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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灰色的城墻將小城圈成一個四四方方的城郭。城內東、西、南、北大街呈+字形相交,交點的正中心就是那座雄偉壯觀的鐘鼓樓,它是小城里的最高建筑。與鐘鼓樓相對應的有東西南北四門,它們既是小城的進口也是出口,每座門都有極好聽的名字,東曰春和;南曰延輝;西曰永寧;北曰威遠。
鼓樓的斜對面是一座洗浴中心,是城內高度上僅次于鼓樓的建筑。它的前身曾是小城最圣潔最繁華的地兒——當年的新華書店,供給整座小城精神食糧的地方。即便是許多年后的現在,鼓樓周邊的老街坊們沒事總愛蜷在鼓樓根底下,就著冬日的暖陽有滋有味地回憶當年是怎樣懷著一顆驛動的心,排著長隊,在這棟小樓恭請紅寶書的情景。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隨著小城人對物質追逐的演變與升級,這棟新華書店的小樓開始凋敝了。巨大玻璃櫥窗后面布放的各種樣書逐漸被玲瑯滿目的商品所取代。終于有一天,一個叫大奎的,小城老人經常拿他嚇唬愛哭小伢的老炮把這個小樓包下,月余后,乾坤大扭轉,一個人們幾乎辯識不出原貌的金碧輝煌的洗浴中心在鞭炮聲和小城有頭有臉人們的喝彩聲中隆重開張。
云嫂的家也在鼓樓的斜對面,與那個“大奎洗浴中心”只隔一條小胡同。云嫂還叫彩云的時候,還不是這座小城的居民。彩云是在第三個本歷年(出生即算第一個)從小城的東門,也就是春和門進城變成了云嫂,成了鼓樓根下這家洗浴中心的鄰居。
金碧輝煌的洗浴中心,雖能讓大奎日進斗金,但并沒給僅一道之隔的彩云家帶來些許的福澤,僅有的一點好處就是云嫂當出租車司機的老公客源增多了一些。
一日傍晚,應該是吃晚飯的辰光,老公打來一個電話,讓云嫂不要等他吃飯了,他有一趟活要拉。這樣的事在丈夫身上并不稀奇,云嫂只是囑咐一句,你胃不好,抽空吃幾口帶著的餅干。可能是活忙,電話那頭嗚嗚兩聲就掛了。云嫂就和婆母簡單吃了,然后將留給老公的飯菜溫到鍋里。
這還是云嫂剛嫁過來的第二個年頭,小兩口的熱乎勁還沒褪去已經很晚了,老公還沒收車。云嫂就有些心煩意亂,她侍奉婆母先睡下,自個披件衣衫,她要到鼓樓根下站一站,瞭一眼老公。
沒等云嫂推門出去,有兩個警察敲門進來,很客氣地問明了云嫂的身份,將云嫂帶到了醫院。
接下來的事情就像一場噩夢。
警察讓她看醫院太平房里躺著的人,她剛掀開白布單的一角就昏厥過去。那個曾經每夜躺在她身邊、如今躺在太平房里一片冰涼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
云嫂醒過來時,已是在醫院的病床上。警察領來一個姑娘,這位俊俏的姑娘跪在床前,泣不成聲地告訴她,她的丈夫是為救自己而被害的。那個傍晚兩名歹徒劫持姑娘上了她丈夫的車,然后出小城東門一直向東開到海邊的碼頭,歹徒們欲乘船將其販到另外一個地方。
云嫂的丈夫從姑娘的眼神里讀出了異常,在他們下車后就用電話報了警。不幸的是,歹徒沒有走遠,他們下車時從司機那躲閃的眼神中似乎嗅出點什么。于是其中一個返回來,正巧聽到了云嫂老公報警時的焦急呼喊......
三年后,云嫂送走了婆母。婆母臨終前拉著云嫂的手,直直地望云嫂的眼,嘴里“喔喔”做響。云嫂懂婆母的意思,是讓自己找個好人嫁了,這也是老人素常叨念的心事。然后婆母長舒口氣,將手臂往西指了指……
云嫂明白婆母的手勢。小城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婚嫁、喜慶事走東門,發喪、走死逃亡走西門,否則就會不吉利。這也應了日從東方升起,在西邊隕落的自然規律。可云嫂對此卻心有疑惑,云嫂出嫁,是打春和東門進的,老公出事那天,車也是走的東門,可這并沒阻止住厄運的來臨。云嫂雖然打心眼里有些不忿,但為了不拂婆母的心愿,她還是將老人從永寧西門送走了。
送走了婆婆,云嫂就到街道給自己取消了低保。她婉拒了街道主任的勸阻,笑笑說,過去,婆母老邁,吃了國家低保,現在婆母沒了,我還年輕,有手有腳,能養活自己。
一晃又是三年。
小城街心的鐘鼓樓依然屹立,只是那穹頂的青磚碧瓦愈顯蒼桑;鼓樓斜對面的洗浴中心還是那樣金碧輝煌,只是老板大奎更加大腹便便。而與大奎洗浴只隔一條胡同的云嫂的那兩間臨街房,還是那樣頹唐寂寥,一如她的主人云嫂。
突然有一天,人們發現,云嫂的兩間臨街房改變了模樣。臨街的墻體涂刷成了下灰上白兩種顏色,窗戶也用藍漆粉刷一新,而最讓人眼前一亮的是,門前立起了一根高高的旗桿,桿頂有一面幌迎風招展,幌上寫著“阿昌按摩”。
租下云嫂家的這位也即按摩師阿昌,是坐小海輪到小城東面的碼頭,然后從春和東門進入小城。他剃得直短的板寸頭上戴一副寬大的墨鏡,牽著一條黑黑碩大的狗,他先沿城墻跟走了一圈,又在十字街南北東西走了一趟,最后在鼓樓根下停住了。
他說,他之所以愿在鼓樓根下開店,是愛聞這小城里的海腥味。他說,大海在小城的東邊,刮風時,海風就會順春和東門刮進來,然后在小城里旋一圈,最后停留在這兒。說著,他就使勁吸吸鼻子,要將腥絲絲的海風吸進肚里的感覺。云嫂不禁也使勁吸了下,但她并沒能吸入海風的味道,只是有更加濃重的煙塵和衰敗的氣味充斥肺腑間,她不禁打了個噴嚏。
小店開張那天,也沒選啥黃道吉日,也沒有門前的鮮花簇擁、鞭炮齊鳴,但也不全是鴉默雀動的。阿昌立在店門前,幌竿下面,從腰里抽出一支笛子,迎著透過小城墻碟的第一縷陽光吹奏起來。那笛聲時而悠揚悅耳,時而婉轉低沉,嗚嗚咽咽,如泣如訴……
云嫂不懂樂理,搞不懂阿昌的笛孔里吹出的是啥旋律,只是憑直覺感到,這笛音不太合適做商家開業來用。因為它既不歡快,也不喜慶,更沒有慶典的熱烈奔放。隔壁大奎洗浴開業時,奏的曲云嫂聽過,小城內別的商賈開張時放的曲奏的樂,沒少順街筒子刮進云嫂的耳朵里,不論是“喜盈門”還是“步步高”,都不是阿昌師傅吹的這個意思。
小城的日頭曬著小店高高的幌桿,幌桿上那幅白底黑字的幌在陽光的照射下無精打采地垂掛著。這會兒,大奎晃著膀子走了進來,成了小店開張后的第一名客人。
大奎可不怎么關心阿昌為哪樣要選在這里落戶,他更在乎阿昌的到來是否會影響到自己的洗浴商機。如今的小城已發展成旅游城市,許多游客從海上來,先玩海,然后進入古城。逛城墻,看古廟,最后乏了、累了就要在小城住下來。有錢人、講究人,吃了海鮮,還能睡覺,洗個桑拿,捎帶著按個摩,真好比神仙過的日子!
阿昌鋪好了床單,大奎大刺刺地躺上去。阿昌按得很賣力,手法也嫻熟,一個小時下來,頭頂浸出了晶晶細汗。大奎哼哼唧唧地爬起來,晃晃脖子,很舒服、很愜意的樣子。大奎掏出一張百元大票,阿昌拿手捏,又沖陽光瞄,然后從白大衣兜里掏出零錢。大奎擺擺手,“不用找了,你的手藝不錯,值這個數。”阿昌笑笑,還是摸索著數出70元,雙手捧著,遞給大奎。阿昌說:“你照顧我的生意,我就蠻感謝的,怎能多收您的錢呢!”
大奎從屋里出來,沒著急走。拿眼瞄瞄此時被風吹得烈烈作響的幌,“阿昌師傅,方才聽你吹了一陣笛子,不知為啥,把我這心吹的燥燥的,像有團火在燒。早先有個瞎子阿炳,拉那個“二泉印月”,今個你這南蠻阿昌,吹了這曲子,是個啥名堂?”
阿昌本已轉身,聞聽此問,忙雙手抱拳,“大奎老板折煞阿昌了,阿昌一平頭小民,怎敢和阿炳大師相提并論。我方才胡亂吹的是家鄉的一個流行小調,叫“一米陽光”。吹時,加上點阿昌的一點念想,也算自己給開業弄一個儀式。”
大奎咂咂嘴,“一米陽光?沒聽說日頭爺還論米賣,又不是買布!”又搖搖頭,“你方才說念想,啥念想?”
阿昌羞赧,“我那點念想,說來怕老板笑話。”
大奎眼一瞪,“笑話啥?都是大老爺們!別磨磨唧唧的。”
阿昌說,年輕時,挖過煤,整天憋在井里,經日不見太陽光。“不怕您笑話,升井后的第一個念想,不是吃,不是喝,就是急慌慌地想曬日頭影!”
大奎些許失望。“我還以為啥見不得人的呢!不瞞你說,那缺日頭爺曬的滋味我太知道了!我也下過井。上井后我也是火急火燎地要曬太陽,但還有一樣比曬太陽更著急,那就是必須得先找個女人爬爬,曬日頭爺是退而求其次呀!”
大奎又一通“嘎嘎”地笑,鴨子似的。
3
阿昌按摩店的生意日漸興隆,有時人來多了,阿昌照顧不過來,云嫂恰巧手里沒有緊要的活,就會幫著招呼一聲。拿來凳子讓寧愿等的坐,泡壺菊花茶給客人,捎帶著讓忙得連口水都喝不上的阿昌也擦把汗,洇口水。
中午那段是小城人午睡的辰光,也是小按摩店一天里最靜謐的時候。每到這時,阿昌都會捶捶腰,搬條板凳,直直地坐在窗子跟前。那條黑貝,也不知從哪里轉出來,也學主人的樣子,坐直身子,將兩腿搭在條凳上,并排和主人阿昌一起曬太陽。
阿昌便會將笛子拿在手中,用掌心將笛管從頭至尾捋一下,放在嘴邊。此時的日頭光,正好透過窗欞照射進來,將一米見方的金燦燦的光播撒在這一人一狗身上。阿昌好愜意地仰著頭,努起唇。那笛音便從竹管里溢出,順著半啟的窗戶櫈爬出去,飄向鼓樓,飄向大奎的洗浴中心,然后匯入小城的十字交叉的四條街道,被海風吹散了。
這一景象,讓云嫂心里好溫好暖!她禁不住停下蹬著縫紉機的腳,或者停住忙著的針線,她怕哪怕是一絲穿針引線微小的動靜都會攪破了這幅靜美的畫面。
云嫂有點悟出阿昌吹的曲兒為啥叫“一米陽光”了。那次大奎來,正在屋內做縫紉活的她似乎影影綽綽聽進去一耳朵。但因為大奎胡咧咧什么爬女人的花嗑,云嫂就沒好意思往下細聽。這會兒看到阿昌那一人一狗抱團曬太陽的背影,聽到那嗚嗚咽咽如泣如訴的渺渺笛音,有一種被震到了的感覺,心內不禁就惶惶的,一種久違了的感覺攫住了她的心。
這種沐浴陽光的時候對阿昌來說是極其短暫和奢侈的。隨著小店的口口相傳,來小店找阿昌按摩的人愈來愈多,每日只要睜開眼就得隨時準備迎接客人的到來,而客人的到來是極隨性和不規律的。按摩是一項吃力活,而阿昌又不是馬虎人,阿昌的店雖日漸興旺,但阿昌個人的飲食起居卻日漸糟糕。
有時阿昌滿頭大汗地連按幾個小時,卻早已過了吃飯的時辰;有時阿昌剛端起飯碗,那邊門響就來了客人。阿昌便緊忙扒拉兩口,放下碗筷;即便是趕上偶爾不忙,能正常吃飯,阿昌是個大男人,眼神還不濟,他那一個人的飯又能講究到哪里?不是煮掛面就是拿方便面沖開水,再不就是央云嫂到小賣店買幾個饃,就著咸菜吞下去。
云嫂看不下去,時而就盛碗米飯,再撥上幾筷子現炒的熱菜,煮幾個雞蛋啥的,給阿昌端過去。小城離海近,從來不缺魚,但云嫂卻不敢給阿昌挾,云嫂怕阿昌眼神不好,被魚刺卡了。
阿昌對云嫂的關心卻總是不自在,又是推脫又是禮讓的。他說,“云嫂你不用管我,我一個大老爺們,有口吃的就行。”云嫂對阿昌的見外很生氣。云嫂就說,“我可不是拐彎罵你,你這個樣子倒不如你家黑貝,黑貝跟我老實誠了,給啥吃啥,有時忘了給,還搖頭擺尾地和我要。”
阿昌聽罷也不生氣,只是訕訕地笑。
窗臺上方便面的紙盒越摞越高,云嫂實在瞧不過眼,便嘆口氣,又板起臉。她知道自個板不板臉阿昌也瞧不見,但還是板著,她知道這個樣子說起話來口氣能冷硬一些。
云嫂就說,“那個阿昌師傅,你這個樣子長久起來是不行的。現如今都提倡可持續發展,你這每天光流汗卻糊弄著有一口沒一口的,長此以往,會透支的。”沒等阿昌開口,云嫂就接著說,“我想好了,倒不是為你,主要還是我想從你這多租倆房錢,以后你的飯伙我來管。當然,管可不能白管,你要掏飯錢。”
阿昌打個愣,然后“噗嗤”樂了。“云嫂就按你說的辦,不過我還有個條件。”云嫂剜了他一眼,“大老爺們,磨嘰!”
阿昌堅決地說,“你要不答應,我還是自個吃方便面。”
云嫂問,“啥條件?”阿昌說,“也沒啥,就是讓我抽出一點功夫,給云嫂按按摩,練練手。”云嫂怔住了,遂嘆口氣,她知道阿昌是高手,哪還用拿自個練手,這份苦心,就領了吧!于是云嫂爽快地說,“成交!”
這天晚上,阿昌略微早些收了工,他用大木盆盛滿熱水,又放了包藏紅花在里面。阿昌雙手一搭上云嫂的腳,心內不禁一陣酸楚,這個年輕的孤寡女子生活的艱辛苦辣全寫滿腳底。
阿昌對云嫂說,“你神經不太好,我重點給你捏了捏,看來今晚能睡個好覺啦。往后有功夫再給你收拾收拾頸肩,還有你這腰。”
躺在床上,云嫂卻沒能像阿昌說的那樣,睡個好覺,而是全身躁熱,說啥也睡不著。隔壁按摩床上阿昌熟睡發出的鼾聲,像海邊的浪花拍打礁岸也拍打著云嫂的心。
自從丈夫出事,云嫂寡人一個,孤苦伶仃熬生活,婆母沒后,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今天阿昌的大手一觸碰到云嫂的雙腳,云嫂就感覺像被電著了,一股熱流從腳底直透全身,當即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阿昌好像感覺點什么,一邊做,一邊讓她放松。云嫂就推說癢,掩飾自個的不自在。 阿昌一面按壓云嫂的腳底,一面很耐心地給云嫂講解各反射區所對應的身體部位。他告訴云嫂通則不痛,痛則不通的道理;他還特別提醒,沒事要多曬曬太陽,女人屬陰,比男人更需要陽光的撫慰。
一想到這,云嫂就不由暗自笑起。怨不得鼓樓根下老有那么些曬太陽的人,可大多是老漢,我一個小寡婦擠進老漢堆里去曬太陽,豈不成了小城一景了!要么,我也和阿昌一樣,每天也在小屋的窗下曬那一米陽光?想像到自己和阿昌,還有狗狗黑貝,擠在南窗下那條長凳上曬日頭的情景,云嫂不禁臉頰緋紅,她胡亂將被單蒙住頭,一晚上,就這樣混混沌沌地過來了。
4
那一日大奎晃著膀子又來到小店。
小店已經有幾位糗在那里,見阿昌手頭一時閑不下,就邊打嘮,邊候著。見大奎來,倒也知趣,跟大奎點個頭,打聲招呼就都撤了。大奎倒也受用,哼哼鼻子算領情了。大奎邊讓按著邊擰著脖子跟阿昌說事兒。
大奎說,“阿昌師傅手藝不賴,現如今將我的生意都搶跑了。”
阿昌聽此言心頭一震,手上就不由自主地一用勁。大奎沒防備,歪著脖子“哎呦”了一嗓子。阿昌忙歉意說“大奎老板,可嚇殺阿昌了!我這是小本生意,下的是苦力,賺的是汗水錢,哪能跟您那大洗浴扯一塊,更不敢搶您的生意呀!”
大奎說的也不全是編八話。近些日子到大奎那里去洗澡的確有些主,洗完了,搓完了就撤,然后再來阿昌這里按摩、做足療。這些人不獨是圖這里價錢便宜,還是因為阿昌按摩的手法地道,勁道足,能解乏,能祛病。而并非像大奎那兒,整著一幫衣裝暴露、大胸肥臀的妙齡小姐,不管你是足療還是按摩,都是胡亂搓鼓一氣,既沒去病,又不解乏,反倒把人心火撩撥起來,躁了吧唧的;有的按摩女郎干脆裝模作樣的程序都嫌麻煩,上來就連哼唧帶發嗲,往你身上一騎,手里是哪要害就往哪里掏,害的一些意志不堅定者,分分鐘就繳械投槍了。
這些阿昌多有耳聞,可是在大奎面前決不能說破。阿昌就說,“大奎老板,其實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消費更是這樣。就看這小城里的人,每天在大街上流動的,開私家車的決不輕易打車,打車的不輕易坐神牛(一種人力車),而大多數的平頭百姓不管道遠道近,除非是遇到急診、上站,基本都是駕腿量,連個神牛都不舍得打。我這小店也是這樣,來這兒按摩的,我品了,基本是三類人,一類是閑人,沒事好打個小麻將、小紙牌啥的。腰坐酸了,腿壓麻了,來我這兒放松放松,按按,捶捶;再有就是上班族,每日里看電腦,打字,擺弄手機,一坐就是一天。天長日久,不是腰脫,也是勞損,不是頸椎增生也是腦供血不足,下班后到我這兒花倆小錢,整治整治;還有就是鼓樓周邊的老頭老太太了,吃完飯啥事沒有,就愛來我這兒湊熱鬧,表面是按按腰,捶捶腿,要還是找人說說話,嘣嘣鷹,解解悶。”
“可您這大洗浴則不同了。能上您那兒去的,都是小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是達官也是貴人,不是老板也是高級白領,人家到你那兒,圖的是享受,顯示的是身份,怎可能為省倆小錢,麻麻煩煩地屈尊到我這小店里?不能夠,丟不起那人!”
說這話時大奎正趴著按后背,突然就翻過來身,將大肚皮朝上對著阿昌。大奎呲牙一笑,“看不出阿昌你平日里足不出門倒把我這小城和我的澡堂子研究的倍透,你可真是個有心人吶!”
阿昌心內一緊,忙打個哈哈。“哪是大奎老板說的那樣,我是個糙人,眼神又不濟,這不都是平日里來客打嘮聽來的,今個跟您說話投緣,就沒個把門的,啥都說了,說好說歹,您全擔當。”
大奎沒接這話茬,卻突然問阿昌,“問你一個商業秘密,你這一日里苦扒苦業的,跟哥說句實話,一月能賺幾多錢?”
阿昌怔了怔,略一思忖,“我這靠手吃飯的,能有啥秘密,我這一個月,去了房租、飯費,剩下的也就是零花錢了,不怕老板笑話,都不夠去您那洗浴中心瀟灑一把的。”
大奎“唔”了一嗓子,正色道,“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我看不如你這店就甭開了,到我那兒供吃供住,每月工錢五千,年底效益好了還有提成。”
阿昌顯然沒想到大奎說這話,半晌沒言語,光剩下兩只手在大奎的肚囊上揉。
大奎見阿昌半晌沒話,就嚷起來,“中不中,你給個知會,再讓你這么揉,我這肚里的屎非出來不可!”
阿昌還是不說話,大奎就有點急,一撥拉阿昌的手,坐了起來。“我大奎是跟你說正事,沒工夫給你逗悶子。是,像你方才說的,去我那兒洗澡的,都不是差錢的主,但需求也是不同的。有的是奔我那兒千媚百態的溫柔鄉去的,但也有是想泡完澡,找個像你這樣的正宗按摩,松松筋,輕輕骨。所以我就想,與其這么折騰,倒不如你去我那里。在我那兒,你阿昌師傅的身價,那就大不一樣了,按一次,可就不是三十、五十要小錢似的。這樣,我那兒人才也壟斷了,你也能多賺倆,算雙贏。再者,我也有點小私心,你這按摩挺地道的,往后我要想按,就費不著往這地界跑了。”
阿昌靜默了一會。直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大奎鞠了一躬。
大奎擺手說“阿昌你也甭客氣,這事說白了我也不吃虧,我說了嘛,雙贏。”
阿昌滿臉歉意,一腔誠懇,“阿昌笨人一個,何德何能?大奎老板抬愛一張嘴就是連吃帶住五千塊,知足了。可您那兒是大洗浴,規矩也大,去了都得合同跟著,哪能說去就去,說走就走的。”
大奎說,“那是,最少也得一簽三年。”
阿昌說,“阿昌是條野狗,浪蕩的命,今天看著小城滋潤了,多呆幾天,明個就興反性一走了之,豈不是辜負了大奎老板的抬愛嘛!更何況阿昌粗鄙,不懂規矩,弄不好作興給人沖撞了,倒把大奎老板的高貴客給得罪了。”
大奎挺個大肚皮僵在按摩床上。大奎是個啥人吶,那也是小城的一倒梁子,不說在鼓樓根,在東西南北四條街,即便在官面上,黑白兩道,那也是有頭有臉的。大奎的火騰地直沖腦門子,“咋地,不識抬舉?!”
門簾一挑,云嫂進來了,端著杯冒著熱氣的菊花茶,臉上笑微微的。大奎就覺著挺稀罕的,十來年了,自打認識這個小寡婦,除了剛當新娘子那會兒,沒見過這位街坊臉上有笑模樣,偶爾笑也是苦笑,比哭好看不哪去。可今個咋的啦,不僅臉上笑著,而且還笑的有模有樣,笑顏如花。
云嫂將茶雙手恭恭敬敬地遞到大奎手,輕聲慢語地說,“大奎老板,我們在這小城也住了十來年的鄰居,可這多年您連杯水都沒喝妹子一口,今個正好您給我個機會,我敬你一杯茶。”
大奎牛飲兩口菊花茶水,對云嫂說,“怎樣,這陣子過得還好?”
云嫂說,“托您的福,強過從前了。這不,自打阿昌租下我這房,手頭寬裕多了,再加上他的飯伙也由我來料理,又能擠出些零花錢。這些日子,阿昌抽空又教我按摩、足療的手藝,說是教會了,作技師總比給人家縫縫補補強得多。我想阿昌說的也在理,學的可上心啦。要不,大奎老板不嫌棄,妹子打水給您做一個?不過,我這手藝還沒學精,您別埋怨我拿您練手就成。”
大奎聽此言,拿眼脧了脧阿昌。好個南蠻阿昌,我說我開這大的價就是請你不動,原來在這憋著壞呢!是呀,有我小城里最溫柔善良的彩云妹妹好吃好喝供著陪著,還能開山收徒手把手地教,別說是你,換作我也不會走的!
大奎嘴上咸一句,淡一句,連譏帶損,直把阿昌說得臉上掛色,紅一陣白一陣的;云嫂雖掛著笑,但從臉到脖頸像蒙了塊紅綢,杵在地當間渾身不自在。大奎連譏帶俏痛快了嘴,便從按摩床上站起身,將褲腰往上提了提,瞅著云嫂,話卻對著阿昌說,“既然如此,那我就看云嫂的面,寬限你幾日。云嫂是個聰明妹子,月把的出徒沒問題。一個月后你就到我那兒干,如果到時不識抬舉。”大奎鼻子哼了聲,晃著膀子走了。
5
大奎去了好長時間,阿昌還在按摩床邊呆立不動。云嫂新斟了杯熱茶給阿昌,阿昌手拿著茶杯,半晌也不朝嘴里放。云嫂就安慰道,“按說大奎給你的待遇也不薄,你就過去給他干唄。”
阿昌搖頭。
云嫂說,“實在不愿去,你就一走了之。”
阿昌又搖頭。
云嫂說,“又不去,還不走,到底咋盤算的?”
看云嫂滿臉憂郁和不解,阿昌想說什么,但終于欲言又止。
停頓了好一會,他問云嫂,“方才你說我倆是師徒,還要給人家做足療,假若方才大奎較了真,你咋收場?”
云嫂臉一紅,艾艾地說,“我那不是逼出來的嗎!那大奎是啥人?在這小城也是一跺腳亂晃的主,你一個外來客如此地不給他面子,他豈能善罷干休?我那也是急不擇言,即便我這兒出點醜也比你那兒出事強嘛。”
阿昌心頭一熱,“從明個起,我就教你手藝,你這個徒弟,我收了。”
光陰就像小城青石板街路兩旁楊樹的葉,不用風吹就自個一片一片往下落,一晃,半月就過去了。
這些日子,云嫂除了用心學手藝,一點也沒閑著。一日三餐不重樣地弄,往日里從不敢給阿昌做的魚、蝦,現在也上了飯桌,每餐前云嫂都悉心地將刺剔得干干凈凈,光剩鮮白的嫩肉讓阿昌吃。
阿昌除了悉心教授云嫂手藝,每天仍舊不哼不哈的,但寬大的黑墨鏡卻遮掩不住日見焦慮的臉色。云嫂心下很是忐忑,有幾次夜里做夢都是大奎與阿昌火拼打得血葫蘆似的的情景。
實在繃不住,就去小城南門跟前的文廟去燒香。回來后,心下穩當幾日,可細想,那文廟是拜孔子的,小城孩子考大學時,家長們成群結隊地去那兒燒個香,討個彩,保佑孩子考個好學校。可自個許的跟那不是一碼事呀!一尋思到這兒,心里又忽悠下吊了起來。
那一日晚上閉了店,阿昌讓云嫂打一盆熱水。阿昌講,你給我做一個足療,你要用心,這就算一次考試,我要是滿意了,你就出徒了,將來師傅不在或有別的情況你也能自立山門了。
云嫂聽阿昌這么說,心里“咯噔”一下。嘴里卻故作輕松,“能有啥情況,就算你去大奎那兒,我們不還是鄰居,不還是師徒?”阿昌沒回話,只是將頭靠在椅背上。
云嫂照阿昌平素教的,將阿昌兩只寬厚的大腳在熱水中泡了一會,然后用毛巾擦干,將一只腳拿毛巾包妥,放在一邊,將另一只腳在懷里,涂上足療膏,雙手在阿昌的腳底板上作了起來。
按了一會,云嫂用手背撩撩下垂的頭發,抬眼望阿昌。她想問,我這力道行嗎?可話沒出口,人卻僵住。她看到有兩滴清淚正從仰躺在椅背上的阿昌臉上,從黑墨鏡后面悄悄地流淌下來,不聲不響地滑到嘴角。
阿昌一定感覺到了云嫂的驚詫,他抬起身,用手抹把臉,有些羞澀地掩飾道,“你這手藝還地道,把我都揉睡著了。方才一迷糊,仿佛回到了從前,像是母親在給我洗腳,那感覺,多少年不曾有啦!”
云嫂心里雖熱乎,嘴上卻嗔怪,“你們屯里都這夸人呀,我有那么老嗎?”
阿昌忙不迭地搖頭,“我媽給我洗腳那可是我這輩子最美好、最難忘的記憶。那時候,我十來歲,眼睛還沒壞,每天好幾十里,爬山過嶺去上學。道難走,費鞋,為了省鞋底,就將鞋子揣進懷里光著腳丫子走路;下了學,還要幫家里干活,打豬草、割柴禾;到了晚上,實在乏了、累了,倒下就睡。有多少次,媽媽都燒鍋熱水端到床頭,抱著我的兩只臟腳,細心地我給泡腳、洗腳。有時母親看到我腳背上被割破的道道傷痕,腳底下咯起的串串血泡,就禁不住心痛落淚,那滾燙的淚水,一串串砸到腳面上,熱辣辣地直暖到我心里!方才,云嫂為我泡腳、搓腳,我一下子就恍惚了,心底深處的那團記憶忽悠就浮了上來。”
阿昌停頓下,仿佛讓那美好的情景在腦海中縈繞更長久些。又用不無驕傲的口吻對云嫂說,“不是跟你吹,我母親那時候也是家鄉一帶最美麗、最善良的女人!”
云嫂問阿昌,“那你為啥不在家好好孝敬老人家,老遠山西的跑這嘎達來?”
阿昌臉色陡地一變,神情倏地凝重起來。俄頃,他重重吐出一句話,“我到這里來,是為了找人,并且,這也是母親的囑托。”
云嫂一臉詰問。剛欲張口,門外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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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挾著小城夜半的寒風,兩個彪悍的黑衣人兇神惡煞地沖進門。
緊跟其后還是兩個黑衣人,把一個穿著大奎洗浴服裝的小姑娘踉蹌推進屋內。
小姑娘一個趔斜,險險跌倒,屋角的黑貝狂吠兩聲,竄了出來。小姑娘和阿昌同時喊道,“大黑!”
門簾一挑,大奎腆著肚子走進來。
大奎瞟一眼呆若木雞的云嫂,又對著光腳還站在木盆里的阿昌,“好你個喪盡天良的小南蠻,我大奎好心好意好待遇讓你去我那里發財,不但不領情,還跟我在這兒憋著壞!還以為你不愿去是因為彩云小寡婦別住了你的腿,沒想到你這瞎小子跟我玩陰的,這頭泡著溫柔鄉,那頭又暗地里勾引我的頭牌花魁,如若不是我大奎多長了個心眼,今個就讓你他媽的得了逞!”
阿昌從小喪父,家境貧寒,是寡婦媽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的,為活命,什么臟活、累活都干過。
在山里打石頭時,阿昌同金花的阿爹遇在一塊,時間長了,兩人就處成了忘年交。
干活累了歇晌時,人們都頭一歪,腿一伸,找個平坦的向陽地兒抓緊瞇一覺。唯有金花老阿爹,會從工具袋里掏出笛子來,用長滿老繭的手掌小心地擼吧一下,然后就著山風吹上一曲兒。那好聽的笛聲會與暖暖的陽光纏繞一起,罩在在人們的臉上、身上,還會從耳朵眼穿透進心里。于是,大家伙疲憊的身子就里外通泰,渾身暖融融的。
時間長了,阿昌不僅知道了這首能讓人心發燙的曲兒叫“一米陽光”;還讓老阿爹手把手地教會了他吹笛子。再歇晌時,老阿爹也會像其他工友一樣,找個背風、向陽的地兒躺下,邊捶腰邊歪著頭聽阿昌吹。阿昌是有靈性的人,底氣也足,自是將一只笛子吹得出神入化,特別那曲“一米陽光”,用老阿爹的話說,即便你的心是一潭死水,這小子也能給你吹暖了,吹皺嘍!
一次干活,工頭讓金花阿爹處理幾處未響的啞炮。那可是個危險的活,不僅要有豐富的經驗,還要眼疾手快。可老爹掌了了半天錘,早已身心俱疲,阿昌看不過,就站出替金花爹去排炮。上去沒多會兒,悲劇發生了,就聽得一聲巨響,啞炮炸了!
人們將阿昌從碎石堆里刨出來,阿昌的一條命雖然保住了,但右眼卻廢了,左眼的視力也大受影響。金花爹抱著阿昌慟哭悲嚎,對天發誓,要報答阿昌的救命之恩!
阿爹說的絕對是真心話,他把正念書的獨女的學廢了,讓金花去侍奉阿昌,并許諾將來給阿昌做媳婦。
阿昌是個自尊極強的漢子,此時又身心俱廢,萬念皆灰,哪受得此等報恩?對金花,不是惡語相向,就是摔杯打碗,還讓黑貝堵在門口,根本不讓進家門。
可慘小金花還是個未諳世事的學生妹,搞不懂阿昌的心思,也受不來這等“虐待”。想回吧,老爹這頭又逼得緊,說你這輩子活就是阿昌的人,死,也是阿昌家的鬼。還不厭其煩地同女兒講,做人要講良心,要知恩圖報。
小金花沒辦法,只有每日蹲在阿昌家的門外嚶嚶啼哭。
阿昌娘實在看不過去了。做母親的理解兒子的心思,也懂金花阿爹的一片真心,曉得這倆男人都是一等一的犟種。可老人更知道這個擔子不能讓小金花來擔。于是老人來到小金花身邊,替她擦干眼淚,給她出了一個暫且遠走高飛的主意。
金花出走,老阿爹備受打擊,不僅愧對阿昌,心內也惦念獨女,但嘴上還硬,逢人便罵小沒良心的,死在外面正好。近些日子,老人家身子一陣不如一陣,嘴上不說,但眼里的渴望灼人心酸。
一日,隔壁賣點的阿婆告訴他,金花來過電話。但這個電話很蹊蹺的,聲音很低,又沒頭沒腦的,說在北方一個小城的鼓樓根下的一個洗浴中心,話沒說完就撂了,聽起來慌里慌張的。
老阿爹當晚做了一宿噩夢,總覺著阿花這電話不像是報平安。心驚肉跳不得安生,便找阿昌來討主意。
阿昌不在家里,阿昌在縣上一個按摩屋打工。時間就像水中細碎的沙粒,經過一段時間的沖刷和打磨,阿昌那顆敏感而絕望的心慢慢鈍了下來。既然大難不死,就得活下去,自己一個大男人,不能整日讓年老體弱的老媽為自己揪心割膽、一漿一飯地伺候呀!
阿昌媽就對金花阿爹說,“金花當初是我讓走的,現如今我一定讓阿昌給你找回來!”
阿昌說,“金花是被我逼走的,我一定囫圇個地給帶回來!”
阿昌去找開賣點的阿婆,想淘撈點尋找金花有用的線索。可阿婆翻來倒去就那兩句話。阿昌就讓阿婆把來電顯示往回翻,想從來電的區號上打開缺口。可阿婆的電話是部老機子,只能保留10個來電,兩天前的來電早就沒了。
阿昌先后去過山西的平遙,河北的山海關,可連點影子都沒有。有的古城沒有鼓樓,有鼓樓的,旁邊也沒有洗浴中心,別說中心,連澡堂子都沒有。這下,阿昌就有點蒙圈了,連著急帶上火竟病在了客棧。
一天,客棧的店主閑打嘮,過山海關往東有個縣城,也是座古城。小城不大,但挺完整的,有石牌坊,鐘鼓樓啥的,至于有沒有澡堂子,就記不清了。阿昌聞聽,比吃了靈丹妙藥還靈驗,出了一通透汗,病竟好了
大奎拍拍大腦門,這回一切全門清了。你這南蠻鬼得很吶!又是掛幌,又是吹笛的,其實是給金花傳遞信號呀;你把我這洗浴摸得底掉,和小城人混的爛熟,就是為了我洗浴的顧客來你這兒按摩時好給金花小妮子互通情報,密謀逃跑;怨不得你糗在這兒,重金請你不動,又不離開小城。原以為是彩云小娘們別著你的馬腿兒,卻原來是打著憐香惜玉的幌子,尋機會拐帶我的員工私奔!
阿昌說,“大奎老板真是好心機。既然將事點透了,那我也就不好再瞞了,懇請大奎老板好事做到底,讓我帶金花回去,金花老爹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盼女兒眼都盼藍了!”
阿昌彎腰一個大鞠躬。
大奎壓根不瞅阿昌,卻將臉朝向金花,“這么說,你此番偷著來找阿昌,是要和你阿昌哥回老家?”
金花說,“是。我想家,想阿爹了。”
大奎聞聽,嘎嘎一笑。“可你沒問問我大奎哥答應沒答應?”
金花說,“我和阿昌哥回家,該你啥事?!”
大奎咦了一聲,“該我啥事?你以為來我這兒是走親戚,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呀!告訴你,你來我這兒是有合同的,你與公司簽了三年合同,你現在走,就是違約。”
阿昌將身子直起,“大奎老板,金花還小,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給點面子,放她一馬吧!”
大奎噗嗤一笑,“面子,你阿昌,跟我講面子?對呀,我咋就忘了,我過去同你一樣,地下挖過煤,山上打過石頭呀!可是我倆現在咋就不一樣了?我一不小心成了老板,可你混到現在依然是靠流著臭汗吃飯的苦力。說好聽些叫師傅,不好聽點那就是捏臭腳的。”
阿昌的臉上肌肉急速抖動。
大奎說,“不過,天地良心,我大奎也不是鐵石心腸,看你阿昌與我過去有過同樣經歷和給我做過幾回按摩的情分,我就賣你個面子。給你兩條路,讓你自己選。”
“您說。”
“一是放你阿昌一馬,你可以走人,但金花必須履行合同干滿三年。”
“另一條呢?”
“讓這小妮子陪我三天,頂抵違約金,然后交你阿昌領回。”
“放你媽那屁!”阿昌終于遏不住火,罵了起來。
大奎做滿臉委屈狀,“你看我大奎仁至義盡,處處為你著想,反倒招你罵。看來,我倆只能換一種方式說話了。”隨即右手一伸,打出一聲脆亮的指響。但見那四條黑衣漢子立馬擼胳膊卷袖的,將阿昌兩個團團圍住。
金花顫聲對阿昌,“別管我了,回去告訴爹爹,就說找不見阿花。”
阿昌嘆口氣,“阿昌來之前曾說過,一定要囫圇個地將你帶回,如今阿昌無能,但斷不能囫圇個地獨自回去!”
大奎一抬腳,將地上的木盆踹翻,惡狠狠地說,“看來阿昌要演一場英雄救美,我大奎今個就成全你!”
“等一下!”卻是半晌無聲的云嫂喊了一嗓子。云嫂漲紅臉,看著側翻的木盆和潑灑滿地的水漬,你們要打,我管不著,但這地界是我的,打爛了是要賠的。我看鼓樓根那兒寬敞,你們去那兒打吧!
云嫂一把摟過金花,金花是個弱女子,見不得刀槍的。“你們爺們放心打,有我照看著金花,跑不了的。”
7
凌晨4點,云嫂接到小城派出所的電話。
聽說是去派出所,而不是醫院的太平間,云嫂的心才有些放下來,她真怕七年前的噩夢重演!
接待她的是小城派出所的所長。他告訴云嫂,若不是云嫂的及時報警,后果不堪設想。
阿昌和金花在小城并未熟人,云嫂作為阿昌的房東,就簽字作保將阿昌和金花領回。
阿昌頭纏繃帶,臉色略顯蒼白。他一見云嫂開口便埋怨,“你咋趟這渾水,這下,大奎沒占到便宜,會把賬記在你頭上的。”
云嫂說,“你當我愿意?我不報警,你這好狗難敵群狼,打死你一個沒啥,那金花咋個整?”
阿昌咂咂嘴,沒吱聲。
云嫂進里間,一會兒,端著一屜熱騰騰的餃子出來,臉上掛著笑,“上車餃子下車面,這是咱小城的規矩,今個時間不夠,不能讓金花妹子嘗嘗我包的三鮮餡了,只能拿這速凍餃子代替。你倆趁熱吃了。”
金花含淚吃了兩個,就吃不下了。阿昌壓根就沒動筷。
云嫂沒再勸。彎腰將狗脖圈給黑貝戴好,捋捋黑貝那緞子似的皮毛,愛撫地說,“你的吃食都給你預備好了,這一路要好好保護你阿昌哥。”黑貝聽懂似的輕吠兩聲,用毛茸茸的狗頭去拱云嫂。
云嫂直起身,去衣柜里翻出幾件平時不曾穿過的衣衫讓金花換下大奎洗浴的工作服。扯扯衣襟,提提領子,嘴里不禁嘖嘖贊嘆,“多俊俏的臉蛋,多好的妹子!”
金花一把摟住云嫂,淚水浸濕了云嫂的衣衫。
半晌沒做聲的阿昌將床頭的白大褂穿好,又戴上黑墨鏡,臉色無比凝重.
阿昌說,“走之前還要麻煩云嫂三件事。”
云嫂答,“你說。”
“我走之后,門外的桿替我撤下,幌替我收好。”
云嫂點頭。
“這錢你收好。”
云嫂搖頭。
“這錢不是給你的,你拿著替我做件事。小城有好些老主顧,圖方便從我這兒辦了卡,我人走了,不能霉了良心卷走人家的按摩錢。”
云嫂接過錢。
這第三,阿昌停頓一下,盡量讓語氣平和些。“我走之后,你要多多提防大奎。”
云嫂臉色一陰,轉瞬爽朗一笑,“我一個婦道人家,他能把我怎樣?”
阿昌還想說,云嫂就拿手往外推。嘴里還貶損著,“那大一個漢子,咋忒婆婆媽媽的,回家是好喜慶的事,別整的跟生死離別似的!”
門“咣當”關上,復又推開,云嫂朝著兩個背影喊,“記著,一定要走春和東門......”
街邊的路燈將昏黃的光灑向小城的路面,也將三條躑躅而行的影子投射在青石板上。
此時應是小城最寂寥的時刻,街道兩旁門臉的門板兀自關閉著,整座小城都在睡眼惺忪中,只有海風從城門洞子鉆過來,順街筒子吹到人的身上、臉上。阿昌白大褂的衣裾像按摩店外高懸的幌招,嘩啦啦地舞動起來。
一個馬仔將拳頭“砰”地砸到老板臺上,不忿地說,“老板,不能就這么看著他們走了,我帶人沖過去給他一頓棒子!”
大奎正透過窗玻璃向外望,他沒回頭,嘴里斥罵道,“凈他媽的提起褲子又來屎,早他媽能耐呢?”
那馬仔咬咬牙,“誰曾想那云嫂把我們從她家誆去鼓樓根是為了報警,要不,那小南蠻早就趴蛋了!不過那王所也不夠意思,就這么放他們走啦?可惜了咱平時拿他像祖宗樣供著,白吃白喝白洗不說,節假日的還白拿,可到關鍵時候也不幫咱平事!”
大奎啐他一口,“你他媽懂什么,就看到針鼻兒那點利!這次若不是王所,你他媽還能在這兒和我說話?鬧不好我都得跑路、逃亡呢!你知道金花那小妮子,在警方取證時一口咬定我是逼良為娼,洗浴中心容留賣淫;還有那云嫂小寡婦,不僅報了小城的警,還報了市里的110。調查時,這娘們也向王所反映我強逼金花的事。若不是王所在前邊護碌著,這事可就鬧大發了。”
那馬仔將頭湊向老板,“那我們這就認栽了?”
大奎搖搖頭,“沒家賊引不來外鬼。阿昌一個半瞎,又是個不要命的主,我穿鞋的可以不和他光腳的計較;可家里這個,決不能便宜她。”
馬仔說,“您是說那個云嫂?”
大奎說,“沒錯,我從前看走了眼,以為一個可憐巴巴的寡婦女人,幾年前老公就是因為管閑事將命管丟了。沒曾想這寡婦不僅沒長記性,反而把閑事管到老子頭上了,而且還專往老子的命門上戳。”
馬仔趕忙說,“我這就去將這娘們給辦了,給您出口惡氣!”
大奎罵,“媽的,看你這沒出息樣,干正事啥也不是,鼓弄娘們就來能耐了。出氣,出氣也要講個時間方法呀!王所說了,現在上邊正部署打黑除惡,一定要收斂點,千萬不能被盯上。盯上了,他這個小所長可救不了咱。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等等吧。再說了,你能不長長腦子,一提出氣,就非奸既搶,你辦了彩云,能會白辦?現在是文明社會,咱是合法商人,就不能講究點方式方法?”
8
倆月后,小城的旅游旺季接近尾聲。小城的夜晚已沒了往日的喧囂,除了大奎洗浴依舊燈火通明,街道上偶有貪涼的游客,還在小街的石板路上游來蕩去。
一抹月光透過窗欞爬進屋,照見云嫂一動不動坐在窗下的長凳上,如同一尊雕像。
阿昌走后的翌日清晨,云嫂想做的頭件事就是完成阿昌的第一個囑托。云嫂仰起頭,早晨的第一抹陽光正好照到幌桿上。云嫂心里不由就提溜一下,那幌上仿佛有阿昌的笑臉正笑瞇瞇地望著她。云嫂扯著幌的手就停下了。
按摩小店在云嫂手里接續了阿昌時的興旺。云嫂的技藝雖不像阿昌那般地道,但人緣好,服務又周到,很受小城人的青睞。但好景不長,一段時間后,一些不順心的事便接踵而來。
首先是工商,到小店走了一遭,很客氣地告訴云嫂,她已經違了法,要么就關門,要么就補交罰款,變更手續。云嫂有些懵懂,就理直氣壯地說,“過去是這小店,現在還是這小店,連幌都沒變,罰的哪門子款?”工商就有些嘰歪,說云嫂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說過去業主是誰,現在又是誰?你打著阿昌的幌辦你自己的店這叫什么?
云嫂聽明白了,人家很含蓄,沒拿“掛羊頭賣狗肉”這話磕磣咱就很給留面子了。云嫂不僅很誠懇的認了罰,還立馬將“阿昌按摩”的幌扯下,去刻印社定制了幅新幌。
師傅就問,幌上要印個啥,要不“彩云按摩”?
云嫂搖頭,抿嘴思忖下,脆生生說出四個字:“一米陽光”。
“一米陽光”沒在幌桿掛上幾天,稅務又找上門來。了解下云嫂的營業狀況,就開出了一張稅單。有了上次的經驗,云嫂沒敢貿然質問,而是給倒了杯水,很委婉地說,“過去阿昌時,也沒見來收稅?”那稅務邊喝著茶水,邊很耐心地給云嫂普及稅法。說阿昌不收稅,那是對殘疾人國家有政策,而云嫂手腳齊全,又不缺鼻子眼睛的,自然是要交稅的。云嫂聽罷普及后,自是默然。
第三撥是土地,云嫂想不明白在自個的屋里做點小生意咋就跟土地爺發生了干系?可一聽解釋又很在理。人家說,你這房雖是自家產權,但性質屬居住,現在你擅自變更了用途,從自住變為經商,就得補辦變更用途手續。我們這還是念你寡婦失業的不容易,沒罰你的款,你如果不知好歹,那我們公事公辦,不僅要罰,而且還得追溯阿昌租房時你的非法所得。
云嫂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趕緊交上了錢,還千恩萬謝的。
工商、稅務、土地全過了一篩子,云嫂除了白出一身臭汗,一天下來腰酸腿乏地也沒落下幾個錢。但云嫂樂意,云嫂覺著這樣心里坦然。云嫂不是個善講大理的人,但云嫂不蠻,云嫂知道大河有水小河滿的道理。云嫂尋思,我長這大都沒給國家做啥貢獻,現如今不僅能自食其力,還多少能給國家交點稅,再苦再累,心也舒暢!
一天,云嫂正給客人按摩,一掀門簾,進來兩個警察。云嫂長這大,總共和警察打過兩回交道,一是七年前,丈夫出事那會兒;再有就是倆月前為阿昌的事報警,和派出所交涉過。這些日子,工商稅務、土地的沒少來,雖然也都是公家人,都是大蓋帽,但不知為啥,在潛意識里,和警察就是不一樣,一見到警察,心就緊,有一種要出事的感覺。
云嫂就緊忙放下手里的活,笑臉迎接。兩警察倒沒說啥,只是上下瞄了兩眼趴在床上的客。又對不大的房間里里外外巡視了一番,犄角旮旯都沒放過。最后撂了一句,例行公事。就走了。
警察剛走,趴在床上的老客爬起來也要走。云嫂說,還沒到鐘呢!老客說,沒到鐘也不按了。趿拉起鞋就往外顛。
云嫂接到了通知,讓她到派出所去一趟。
接待云嫂的是那天來家里的其中年輕的一個,倒挺客氣,讓云嫂坐在對面,還拿紙杯倒了熱水,手里轉著根圓珠筆跟云嫂聊起來。聊著就問起了云嫂的手藝是跟哪學的,是否經過專門培訓;都有哪些項目,收費情況等等,最后特意問都有啥樣人常去,去了都做什么項目?
起初云嫂沒太在意,問啥答啥。可到最后覺著有點不對勁,感覺這年輕警察問話可不是漫不經心,而是有中心有重點的。于是云嫂就干脆挑明了說,“警察先生你這樣累不累呀,你不累我還累呢!”
年輕警察被云嫂挑明略顯尷尬,笑笑說,“既然云嫂這么明事理,那我也就不拐彎了。是這樣,這些日子我們所里接到好多舉報,說“一米陽光”店涉嫌不良勾當。”云嫂不羈聞聽驚雷,急忙問,“怎么叫不良。”那警察咳嗽一聲,挑著字眼說,“就是反映云嫂沒經過專門培訓,不懂按摩技藝,靠,靠一些不良手段和色相招攬一些老年男人,特別是老光棍......”
云嫂霎時血壓沖頂,她顫聲詰問,“是哪個不吃人食的造謠,告訴我!”
年輕警察急忙穩住云嫂,“說這也是群眾反映,現在講究的是有警必接,如果我們充耳不聞……”
云嫂伸出手,舉到那警察面前,“你拷上吧!”
警察沒取銬子,而是起身給云嫂的杯中又填滿水,“我從小在鼓樓根底下長大,對你云嫂還是了解一些的。拋開七年前那件事不說,這些年你云嫂不拿國家照顧,自食其力自強自立,換個女人,不定早就垮了。”那年輕警察說話還似從前那般不緊不慢,但口氣中明顯多了份真誠。
派出所離云嫂的屋只有幾步的路,但回去時云嫂卻走了很長的功夫。
云嫂就覺著腿發軟,腦袋亂糟糟地理不清思路。自打老公歿了,生活中無論遇到多大的坎坷,云嫂都能挺過來,可這次,云嫂真有點懵了!
常言道,寡婦門前是非多,可云嫂并非風流寡婦。在小城這多年,窮過,苦過,但做人卻是磊磊落落,從未出過說道。這次阿昌來小城租云嫂的屋開店,并與那阿昌同一屋檐下,但從未有人說三道四。不就是憑著素常攢下的好人品?!可現如今,不知哪個爛心爛肺的給自己編排出如此齷齪的瞎話,而且還舉報到警方,這不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嗎?
云嫂挨到了古樓根下,家門前飄動的“一米陽光”的幌已赫然在目。覷見幌,云嫂就好似看見了阿昌,阿昌臨別時的提醒轟然在耳邊響起。云嫂心內就將近日工商、稅務、土地、公安等各個部門走馬燈似的連番轟炸穿起串來。
其實,云嫂心里也不是沒個警醒。那大奎是啥人?!那是個遠近聞名的“老炮”,踹寡婦門,刨絕戶墳,啥事都干得出的主。只是云嫂的小心揣在了表面,每天都是早早地插門、關窗,枕頭底下壓把剪刀。可是一段時間過去,大奎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云嫂就有些疏忽了。
從小到大,云嫂不是一個特有主意的人,云嫂是個弱女子。云嫂從來都是與人為善,不會主動與人作仇。
可咋就和最不該作仇的大奎做上仇了呢?云嫂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翻來搗去的一遍一遍想這個問題。云嫂假設,如果當初不把房子租給阿昌;如果不給阿昌解圍去學這個按摩;最關鍵的,阿昌同大奎們火拼時,自己不報警,報警后也不再說大奎別的,那么,這個梁子是否就結不成,或者會輕一些?
云嫂知道這世上什么都好買,就是買不到后悔藥。可云嫂還知道,假如時光能夠倒流,再讓自個把這些過程從新輪一遍,哪怕就是十回,百遍,恐怕結論還是如此。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大奎如此,自己何嘗不是這樣?!
9
小城入秋的西風愈刮愈烈,卻吹不散聚攏在云嫂按摩店頭頂那層詭異的云;青年片警排除了云嫂利用色情招攬生意的舉報,但來“一米陽光”店按摩的客卻日漸稀少。
云嫂清楚,那詭異的源頭來自隔壁的大奎洗浴中心;云嫂知道,大奎這是拿自個當眼中釘、肉中刺,出陰招、使絆子禍害自己。
白天里,望著“一米陽光”的幌,云嫂就不由自主去想,這個南蠻阿昌,該倆多月了,咋就不知道來個信,報個平安?可又一轉念,人家是找人的,找到了,還有啥圖戀?這是非之地,豈不是離得越遠越好!
想到這塊,心下反倒安生了。就這樣心一緊一縮的,一白天就這樣挨過去。
夜晚,月光如水,水銀瀉地,窗欞下的云嫂似乎睡著了。不知幾個夜晚了,云嫂都是棲息在這窗欞下的條凳上。坐在這兒,云嫂的腦子就浮現出阿昌和黑貝一主一仆曬太陽的暖心情景;坐在這兒,云嫂的耳朵就聽到窗外幌桿上風吹幌招的獵獵作響。聽久了,云嫂就恍惚了,那風吹幌招的的聲響就是阿昌不盡不休的笛音。
云嫂的雙肩驀地聳動了一下,她似乎聽到門外有動靜,窸窸窣窣,時輕時重,那不是風吹招幌的聲音。
云嫂站起身,把剪刀握在手里。云嫂對自己說,是福是禍,該來的終究要來。
云嫂將身子挪到門邊,將眼睛貼近門縫,外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云嫂將耳朵貼在門板上,陣陣的撓門聲,好似還夾雜有粗重的喘息和從喉嚨深處發出的瘆人的動靜!
云嫂猛地拔掉門插,把剪刀向外揮去!
云嫂的剪刀卻什么也沒碰到。
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云嫂的腳下悄無聲息地向云嫂的懷里撲去!
云嫂“媽呀”一聲,剪刀落地,人也一個后仰,倒在了地上。
云嫂悠悠醒來,那黑乎乎的東西正用那碩大、毛茸茸的腦袋在她的懷里蹭,用那熱烘烘的舌頭在臉上舔。
云嫂一把抱住那大黑腦袋,顫聲呼喚,“黑貝!”
自打丈夫過世,云嫂有多久沒酣暢地哭過了!是呀,造化弄人,歲月蹉跎,連眼淚都是奢侈品。多少個日夜,云嫂話沒地兒說,情沒處訴,今個猛然見到黑貝,就睹物思人,拿狗兒當人,當能說心里話的近人,云嫂鼻涕眼淚地和大狗黑貝抱在一處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
周遭似水的夜色已然褪去;小城的第一抹陽光替換了疲憊且寂寥的路燈,將金燦燦的光潑灑在小城那狹窄的青石板路面,還有那獵獵作響的幌桿上。
云嫂吸一口涼氣,云嫂聽到鼓樓根下有裊裊笛音。
云嫂心房急跳,云嫂頭暈目眩,云嫂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聽。
蜷在懷里的黑貝猛然跳起拱開房門,像一桿箭沖向鼓樓根!
冷冽的秋風和著金燦燦的陽光和“一米陽光”的笛音,洞穿敞開的房門,一股腦涌進這幽暗的老屋。
云嫂一個踉蹌,扶住門框。
云嫂喃喃叨念,這南蠻阿昌,你咋就回來啦!
作者簡介:范志軍,籍貫遼寧綏中,興城長大,現在遼寧錦州工作。2012年開始文學創作,目前有中短篇小說二十余萬字在《清明》《陽光》《特區文學》等刊物發表,有作品獲遼寧省作協主題征文優秀短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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