不符合王海的做人習性,況且為了這塊地,他還給了我那張卡。
去年國土資源部來加工區調研,梁宏斌曾在市長面前表態,為了最大限度利用好區內的土地資源,一定要將生產電阻、電視機等技術含量不高又有環境污染的夕陽產業弄走,騰籠換鳥。唯獨大鵬生物制劑在辦公會上討論時,梁宏斌溫和地解釋既然區內弄進了一個洗碗機項目,好歹也是世界500強企業,打斷骨頭連著筋,人家老總也是世界華人協會的知名人物,大鵬生物占地面積1000平方米不到,這些年雖沒有發展,但沒有捅出簍子,工商、稅務和海關都沒有不良記錄。他顯然是在幫王海和崔林月說話。
可崔林月那天為什么會在那么晚的時間給我打電話,難道她真的動了歹毒念頭?真要如此,為什么要告知我?我覺得有必要見見梁宏斌,還因為那天他在辦公室說給我聽的那番話。我找了個晚上,匆匆跨進心血管住院部大樓,消毒水刺鼻而濃郁的氣味,飄在夜晚的走廊里,有著奇特的陌生之處。跟著護士跨進特護病房,借著慘白的燈光,我看到梁宏斌很男子氣概地扶過崔林月,崔林月很順從地貼近他。護士給他換了一瓶藥水。看到護士身后的我,崔林月調整好自己,坐直身體,我注意到她的面孔沒有羞愧和尷尬,只是眼圈墨黑,面孔茫然。至少說明他們之間的關系沒我想象得那么劍拔弩張。她站起身,咬了下嘴唇,平靜地說,我先走了,給梁宏斌掖了掖被角,沖我點頭,帶上門。
梁宏斌帶著愧疚感慨地說,這些日子多虧崔女士雇人每天給我擦身子、倒尿盆,用輪椅推著我去戶外散步,唉,年輕人干事就是有條不紊,手腳麻利輕盈,我真的老了。我開玩笑地說,梁主任,這么多年一個人,還不如娶了她吧。梁宏斌搖頭,陷入短暫的迷惑,說,這樣的日子也快到頭了。我腦海閃回著那晚風雪交加的鏡頭,我無暇深想,只好先向他匯報近期卡口和圍網施工情況。卡口采用電子感應和刷卡模式,進出卡口分重車道和空車道,徹底杜絕了貨車和集卡車闖卡口和重車走空車道逃避海關監管的現象,我故意舉例,比如大鵬生物即使攜帶再輕微的貨物,無論從哪個通道過卡口,都會被海關系統檢測出來,精確度可以達到小數點后面三位數。
梁宏斌眼神發直,機械地挪動了一下身體,心情復雜地問西北區圍網外五米內的民宅拆遷情況怎么樣了,那是塊硬骨頭。我清楚,按照驗收標準,圍網內外五米之內必須清除所有障礙物,包括電線桿。里面沒問題,那一段正好是王波挨打的低洼水塘,除了緊挨水塘的幾個清除淤泥的窖井蓋,往左側十米就是大鵬生物公司的倉庫。我只好苦笑地回應,一群老婦女和壯年男人近期為拆遷費鬧了幾次,老婦女們躺在地上,來了警察都拖不走,他們有恃無恐、張揚放肆地說那塊居民區已經有個姓趙的外商投資建寫字樓了,政府補貼的那幾個拆遷費還不夠他們租房用的安家費。我的話像火花點燃了梁宏斌那顆沉郁的心,他問我在農村生活過沒有。我搖頭。
他似乎有些激動地說,2.2平方公里的土地,不包括政府征地花的錢,光投資建廠就花了兩百個億,土地利用率卻達不到一半。我們這里可以種雙季稻,一畝地可以產1200斤水稻,油菜籽每畝能打400斤,就是退耕還林,對村民也是筆巨大財富啊,村民能不有怨氣嗎?我心里不悅,大家都在一個鍋里吃飯喝湯,我來匯報是尋求解決問題的,你跟我講什么大道理?我岔開話問梁主任,您上次打算和我聊什么事兒?他目光平靜,示意我出去關好病房門。
關上門,轉回身,我發現靠在床上的梁宏斌像換了個人,銀發蓬松,和藹端莊,臉上充滿世事如風的恬淡。他招呼我坐到床沿,低緩地說,我雖長袖善舞,焉能揮去一個人的寂寞?
我焦躁不安,可也只好忍著。他伸手抹了一把臉,說,王波提純冰毒的技術超一流,可是他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不該和那個新疆女孩生下那個智障兒,孩子生下來一直需要服用一種含苯丙酮類的鎮定藥物,否則就會尖叫啼哭,渾身抽搐。我們從這里發現了線索。王波臨走時沒有向你透露嗎?
像一聲悶雷,梁宏斌不著邊際的話讓我毫無心理準備,懸著的心咕咚一下,像掉進黑井里。我竭力掩飾不安,輕聲問,梁主任,您究竟是?他依舊從容恬淡,拍了下我的肩膀,我的身份無需再重復了,有煙嗎?病房就是不讓抽煙,好在后天我就出院。
我掏出煙給他點上,他深深吸了兩口,活動了一下輸液的手腕關節,春風滿面地說,我有家小,家在外地,除了省里的林書記和你父親,只有你一人知道了。我也猛吸了一口煙,使勁晃晃腦袋,覺得不是在做夢,抖著聲音問,您需要我做什么?
他搖搖頭,你在建投公司為了濱江公園防洪排澇大壩工程沒按程序招標,我沒記錯應該是拿了盛宏公司230萬,這在1990年代末,不是個小數目啊。我驀地站起身,急赤白臉地辯解,那是他們舉報錯了。梁宏斌輕噓一聲,示意我坐下,溫和地笑了一聲,我是恢復高考后中國公安大學首屆刑警專業畢業生,其他無需贅言。你現在要做的是繼續演戲,爭取立功表現。
和誰演戲?我感覺眼前金光四射,后脊梁直冒冷汗。眼前的老男人已經徹底擊垮了我的精神防線。
崔林月。這次升級版的海關的電子賬冊系統經過試運行,已經精準地反映出大鵬公司的進出口數據出現倒掛,打個比方,一噸的牛膽粉加工成半成品出口,從邏輯上推理也應該是一噸多,可實際出口只有一百公斤不到,那剩下的牛膽粉哪去了?就是肉爛了也在鍋里呀,崔林月的解釋是進口的原材料殘次品和廢品數量過大,是農民工不懂技術。梁宏斌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這個理由不成立,我小心翼翼地解釋,我曾經為了測試信息化系統升級,到海關監控室調閱原圍網視頻監控錄像,時間跨度一年多,除了看到翻圍網釣魚的、扛獵槍打野雞的,幾乎沒什么異常。梁宏斌搖頭,從公司成立到現在,海關緝私局初步估算,約有100多噸的進口保稅原材料不翼而飛,倉庫里堆的都是國內購買的替代品下腳料。所以他們向海關報備核銷數據一直沒有露出馬腳。
這和崔林月有什么關系呢?我故意問。
他又讓我給他點上一根煙,夾著煙的手指著我說,你明知故問,你雖然沒有卷進大鵬生物的旋渦里,可你答應王波的囑托,照顧好他的智障兒,而且你還說服了崔林月,幫助你一起照顧。可我需要你通過崔林月找到王波,我們才能了解制毒的過程。我心一揪,勉強擠出笑臉,澀澀地問他是不是竊聽了我和所有人的對話。他淡淡地問,這是你該問的嗎?我覺得胸口有些悶漲,氣也開始喘不均勻。無疑,崔林月的判斷沒有錯,反過來解釋,這個小姑娘也不是吃素的,換句話說,她父親王海有股勢力在暗地里和梁宏斌及其身后的人較勁。
我的腦海劇烈翻騰,生或死已近在咫尺,懸崖勒馬已不可能,我彈了彈煙灰,以少有的冷靜口吻問,找到他會有什么結果?我甚至覺得自己的神色有幾分莊重。
可能是藥物的作用,梁宏斌腦袋昏昏然地歪在床沿,手里沒有吸完的香煙靜靜地滑落在地上,眼神里的從容肅穆沒有了,我甚至奇怪地看到他的眼眶濕潤起來,他緩緩地說,崔林月承諾圈回那塊地的真實目的是接管她叔伯,因為他被我們盯上了,可我們至今在大鵬公司找不到絲毫制毒的工具,也沒有發現制毒流程,我們甚至請了國內最好的專家也沒發現蛛絲馬跡,所以,必須找到王波,從他嘴里弄清楚真相。
新疆。我突然冒出這句話。
他搖搖頭,說,我答應過崔林月,如果我們還想圈回那塊地,保證驗收通過,我必須放王波一馬。她父親同意了,因為我和王波已經對他們父女構成了威脅。
我像只受驚的麻雀從床沿彈跳起來,王波和王海父女倆是一伙的?離奇得像小說吧?
他無力地抬起胳膊,朝我揮揮,那意思是讓我走,枯寂蒼白的臉毫無表情。
我惱羞成怒,扯淡吧,梁主任!我咣地帶上門走了。
后來在單位,除了工作上的事匯報商討之外,單獨見了梁,我扭過頭,他也不搭理我,臉上始終掛著冷峻的神色。兩個月后,那塊地順利圈回,圍網西北區外五米內的民宅,梁宏斌召開黨組會,通報了省政府的相關決議,后來辦公會研究追加了比原先多幾倍的資金,村民陸續搬走,拆遷神奇般地結束,預驗收通過。
我松了口氣,離正式驗收還有不到一個星期,只要正式通過,我立刻辭職,卷鋪蓋走人。最大的欣慰是原先的狐疑、猜測,以及王波、崔林月和梁宏斌強加給我的種種可怖、焦慮,甚至滑稽荒誕的暗示和表白,猶如湖面的薄冰,經不起陽光的強烈照射,也將瞬間坍塌成一堆碎片。
那天傍晚,春雨過后,天邊一抹血色。我準備下班,忽然接到崔林月的電話,她調皮地問我是不是忘了去育紅幼兒園。我恍然想起王波委托我的事兒,連忙問她在哪兒。她說就在幼兒園附近,然后用矜持的口氣問我晚上是否有空。我立刻明白她的意圖,說我這就開車過來。
幼兒園門口熙熙攘攘都是家長,我眼尖,一下瞄到穿著藕色薄棉開襟衫、手拎皮包的崔林月。她身邊站著一個瘦弱的小男孩,上次在王波家沒看清楚,孩子長得俊俏,一頭卷發。我注意到崔林月脖頸處戴著一個類似項鏈的精致小耳麥,像個電視節目主持人,嘴里不停地嘀咕著什么,目光游離。我有些好奇地問,這是干什么?
她抿嘴笑笑,遙控指揮,硅谷的新產品,我也是一方諸侯,公司老總啊。然后彎下腰,目不轉睛地看著孩子的臉,眼神有種說不出的柔情。應該是血脈的關系,孩子的人中較長,嘴角鈍圓,竟有幾分和崔林月神似。她彎腰摟著孩子肩膀,微笑地指著我說叫伯伯,孩子盯著我,瞬間有一種遲疑和恍惚,仿佛看到他父親。嘴一咧。我先伸出舌頭,扮個鬼臉,以避免上次在王波家的尷尬,轉身跑到附近的雜食店買了兩只草莓火炬冰淇淋,回到大人和孩子身邊時,我的心一沉,崔林月正兩手僵硬托住孩子的下巴,往他嘴里塞什么東西。我來不及細想,崔林月攙著孩子的手,歡快地說,走,我們請大伯伯一起吃江陰魚火鍋。
正是清明過后,河豚上市的季節,走進火鍋店,花圃,草坪,細石子鋪就的回廊,右側墻上懸著一幅幅河豚的水墨畫和一幅汪曾祺的頭像,下面一行草書: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咸,東辣西酸,都去嘗一嘗,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該如此。崔林月回眸沖我一笑,說,古人蘇東坡都敢吃,我想您不會拒絕吧?盡管心里忐忑,我仍從容地笑笑,迎面廚房吹來陣陣咸腥的氣息,以前曾帶過客戶來過這里,可來過之后,才覺得也不過如此。
落座在一個精致的包廂里,孩子恢復了童真,爬上爬下,鬧騰起來。為了吊足胃口,我還是講了老板講過的例子:一條河豚的毒素可以毒死幾十條大象。崔林月像是沒聽見,眼光落在穿絲綢旗袍的服務員身上,清一色的盤頂發髻,優雅迷人地端茶倒水,像古代畫里走下來的仕女。她打開手提包,取出鏡子,梳理了一下略顯凌亂的頭發,笑瞇瞇地反駁我,我的生母是江陰人,我在美國念大學的時候查過資料,江陰人每年要消費幾百噸的河豚,一名合格的河豚廚師要經過兩年以上的培訓,每條河豚的加工去毒,要經過很多道工序,做一條河豚,猶如寫一本潔本的《金瓶梅》,要傷筋動骨,由內到外徹底消毒,可制作冰毒和大麻就沒這么復雜麻煩了,只要你懂配方,像和面粉一樣,化學老師在家里都能弄出來。
你為什么拿毒品和美食作比喻呢?
你說呢?梁宏斌沒告訴過你大鵬生物的事兒?她漂亮的眼睛望著我。
你吸過毒嗎?我避開她的話題,沒來由地問。
我記得應該告訴過你,國人的誤解是談毒色變。反過來,大麻的毒性遠比煙酒要輕多了。服務員端上冒著熱氣的荷香臘肉竹筒飯和一份芙蓉湯,崔林月抓住孩子的小胳膊,孩子正淘氣地將堂姐姐皮包里的眉筆、口紅、香煙和手機等雜物往桌上倒,居然從眼鏡盒里蹦出一把做工精致的小手槍。我猜那應該是打火機。崔林月慍怒地將孩子按在椅子上,可臉上的柔情仍像細細的雨絲滋潤著孩子清澈的眼睛,她說,別淘氣了好嗎?她的面孔舒張著柔情,有點不好意思。不知所措的孩子,這次沒有啼哭,乖乖拿起湯勺。
俊俏的服務員端上三個花團錦簇的碟子,分別是河豚皮、河豚干和河豚精巢,微笑地介紹這是河豚最精華也是最劇毒的部分。崔林月拿起筷子,毫不猶豫地夾起一塊河豚皮送進嘴里,優雅地抿嘴細細嚼著,說,膠原蛋白,可以美容。小時候我叔伯總帶我去江邊的造船廠釣河豚,他就愛這一口。
我哦了一聲,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我猶豫地“喂”了一聲,一個近乎呻吟卻極具克制、冷靜的聲音在我耳邊縈繞:不要問為什么,更不要驚動那個姓崔的,記住,吃過飯,和她周旋,開車帶她去我冬天翻車的那片水塘,打開朝東北方向逆時針數第三個井窖蓋,里面有個改裝的通道,我們已經發現了王波,沒有動手,就是希望你搞清楚制毒的過程,還有把鑰匙,在崔林月手里。他開始劇烈地喘息。我注意到崔林月盡管在給孩子喂食,耳朵里依然塞著耳麥,那雙狐疑探究的眼睛正朝我掃來,幸虧有服務員在不停地端上素炒西蘭花、清蒸鳊魚等菜肴。
震驚與分裂感撕扯著我的心臟,我站起身,僵硬發抖的面孔擠出笑意,假裝和一個老朋友打電話。我邊走邊示意崔林月自己去門口接個電話,帶上門的那一秒,對方的手機關機。我的大腦陷入短暫的恍惚和空白之中,我跑到大堂,又回撥幾次電話,依舊是關機。我好不容易聯絡了一圈人,終于向分管保衛的副主任打了個電話,匯報了情況,讓他們派人去梁宏斌的辦公室轉轉,要是知道他住處的,順便也去看看,再不行,就打電話報警。
折騰了一番,回到包廂,我回到座位上,崔林月已點燃一支煙,冷冷地說,動作蠻迅速的嘛。我佯裝餓了,又夾起兩筷子河豚皮塞進嘴里,順手捏了把歪著腦袋的孩子,沒反應,孩子似乎睡著了。崔林月漫不經心地吐著煙圈,充滿敵意地盯住我,足足幾十秒,才說,把孩子抱著,咱們去加工區水塘。我身體抖了一下,剛想開口解釋,她侍弄了一下脖頸上的耳麥,冷冷地說我都聽見了,然后呼喚服務員將桌上的菜打包,站起身,倨傲地拎起皮包,愛答不理地對我說,等一會見到我叔伯,不要大驚小怪的,免得我對你不客氣。瞬間她的表情收斂,緊縮,甚至僵硬。我畢竟也是在場面上混了幾十年的人,雖然意識到她給我放了個轟天炮,但沒有料到會這么迅疾。我抱起熟睡的孩子,嘴角向斜上方翹起,露出鄙視,聲音柔和地說,記住,在我們大人面前,你永遠是個孩子。
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了幾下,似乎內心的狂暴像地震和海嘯,她抬起手腕,看了看夜光表,依舊平靜地說,我從梁宏斌的辦公室去幼兒園的,他應該受傷了,至于為什么,你心里應該清楚。你手里抱著的孩子,我已經給他上了戶口,他不姓趙了,現在叫李彬。而且我已經為你辦妥了所有的公證和領養手續,你如果還想問為什么,等一會兒就明白了。她手里拎著打包好的飯菜,在我眼前晃了一下,頗有些自得地說,嗬嗬,給我叔伯的。我那只抱孩子的胳膊瑟瑟發抖,有點不聽使喚,盡管口干舌燥,啞口無言,可我此刻不能發作,否則會壞了大事。
我發動汽車,車上了九華山路,崔林月忽然讓我停車,神秘地沖我微笑地說,拜個佛吧,至少保佑一下你我。沒容我開口,她先下了車。我不信佛,搞不清今天有什么佛事,只好抱著孩子,跟著她穿過爭先恐后的人流,迎著小九華寺廟投射出的光柱,進了殿堂。她靜靜駐足,在泥塑金身的觀音佛母面前,滿懷敬仰,屏住呼吸,有那么一剎那,她幾乎沉浸在一種虔誠的狂喜中無法自拔,雙手高放,緩慢伏地,佛像輝煌,梵樂悠揚,她的表情如喜似嗔,一切皆出乎我的意料。
在紛亂的人群簇擁下,她隨人流向前,漸漸淡出我的視線。我只好抱著孩子重新回到車上。我頭痛欲裂,心亂如麻,我不清楚下一刻會發生什么,我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給我先前保衛處的同事打了個電話,得到的回復是:梁宏斌右胸有槍傷,被送往醫院,辦公室沒有廝打的痕跡,只是書櫥分開,顯現出一扇小型電梯門。顯然行兇者是從這里下樓逃逸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忽然懊惱地意識到什么,崔林月如一尾魚一般悄無聲息地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輕聲歉意地說對不起,這也是受我爸之托,許個愿。然后接過我懷里熟睡的孩子,在他粉嫩的小腿小胳膊上親了兩口,孩子一頭淺褐色卷發軟軟地貼在她的肩膀上,可愛得像個天使。盡管我內心山崩海嘯,可我竭力克制住,調轉車頭,上了205國道。窗外的樹木光影飛馳而過,微光映襯著她保養極好的披肩長發,透著絲綢般柔順的光澤。她竭盡溫柔體貼地對我說,本來我不愿動手,可他不給我通道出口的鑰匙。
什么鑰匙?我上下牙直打架。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
一路顛簸,車緩緩拐進那片水塘的道口。月光下,起伏的圍網粉刷一新,像被裹在一層輕薄透明的紗霧里,霧氣里飄來陣陣類似燒紙的煳焦味兒,我清楚那是大鵬生物的倉庫,以前王波收購的廢紙箱就堆放在里面,倉庫里面好像有人的說話聲。我以為王波就在里面。哪知崔林月抱著孩子,輕盈地沖我粲然一笑,左拐右跳,比我還嫻熟,不一會就蹦到那只有些塌陷的井窖蓋邊,挑戰的目光示意我打開井窖蓋。
我條件反射地深吸了口氣,凌厲的目光注視著井蓋,后退了一步,雙手猛地發力,那只斑駁晦暗的鐵蓋,被我轟然掀翻,露出一個大窟窿。崔林月將孩子塞進我的懷里,半跪在洞口,朝下面喊了一聲。我喘著粗氣說,給你普及一下歷史知識,這里在三國時期叫東吳,也叫鳩茲,下面是條古戰道,曲曲折折,可以通到建業,就是現在的南京。我在建投公司時,市領導為了保證這片水稻田水系貫通,不發生內澇,把下面繁復龐大的古代軍事工程改建成下水涵洞,你們真有本事,居然又改建了一條通往區外的通道。
崔林月不言語,拍了拍手,探身扶住生銹的鐵梯向下去,我跟著,到十米深處時,我看到王波拎著應急燈,瑟縮踉蹌地走過來,神情頹廢地問,怎么才來?小提單蓋過海關的驗訖章了嗎?機票訂了嗎?崔林月點點頭,將手里打包的飯盒遞給他,又向他遞了個眼色,王波一愣,警犬一樣的目光朝她身后一望,立刻扔掉手里的飯盒,緊緊抱住我和他的兒子,欣喜地說,兄弟,你終于入伙了。趁著崔林月爬到鋼筋水泥頂上去蓋嚴實井蓋時,我漠然地問,孩子為什么老是酣睡不醒?王波接過我手里懨懨欲睡的孩子,歡喜得涕淚交流,不停地親吻著兒子的臉頰,說,他需要鎮定,沒關系的,明天就會好起來。
王波,你為什么要欺騙我?為什么要制毒販毒?為什么要知法犯法?我怒不可遏,感覺腦門上的某根青筋跳起來。我忽然聽見腦袋頂上沉重的嘎吱一聲,一抬頭,這小丫頭居然力氣過人,上百斤重的井蓋都嚴絲合縫地給合上了,簡直出乎我的意料,我心一揪,擔心井蓋萬一有什么機關,我等會兒怎么出去?尤其她提過的鑰匙,連梁宏斌都差點丟了性命,是不是和井蓋有關?我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
王波還是那么憨厚地笑笑,說,兄弟,這個世界上不都是好人,是好人和壞人組成的,我記不清哪個名人給壞人下過定義:不要試圖去改變壞人,因為壞人本身不會認為他是壞人。剛才向海關報關走了一票貨,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幫我抱抱孩子吧,以后你們都是親人了,聽說名字都隨你姓了?我腦袋嗡嗡作響,彎腰一陣干嘔。
他將孩子輕輕地送進我的懷里,拎著應急燈,坐在地上,抄起飯盒,在我眼前晃晃,邊狼吞虎咽,邊對我說,關于我老爺子,還有段歷史上次我沒告訴你。“文革”剛開始那陣子,老爺子被關進監獄,槍傷痛一發作,每天必須要打一只杜冷丁,就是冰毒。監獄不干,老爺子只能撞墻,王海找你爸,你爸在地委黨校挑大糞,只能找關系,讓王海到醫院去偷,可醫院也被砸爛了,王海走投無路,只好拼命地找赤腳醫生的書看,找你爸弄一些中草藥,總算挨過了那段日子,保住一條老命,可老爺子畢竟年齡大了,最后還是因服用過量鎮痛劑引發臟器衰竭。王波扔掉飯盒,接過我手里的孩子。
那牛膽粉里你加了什么?我故作輕松地問。
崔林月打斷我,這筆賬還得算在你父親身上,你父親當初如果不給我爺爺注射杜冷丁,可能就不會有今天,我爸和我叔伯就不會走上一條不歸路,所以你得還賬。
廢什么話!你在哄孩子啊!王波狠狠瞪了一眼崔玲月。
崔林月被搶白了一句,用打火機手槍點燃一根煙,吸了一口。我覺得有崔林月在,套不出什么新鮮東西了,說不定我這條命都極有可能保不住。我將胳膊里的孩子扔皮球似的塞進王波懷里,掉頭倚到鐵梯邊。崔林月用打火機手槍抵住我的胸口,姿態有點像邦德女郎。我歪著腦袋看了她一眼,聲音柔和地說,還是老話,在我面前你還是個孩子,只是你叔伯是個超一流的演員。
可能我的話激怒了她,她揚手啪的一聲,將王波身邊的應急燈打滅了一個燈泡,震得頭頂簌簌落下一層土,槍口再次抵住我的胸脯。我聲音高昂起來,動手啊。
崔林月從口袋里掏出那把鑰匙,扔到地上,這兩年大鵬公司出口貨物的秘密通道就是用這把鑰匙,打開通道,從這里運出去的,可梁宏斌心太狠,要借助這把鑰匙置我們于死地,所以你們的驗收合格了,順帶也將我們這條通道一塊驗收,今后我叔伯走了,你就幫助我們看管好這條通道。
應急燈的電已經不足,發出藍盈盈的光,忽閃著,鬼火似的,王波和崔林月的臉猙獰無比。
我要是不答應呢?你太低估了警方的能力了吧。我嘴角露出一絲輕蔑。
怎么可能呢?崔林月故作驚訝地反問,萬一我叔伯走了,你立刻成了孩子的繼父,你和我們家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么簡單的道理,李主任你不會不懂吧?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我父親讓我選修過中國古代史,要我以史為鑒。
看樣子,你遲早要對我下手,不是嗎?我雙手交叉抱在胸口。
那要看你的表現,她神情露出狡黠。
前仆后繼,你用詞不當。我掉轉頭,繼續往鐵梯上爬。
別跟她小孩子磨嘴皮子,兄弟,她不懂我和她父親這代人經歷過的事兒。王波沖我擺擺手,用誠懇的語調說,過來,兄弟,明天我和她去美國,這里暫時由你掌控。他從地上撿起鑰匙,我沒有出聲,在他身邊坐下,冷漠地盯著他。崔林月手里的那只閃著金光的鏤花槍柄的打火機手槍不見了,人來回在我倆眼前踱步,輕輕拎著裙角,顯出幾分婀娜。
王波邊輕哄孩子,邊擺弄手里的鑰匙,繼續說,還是血濃于水,父親過世后,王海很長一段時間走不出陰影。在美國離婚后,他回來接崔林月的時候,我給他舉了個魏征向唐太宗獻計的例子,久饑者易飼,久渴者易飲,剛經過戰亂,老百姓苦不堪言,一但物質生活有所提高,老百姓必然有一個良好的精神狀態。1980年代初,撥亂反正,咱們國家社會風氣那么正,搞四個現代化建設,人們的精神面貌多好,毒品離我們很遙遠吧。可在美國呢,私人不光有小轎車,還有飛機,還有精神空虛的人去吸毒,中國的老百姓簡直聞所未聞。嬉皮士是為了滿足精神和肉體的愉悅去吸毒,可以后隨著社會的發展,泥沙俱下,有沒有這類人就不好說啦。王海是個明白人,一下就悟出我話里的意思。
王波沉重地嘆口氣,再回到咱們老爺子身上,臨咽氣還拼盡力氣罵我和王海是畜生,為什么要拿麻醉品害他?老子槍林彈雨為革命都不怕死。我們做子女的心里能好受嗎?王海更是憋屈。
我打斷他,所以你們邁出了這一步?那你們的道德和良知在哪里?
道德?王波抬頭冷峻地凝視我,冷笑一聲,十個饅頭大家都吃飽了,沒人去搶,那不是道德,只有一個饅頭,大家饑腸轆轆的時候怎么分才是道德。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我引申一下孔老夫子的這句話,在那個不均和不安的年代里,我家老爺子去拼死拼活的時候,他會想到自己竟然被麻醉品害死?
我問,是不是破罐子破摔,或者說報復?
王波冷哼一聲,我們的貨大量運到國外,有的還用在醫療臨床上。兄弟,權當我們心理扭曲、寡廉鮮恥,權當我們信仰權力和金錢行了吧?我們對不起老爺子了,行嗎?是我們混淆了黑白,行了吧?他似乎在隱忍壓抑劇烈抖動的身體。
我覺得沒有必要再談論下去,站起身,從王波手里拿過鑰匙,平靜地說,好吧,我答應你們驗收合格,看在我老爺子的份上,現在總可以放我走了吧?
崔林月踹了一腳應急燈,燈閃了一閃,突然滅了,洞內一片漆黑,在這突然的死寂里,我們仨看不到彼此,卻聽到井蓋上的風愈來愈大,幾乎形成洶涌的聲勢。王波又摁亮了一盞新的應急燈,崔林月再次緊握那只小巧精致的打火機手槍,抵住王波的額頭,沒有絲毫的恐慌,他的眼睛布滿血絲,可面孔依然露出憨厚的微笑,沉重的身體隨著一聲槍響,強烈地痙攣了一陣,憋著股勁兒,嘴里斷斷續續地冒出一句格言:我要死在種卷心菜的時候,不在乎死去,但在乎的是我未完成的園藝。然后胳膊一松,孩子滾翻在地,發出咿呀驚恐的啼哭聲。
有人啜泣。漸漸放肆起來,短暫的停歇后,我聽到更大、更由衷的哭聲,幾乎歇斯底里。是崔林月。我渾身哆嗦,將頭偏到一邊。
好一陣,我聽到她抽噎的聲音,我父親讓我下手,不是因為我叔伯的狠毒和霸道,更不是他的貪欲,而是他的實誠和明事理。他明明清楚我父親為了拴住他,給他介紹了一個吸毒女,他也欣然接受,他聰明,善良,什么都能忍受,像個大口袋,什么都能往里放,他就是水,到了什么地方就怎么流,這種人既可憐又可怕,或許在天堂里他會過得幸福和無憂無慮。
我咬著牙根問,這就是你所謂敬畏的原則、正義和善良嗎?
崔林月沒有回答,彎腰抱起氣息奄奄的孩子,滿臉淚水,喃喃自語,老天的安排,歲月的恩賜,命運注定你要和這位大伯伯生活在一起。她輕輕吻了一下孩子的面頰,幽幽地說,寶貝,等你長大了,有了女朋友,一定要像泰戈爾寫的詩那樣:眼里下著雨,但心里卻為對方撐著一把傘。可惜你姐姐今生不會再有機會了。
幾天后,綜保區正式驗收封關運行,大鵬生物公司在停產整頓半年后,重新運作。崔林月和王海徹底從我生活中消失了。我遞上辭職報告,未批。新上任的管委會主任讓我繼續留任,理由是我對加工區情況熟悉。可我認為是因為梁宏斌臨死前的那句話,要找到制毒證據。所以,除了關注大鵬生物公司,每個周末,我還得去幼兒園去探望那個孩子。而這一切,我遠在大洋彼岸的妻子和女兒渾然不知,這是支撐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然而不到一個月的某一天,身穿便衣的梁宏斌和幾個穿警服的人推開我的辦公室,給我戴上手銬。那一刻,我長長地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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