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五箴》原文注釋與譯文

少不自立，荏苒遂洎今茲^①。蓋古人學(xué)成之年，而吾碌碌尚如斯也^②，不其戚矣^③。繼是以往^④，人事日紛，德慧日損^⑤，下流之赴，抑又可知^⑥。夫疢疾可以益智^⑦，逸豫所以亡身^⑧。仆以中才而履安順，將欲刻苦而自振拔^⑨。諒哉^⑩，其難之歟?作《五箴》以自創(chuàng)云⁽¹¹⁾。

立志箴

煌煌先哲⁽¹²⁾，彼不猶人。藐焉小子⁽¹³⁾，亦父母之身。聰明福祿，予我者厚哉。棄天而佚⁽¹⁴⁾，是及兇災(zāi)。積悔累千，其終也，已往者不可追。請從今始，荷道以躬⁽¹⁵⁾，輿之以言⁽¹⁶⁾。一息尚存，永矢弗諼⁽¹⁷⁾。

居敬箴⁽¹⁸⁾

天地定位，二五胚胎⁽¹⁹⁾。鼎焉作配⁽²⁰⁾，實曰三才⁽²¹⁾。儼恪齋明⁽²²⁾，以凝汝命⁽²³⁾。女之不莊⁽²⁴⁾，伐生戕性⁽²⁵⁾。誰人可慢⁽²⁶⁾?何事可弛⁽²⁷⁾?弛事者無成，慢人者反爾⁽²⁸⁾。彼不反，亦長吾驕。人則下女，天罰昭昭⁽²⁹⁾。

主靜箴

齋宿日觀⁽³⁰⁾，天雞一鳴。萬籟一息⁽³¹⁾，但聞鐘聲。后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懾⁽³²⁾，誰敢予侮?豈伊避人⁽³³⁾，日對三軍。我慮則一，彼紛不紛。馳騖半生⁽³⁴⁾，曾不自主。今其老矣，殆憂憂以終古⁽³⁵⁾。

謹(jǐn)言箴

巧語悅?cè)?，自擾其身。閑言送日，亦攪女神。解人不夸，夸者不解。道聽途說，智笑愚駭。駭者終明，謂女賈欺⁽³⁶⁾。笑者鄙女，雖矢猶疑⁽³⁷⁾。尤悔既叢，銘以自攻。銘而復(fù)蹈，嗟女既耄⁽³⁸⁾。

有恒箴

自古識字，百歷及茲⁽³⁹⁾。二十有八載，則無一知。曩者所忻⁽⁴⁰⁾，閱時而鄙⁽⁴¹⁾。故者既拋，新者旋徙。德業(yè)之不常，日為物遷。爾之再食，曾未聞或衍⁽⁴²⁾。黍黍之增⁽⁴³⁾，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馬走⁽⁴⁴⁾。

【注釋】

①荏苒：時光漸漸過去。洎(ji)：及，到。茲;現(xiàn)在。

②碌碌：平庸貌。斯：此。

③戚：悲傷。

④是：此。

⑤德慧：道德與智慧。

⑥抑：還是。

⑦疢(chen)疾：疾病。疢，熱病，也泛指病。

⑧逸豫：安樂?！缎绿茣ち婀賯髡摚骸啊稌吩唬骸疂M招損，謙受益?！瘧n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

⑨振拔：振作。即發(fā)憤圖強(qiáng)意。

⑩諒：確實，委實。

(11)創(chuàng)：懲戒?！稌ひ骛ⅰ罚骸坝鑴?chuàng)若時。”《注》：“創(chuàng)，懲也?！?br>
(12)煌煌：光輝貌。

(13)藐(miao)：小。

(14)佚(yi)：通“逸”，安逸。

(15)荷：擔(dān)負(fù)。荷道：擔(dān)負(fù)道義。躬：身。

(16)輿(yu)：擔(dān)負(fù)。

(17)諼(xuan)：忘記?！对姟ばl(wèi)風(fēng)·考槃》：“永矢弗諼?！笔福和ā笆摹?。

(18)居敬：保持敬肅。

(19)二五：十個月。二五胚胎，猶十月懷胎。

(20)鼎：鼎立。

(21)三才：天、地、人。

(22)儼(yan)恪(ke)：莊嚴(yán)敬肅。《禮記·祭義》：“嚴(yán)威儼恪?！笨追f達(dá)疏：“儼，謂儼正;恪，謂恭敬?！饼S明：謹(jǐn)肅嚴(yán)明。

(23)凝：形成。

(24)女;通“汝”。

(25)伐生戕(qian)性：敗壞生命，殘害性命。

(26)慢：輕慢，傲慢。

(27)弛：松懈。

(28)反：反過來。

(29)昭昭：明明白白。

(30)齋：素食。日觀：泰山觀日出處峰名?！端?jīng)注》卷二四《汶水》引漢應(yīng)劭《漢官儀》：“泰山東南山頂名曰日觀。日觀者，雞一鳴時，見日始欲出，長三丈許，故以名焉。”

(31)萬籟(lai)：指自然界萬物發(fā)出的各種聲響。

(32)懾(she)：恐懼，害怕。

(33)伊：是。

(34)馳鶩：奔走趨赴。

(35)殆(dai)：大概，恐怕。終古：經(jīng)常，永遠(yuǎn)?！皯n憂”，疑為“擾擾”之誤。

(36)賈(gu)：招引，招致。

(37)矢：通“誓”。

(38)耄(mao)：《禮記·曲禮上》：“八十、九十曰耄?！薄尔}鐵論·孝養(yǎng)》：“七十曰耄。”也泛指年老。

(39)茲;現(xiàn)在。

(40)曩(nang)：往昔，從前。忻(xin)：喜悅。

(41)閱：經(jīng)歷。鄙：輕視。

(42)衍：多余。

(43)黍：古代容量單位：一千二百黍為一合，十合為一升。

(44)馬走：即牛馬走的簡縮之語。意為像牛馬一樣被役使的人。舊時自稱之謙詞?！段倪x·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太史公牛馬走。”李善注：“走，猶仆也。”

【譯文】

少年不能自立，時光漸漸過去，于是到了今天這樣。在古人學(xué)成的年齡，而我還這樣庸庸碌碌，不是很悲傷嗎?繼續(xù)這樣下去，人事日漸紛亂，道德與智慧日漸損傷，走向下流，還是可知的。疾病可以增加智慧，安樂是亡身的原因。我憑中等才能，經(jīng)歷卻平安、順利，將要刻苦，而使自己振作，確實是難的。作《五箴》來自我懲戒。

立志箴

光輝的先哲，他們不也是人嗎?渺小的我，也是父母給的身體。聰明福祿，給我的太多了。拋棄天意而安逸，就必定招來災(zāi)禍。積累的后悔成千上萬，最終的結(jié)果，是已經(jīng)過去的沒法補(bǔ)救。請從今天起，親身擔(dān)負(fù)起道義，用言論擔(dān)負(fù)起它，只要一息尚存，發(fā)誓永遠(yuǎn)不忘。

居敬箴

天和地有固定的位置，十月懷胎才生出人。與天地鼎立而三，作為配角的人，與天地并稱“三才”。莊嚴(yán)敬肅，謹(jǐn)肅嚴(yán)明，以形成你的性命。你如果不莊重，就是敗壞殘害生命。誰人可以怠慢?什么事可以松弛?辦事松弛不會成功，怠慢別人的人，人們反過來也怠慢你。他不反過來怠慢你，也會增長我的驕傲。人們把你看成下等，天的懲罰是明明白白的。

主靜箴

吃素住宿在日觀峰，天雞一鳴，自然界萬物發(fā)出的各種聲音一時平息，只聽到鐘聲。即使后有毒蛇、前有猛虎，精神安定不畏懼，誰敢侮辱我?豈是避人?每天面對三軍。我的思慮專一，他們亂也是不亂。忙碌了半生，竟然不能自己做主。現(xiàn)在老了，大概要永遠(yuǎn)忙亂下去?

謹(jǐn)言箴

用花言巧語取悅于人，是庸人自擾。用閑談來打發(fā)日子，也是攪亂你的心神。通達(dá)言語意趣的人不用自夸，自夸的人沒有通達(dá)言語意趣。道聽途說，為智者嘲笑，使愚蠢的人害怕。害怕的人最后明白了，說你欺騙他。嘲笑的人輕視你，即使發(fā)誓也還懷疑你。過失和悔恨叢集，寫銘來自我批評。寫了銘還犯過去的錯誤，嘆息你已經(jīng)老了。

有恒箴

自古代識字，經(jīng)歷很多事到了現(xiàn)在。二十八年，竟無一點知識。過去所高興的，經(jīng)過一段時間就輕視了。舊的扔掉了，新的又很快改變了。道德、學(xué)業(yè)不能持久，每天都為外物所改變。你吃了一頓飯又吃一頓飯，竟沒有感到有一點多余。一粒糧食一粒糧食不斷增加，時間久了，就會滿一斗。老天爺掌握你的命運(yùn)，請告訴你這個像牛馬一樣奔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