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宇:恒山記
喬宇
北岳在渾源州之南,紛綴典籍,《書》著其為舜北巡狩之所,為恒山。《水經(jīng)》著其高三千九百丈,為元岳。《福地記》著其周圍一百三十里,為總元之天。
予家太行白巖之旁,距岳五百余里,心竊慕之,未及登覽,懷想者二十余年。至正德間改元,奉天子命,分告于西蕃、園陵、鎮(zhèn)瀆,道經(jīng)渾源,去北岳僅十里許,遂南行至麓。其勢馮馮煴煴。恣生于天,縱盤于地;其胸蕩高云,其巔經(jīng)赤日。余載喜載愕,斂色循坡東,迤嶺北而上。最多珍花靈草,枝態(tài)不類;桃芳李葩,映帶左右。山半稍憩,俯深窺高,如緣虛歷空。上七里,是為虎風(fēng)口,其間多橫松強柏,狀如飛龍怒虬,葉皆四衍,蒙蒙然怪其太茂。從者云:“是岳神所寶護(hù),人樵尺寸必有殃,故環(huán)山之斧斤不敢至。”
其上路益險,登頓三里,始至岳廟,頹楹古像,余肅顏再拜。廟之上有飛石窟,兩崖壁立,豁然中虛。相傳飛于曲陽縣,今尚有石突峙,故歷代怯升登者,就祠于曲陽,以為亦岳靈所寓也。然歲之春,走千里之民來焚香于廟下,有禱輒應(yīng),赫昭于四方,如此,豈但護(hù)松柏然哉!余遂題名于懸崖,筆詩于碑及新廟之廳。
上又?jǐn)?shù)十步許,為聚仙臺,臺上有石坪,于是振衣絕頂而放覽焉。東則漁陽、上谷,西則大同以南奔峰來趨,北盡渾源、云中之景,南目五臺隱隱,在三百里外,而翠屏、五峰、晝錦、封龍諸山皆俯首伏脊于其下。因想有虞君臣會朝之事,不覺愴然。又憶在京都時嘗夢登高山眺遠(yuǎn),今灼灼與夢無異,故知茲游非偶然者。
恒山,為五岳之一,又名元岳、常山。其主峰在今山西渾源縣南。相傳上古之時舜帝巡狩到此,見山勢雄偉,于是封為北岳。漢時避文帝諱,曾改名常山。自漢起,歷代王朝均在今河北曲陽北之大茂山致祀北岳之神,明代則以今山西渾源的玄武峰群山為祀,即今之恒山,喬宇所記,便是渾源恒山。作者采用游記之文通常所用的移步換形的寫法,根據(jù)游歷進(jìn)程順次記來,描繪了恒山雄偉峭拔的氣勢和山中奇草異木的繁榮景觀,抒發(fā)了對恒山的一片懷慕深情。
一起筆點出北岳的方位之后,先總敘一句;“紛綴典籍”,那意思說,古代文獻(xiàn)中對北岳有紛繁眾多的記載。接著列舉《尚書》、《水經(jīng)》、《福地記》諸書所記,以舜帝曾巡狩到此和道家將其列為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總元之天來突出它作為五岳之一的崇高地位和悠久歷史,由此激發(fā)著人們的景仰之情,算是正式描寫之前的引子和鋪墊。
一般說,馬上就該進(jìn)入正式的恒山游記了,卻想不到作者又一筆宕開,轉(zhuǎn)寫其家鄉(xiāng)與北岳的距離,寫他自幼對北岳的由衷向往和未曾登臨觀覽的遺憾,以致深深懷慕竟達(dá)二十多年,“衷心藏之,何日忘之”,一片真摯深沉的懷戀之情躍然紙上,真正是“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了。正緣于此,所以一得登臨機會,自不會輕易放過。那是明世宗朱厚熜即位改元的年頭,作者奉命要將這改換年號之事告知西陲邊疆的藩國,并致祭明代先帝的陵墓及山河之神,于是借便暢游,以了宿愿。
當(dāng)他行至恒山時,首先觀覽到的是奇峰恣意聳入云天,山體縱情盤踞大地,山腰飄浮著片片流云,山頂為紅日升天所經(jīng)歷。這里著力渲染峰巒之高和山基之廣,突出了恒山雄偉壯觀的整體氣勢。看到此情此景,作者又喜又驚,于是沿著山坡東側(cè)、再斜向嶺北攀登而上。映入眼簾的是姿態(tài)各異的珍花靈草、爭奇斗艷的紛芳桃李,五彩繽紛,生機蓬勃,充滿著醉人的春意。在觀覽了那奇峰入云的壯美境界之后,欣賞這山花爛漫、春氣襲人的秀美之景,必然令人感到愉快而舒適。當(dāng)他登上半山,稍作休息時,仰觀俯察,上見奇峰破云,下臨萬丈深谷,自己恰如身在半空,立刻,他產(chǎn)生了仿佛凌空而行、飄飄欲仙的快感。
接著再往上攀登,到了虎風(fēng)口,則著筆于對松柏的重點描繪。先用一“橫”字寫松,一“強”字寫柏,已是出語不凡,頗見此地松柏久經(jīng)風(fēng)暴磨礪的堅貞倔強之姿;然后再出以飛龍怒虬的比喻,化靜為動,寫活了橫松強柏的奇形怪狀和勃勃郁郁的盎然生機,真可謂神來之筆。最后,借對這里松柏特別枝繁葉茂的驚怪而引出所謂北岳神靈的護(hù)衛(wèi),既烘托出一種神奇怪異的氣氛,給這里的橫松強柏染上了一層神迷的色彩,又順勢展開了后面一段有關(guān)祭祀北岳神靈的描寫。
但這段描寫并未游離本題,仍然被攀登的進(jìn)程和石飛曲陽的美妙傳說緊緊鉤連。面對北岳神廟的“頹楹古像”,作者是“肅顏再拜”,表現(xiàn)出對神靈的無比敬畏;接著又贊揚岳神的“有禱輒應(yīng)、赫昭四方”,并且欣然題詩留名;結(jié)尾說這次登覽使夢境變?yōu)楝F(xiàn)實并非偶然,仿佛冥冥之中有神靈的昭示與撮合,表現(xiàn)出對北岳的深深景慕與無比崇敬,并且切合恒山作為北岳的特殊地位而增添了它的靈怪氣氛。
當(dāng)作者登上絕頂,縱目騁望時,四方八面的山川姿色便盡收眼底,但他并未平分秋色地一一詳記,而是略于東北而詳于西南,并且詳略交錯,富于變化。寫西,用“奔峰來趨”四字形容山巒綿延逶迤、有如俊馬奔騰而來;寫南,先點出三百里外之五臺尚隱約可見,然后再以“俯首伏脊”四字描繪群峰低伏之狀。形象生動,妙趣橫生,暗用比擬而自然渾化、了無痕跡。俗言登高望遠(yuǎn),因而,這遠(yuǎn)眺東南西北的種種描寫,便集中突出了恒山絕頂?shù)母呗栐铺臁W詈笤冱c出舜帝巡狩朝會之事,照應(yīng)了文章開頭;在“不覺愴然”的低落情緒中,暗暗包含著國運不振和未得君臣魚水際遇的復(fù)雜感慨,可謂寄意遙深,由此烙上了時代的印記。
本文記恒山之游先敘其悠久歷史和作者自己經(jīng)久不滅的懷慕深情,以致尊崇之意;次敘登覽經(jīng)過,歷歷游蹤,清晰可辨;一程一境,無不引人入勝。但又始終緊扣山勢的雄偉高俊和草木的繁茂秀麗用筆,不時以抒情、議論之筆點染其間,不僅境界優(yōu)美,而且情意婉長。其比擬描繪,形象而生動,貼切而自然;行文亦簡練有法,有大手筆風(fēng)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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