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回·勉齋箴》原文注釋與譯文

《易》稱伏羲、神農、黃帝^①，《書》紀堯、舜、禹、湯、文、武、周公^②，暨周衰而有孔子。自天地開辟以來，歲年已久矣，生靈亦眾矣，而人之得號為圣人者，不過此數人而已。惟圣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生知而安行者也。下圣人一等，則必擇善而固執，學知而利行，故《論語》一書，無非圣人所以勉學者，與夫學者自勉相勉之言。今之人既不能自勉，又不能交相勉。間有一二能出一語以勉人^③，則或聞乎勉己之言，深以為諱。如是則甘于自愚，又相率天下之人皆為愚人而后可也。潤之金壇張君光遠德輝^④，其先高祖本濟南人，是為南渡文簡公諱綱，名臣也^⑤。今德輝以“勉”名齋，與黃文肅公之齋名適同⑥。古之命名而同者多矣，于齋名乎何嫌?紫陽方回為之箴，曰：

騏驥之不行矣^⑦，不如跛鱉之千里^⑧。荊軻之猶豫兮^⑨，不如蜂蠆之有尾^⑩。饑食渴飲人禽同兮，所不同者精義而明理。辟谷服氣而長生兮⁽¹¹⁾，寧朝聞道而夕死⁽¹²⁾。井九仞而不及泉兮⁽¹³⁾，山未成一簣而止⁽¹⁴⁾?？Ｖ疃缰哔?sup>(15)，亦在乎勖之而已⁽¹⁶⁾。生知上圣固懸絕兮⁽¹⁷⁾，抑堯舜與人同耳。愚可明而柔可強兮，毋自咎乎質之不美。吁噫!美質固易得兮，唯至道之難聞⁽¹⁸⁾。學者之用其力兮，非苦骨而勞筋。初旁收而并蓄兮，博載籍而窮典墳⁽¹⁹⁾。外資師而取友兮，內紬繹于心君⁽²⁰⁾。又繼之以明辨兮，羌縷析而毫分⁽²¹⁾。四者至而誠不篤兮，將無墮于虛文⁽²²⁾。致其知雖多途兮，望圣涯而尚其無垠。惟力行以終之兮，在克艱而克勤⁽²³⁾。吁嗟予求道之荒唐兮⁽²⁴⁾，夜若夢乎壇之杏⁽²⁵⁾。覺而發其遺編兮⁽²⁶⁾，童讀之雪領自說⁽²⁷⁾。樂不慍至知命兮⁽²⁸⁾，垂萬世之深儆。圣所以勉乎人兮，庸可求仁而僥幸⁽²⁹⁾。顏拳拳于四勿兮⁽³⁰⁾，曾孜孜于三省⁽³¹⁾。賢所以自勉兮，尤務理直而欲屏⁽³²⁾。在子張之十九兮⁽³³⁾，或交勉之互請。蓋苦口起死于膏肓兮⁽³⁴⁾，而甘言平地之機與穽⁽³⁵⁾。嗚呼噫嘻，物則秉彝兮⁽³⁶⁾，人而不仁。今之淺夫兮，以藝自珍。小數狎物兮⁽³⁷⁾，大閑逾身⁽³⁸⁾。擇術未謹兮，立言未醇⁽³⁹⁾。眩耀夸毗兮⁽⁴⁰⁾，張皇鋪陳⁽⁴¹⁾。一語規之兮，作色怒嗔。不勉而中兮，惟古圣人。汝不自勉，又不欲人之勉己兮，是之謂橫眉之凡民⁽⁴²⁾。

【注釋】

①伏羲(xi)：古代傳說中的部落酋長。即太昊。風姓。相傳他始畫八卦，

教民捕魚畜牧。神農：又稱炎帝、烈山氏。傳說中的古帝名。相傳始教民為耒、耜以興農業，嘗百草為醫藥以治疾病。黃帝：少典之子，姓公孫，敗炎帝于阪泉，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斬殺蚩尤。諸侯尊為天子，以代神農氏。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

②文：周文王。武：周武王。

③間：有時。

④潤：潤州。金壇：縣名。張光遠，字德輝。

⑤張綱(1083—1166)，字彥正，丹陽人。累官給事中、吏部侍郎、參知政事。嘗書座右曰：“以直行己，以正立朝，以靜退高天下?！庇小度A陽集》。

⑥黃文肅公：即黃干(1152—1221)，字直卿，號勉齋，歷官漢陽軍，安慶府，多行善政。朱熹的弟子和女婿。卒，謚文肅。有《勉齋文集》。

⑦騏驥：良馬。

⑧跛(bo)：瘸腿。

⑨荊軻(?—前227)：戰國末年刺客，曾被燕太子丹派遣去刺殺秦王，即秦始皇，未刺中，被殺。

⑩蠆(chai)：蝎類毒蟲。

(11)辟谷：即不吃五谷。我國的一種健身方法。服氣：中國古代的一種呼吸養生方法。分胎息、吐納兩種。后為道教承襲，認為通過呼吸可以服食日精月華，成仙得道。

(12)《論語·里仁》：“朝聞道，夕死可矣。”

(13)仞(ren)：古代長度單位。據陶方琦《說文仞字八尺考》，周制為八尺，漢制為七尺，東漢末則為五尺六寸。

(14)簣(kui)：盛土的竹器。《書·旅獒》：“為山九仞，功虧一簣?！?br>
(15)浚(jun)：疏浚。崇：積聚。

(16)勖(xu)：勉勵。

(17)懸絕：相差極遠。

(18)至道：指最好的學說、道德或政治制度。

(19)載籍：書籍。典墳：三墳五典的省稱。三墳五典，相傳為古書名。

(20)紬(chou)繹(yi)：理出頭緒。心君：古人以心為人身的主宰，故稱心為心君。

(21)羌(qiang)：語首助詞。

(22)虛文：空文，空話。

(23)克：能。

(24)荒唐：廣大無邊際。

(25)壇之杏：指杏壇，傳說孔子聚眾講學處。《莊子·漁父》：“孔子游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

(26)遺編：遺留后世的著作。

(27)雪領：“領”當為“煩”之誤。雪煩：消除煩悶。

(28)慍(yun)：含怒，怨恨?！墩撜Z·學而》：“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知命：命指天命。《論語·為政》：“五十而知天命?！焙笕艘蛞灾鼮槲迨畾q的代稱。

(29)庸：豈，怎么。

(30)顏：顏淵，孔子弟子。四勿：《論語·顏淵》：“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br>
(31)曾：指曾子，名參，孔子弟子。《論語·學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32)屏(bing)：排除，排去。

(33)子張(公元前503—?)：孔子弟子。姓顓孫，名師，字子張，曾從孔子周游列國。十九：《論語·子張》在《論語》中的次序是第十九篇。

(34)膏肓(huang)：古代醫學稱心臟下部為膏，隔膜為盲。謂病極嚴重，難以醫治為膏肓之疾，或病入膏育。

(35)機：捕鳥獸的器具，木制，樣子象床，沒有腳等。穽：陷阱。

(36)秉彝：執守天之常道。

(37)小數：小技藝。多指博奕、占卜之類。狎物：輕侮玩弄。

(38)閑：一定的范圍?！墩撜Z·子張》：“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边@里是反其意而用之。逾(yu)：跳過，超越。逾身：身子跳過、超越。

(39)醇：精純不雜。

(40)眩(xuan)耀：迷惑?？渑?pi)：諂媚，卑屈?！对姟ご笱拧ぐ濉罚骸疤熘綉?，無為夸毗?！?a href="http://www.tenkaichikennel.net/shiji/zhuxi/" target="_blank" class="keylink">朱熹《集傳》：“夸，大;毗，附他。小人之于人，不以大言夸之，則以諛言毗之也。”

(41)張皇：夸張炫耀。鋪陳：詳細地鋪敘。

(42)橫眉：怒視貌。

【譯文】

《易》贊揚伏羲、神農、黃帝，《尚書》記述堯、舜、禹、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到了周朝衰落而有孔子。自開天辟地以來，年歲已經很久了，人數已經很眾多了，而人能夠被稱為圣人的，也不過這幾個人罷了。只有圣人不用勉勵就能成功，不用思考就能獲得，生來就知道，而且能順利實行。比圣人下一等的，就必須選擇好的而頑固堅持，學了才知道，并且為利行善。所以《論語》一書，無非是圣人用來勉勵學者，與學者自勉相勉的言論。今天的人既不能自勉，又不能互相勉勵。偶而有一兩個人能說出一句話來勉勵別人，就會出現這種情況：有的人聽到勉勵自己的言論，深深感到忌諱。這樣，就甘心于自己愚蠢，又率領天下人都成為愚人，而后才可以。潤州金壇縣張光遠，他的高祖本來是濟南人，是南渡時文簡公張綱，是個名臣。今天他以“勉”作為齋名，與黃干的齋名恰好相同。古代命名相同的多了，對于齋名有什么關系?紫陽方回為他寫箴，說：

駿馬不走路，不如跛腿的鱉走千里遠。荊軻如果有所猶豫，不如蜂蠆有尾巴。餓了吃，渴了喝水，人和禽獸是共同的，所不同的是人懂得道義，明白道理。通過辟谷、服氣而獲得長壽，不如朝聞道而夕死。掘井九仞而沒有挖到泉水，堆土成山差一筐土山沒堆成。往深挖和往高堆，也只在于勉勵罷了。生而知之的圣人與我們相比固然懸殊，但堯、舜也是人。愚蠢可以變得聰明，柔弱可以變得剛強，不要歸咎于自己素質不美。啊，美好的素質固然容易得到，只是最好的學說難以聞知。學者用力去做，并不使筋骨受苦受累。開頭要兼收并蓄，博學各種典籍。外靠師友，內靠精心思考。又接著明晰地辨別，做到條分縷析。做到這四點而仍然沒有達到要求，也不會流于空文。求知的方法雖然很多，但達到圣人的境界還很遙遠。要力行到底，就在于能艱苦能勤奮。嘆息追求真理無邊無際，夜里好像夢見孔子講學的地方。醒來翻書看看，像兒童一樣消除煩悶，內心快樂。孔子教導的“人不知而不慍”到“五十而知天命”，給萬世立下了深刻的教訓。圣人用來勉勵人們的東西，怎可僥幸去求得呢?顏淵謹遵”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教導，曾子勤勉地每日多次反省自己。賢人所以自我勉勵，尤其追求有正直的道理而排除欲望。在《論語·子張第十九》中，子張、子夏等請人互相勉勵?？嗫诹妓?，可能使人從病入膏肓中起死回生，而甜言蜜語，可能是平地上的捕鳥獸的器具或者陷阱。啊，物則遵循常理而人卻不仁。今天的淺薄的人，因為有點技藝而自我珍惜。小的技藝不過是供人說玩耍的東西，而在大德上超越了應有的范圍。選擇的技能不謹慎，說的話也不醇正。迷惑諂媚，夸張炫耀，詳細敘說。說一句話來規勸他，他馬上滿臉怒色。不勉勵而能成功，只有古代的圣人。你不自勉，又不讓別人勉勵自己，就叫做怒氣沖沖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