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玄同
錢玄同貌古,看照片,目力有神,炯炯狀,透過鏡片,精光四射。其人有北相,青銅黑土味,不像南方人。錢玄同是浙江湖州人氏,那里人說話娉婷裊裊,十分悅耳。想到錢玄同,腦海立刻冒出梅蘭芳。心想那么個人物說一口吳儂軟語,在民國學林倒也獨樹一幟,真像舞臺上改裝易容的梅先生。
讀來的印象,錢玄同頗癡,愚頑得近乎可愛,說是新文學陣營里的斗士,很多地方純然老夫子。章衣萍《枕上隨筆》中寫他生平不懂接吻。一日,和幾個朋友在周作人家閑聊,錢問:接吻是男人先伸嘴給女人,還是女人先伸嘴給男人?兩口相親,究竟有什么快樂和意義呢。座上有客,欣然回答:接吻,有女的將舌頭加諸男的口中者,有長吻,有短吻,有熱情的吻,有冷淡的吻。錢玄同聽了,喟然嘆曰:“接吻如此,亦可怕矣。”
錢玄同絲毫不同,分明心異(魯迅曾戲稱錢玄同為金心異),其號“疑古”倒是說明個性。他是文學革命的功臣,卻有勇少謀,話一往深刻里說,就露出過激的淺薄來。
錢玄同當年積極主張漢字改革,認為漢字難認、難記、難寫,不利于普及教育、發展國語文學和傳播科學技術知識,主張廢除方塊漢字。因此頗有些人看不起他,魯迅批評十分話常說到十二分,說他胖滑有加。周作人評價錢玄同說:“若是和他商量現實問題,卻又是最普通人性世故,了解事情的中道的人。”還說文章和言論,平常看去似乎頗是偏激,其實是平正通達不過的人。對人十分和平,相見總是笑嘻嘻的。
文章與人情從來就未必一氣一體。
錢玄同說話容易矯枉過正,難改一個“淺”字或者說書生意氣。知道他為人的朋友,大多懶得較真。但也有一語中的處,他說周作人之弊在于“安于享受”,其文章自然就沒有昂揚的氣息,更別說“殉道感”。
錢玄同早年認為人到四十就該死,不死也該槍斃。一九二七年九月十二日,正當他四十周歲,胡適、劉半農等朋友準備在《語絲》雜志上編一期《錢玄同先生成仁專號》,并且撰寫了訃告、挽聯、挽詩和悼念文章。專號后來沒有編成,胡適不罷休,作了首《亡友錢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紀念歌》開他玩笑。
該死的錢玄同,怎會至今未死!一生專殺古人,去年輪著自己。可惜刀子不快,又嫌投水可恥,這樣那樣遲疑,過了九月十二。可惜我不在場,不曾來監斬你。今年忽然來信,要做“成仁紀念”。這個倒也不難,請先讀封神傳。回家先挖一坑,好好睡在里面,用草蓋在身上,腳前點燈一盞。草上再撒把米,瞞得閻王鬼判,瞞得四方學者,哀悼成仁大典。今年九月十二,到處念經拜懺,度你早早升天,免在地獄搗亂。
魯迅后來在《教授雜詠》里也戲謔錢玄同:“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魯迅逝世后,錢玄同作紀念文,對昔日老友絕無往來頗為介懷。
錢玄同是白話文運動的主將,古文家林紓曾作文言小說《荊生》《妖夢》攻擊他。《荊生》寫三個書生:一為安徽人田其美,影射陳獨秀;二為浙江人金心異,影射錢玄同;三為狄莫,影射胡適。小說寫三個人在陶然亭畔飲酒放談,罵孔孟,罵古文。“偉丈夫”荊生進來把他們痛打一頓,咆哮說:“爾敢以禽獸之言,亂吾清聽!”田其美剛打算抗辯,荊生用兩個指頭按住他的腦袋,如用錐刺,然后用腳踐狄莫,狄腰痛欲斷。金心異近視眼,荊生把他眼鏡取下扔了,金則怕死如刺猬。
文白相爭,各有怪招。這類小說今人讀來,真真無聊。
中國語音文字學方面,錢玄同有突出貢獻:審定國音常用字匯(歷時十年,合計一萬二千二百二十字)。創編白話的普通話教科書。起草《第一批簡體字表》(計二千三百余字)。提倡世界語。擬定國語羅馬字拼音方案。此外,執教近三十年,開設過“古音考據沿革”“中國音韻沿革”“說文研究”等課程,為中國語言學界培養了大批英才。這些年,民國人物頗受追捧,但錢玄同一直是冷門人物。潛心學問、安貧樂道的學者,時過境遷,默默湮沒在洪流中。
錢玄同屬于新文化陣營里的人物,骨子里還是舊派名士,給兒子信中有這樣一段:
吾家三世業儒,故料量田產及經營米鹽之事非所諳悉。我才尤短,更絀于治生之道,此致近年生活日趨貧困。你有志求學,作顯親揚名榮宗耀祖之想,自是吾家之孝子順孫。數年以后,領得學位文憑,博得一官半職,繼承祖業,光大門楣,便足以上對祖先,下亦慰我老懷,娛我晚景矣……我雖閉門養病,但自幼讀孔孟之書,自三十歲以后(民國五年以后),對于經義略有所窺知,故二十年來教誨后進,專以保存國粹昌明圣教為期,此以前常常向你們弟兄述說者。今雖衰老,不能多所用心,但每日必溫習經書一二十頁,有時臥病在床,則閉目默誦,此于修養身心最為有益,愿終身行之也。
從榮宗耀祖到保存國粹,字里行間,還是老派文人習性也。
錢玄同口才出眾,用普通話講課,深入淺出,條理清晰。他身材不高,戴近視眼鏡,夏天穿件竹布長衫,腋下夾黑皮包,到處高談闊論。張中行當年在北大求學,曾以口才為標準排名次,胡適第一,錢玄同第二,錢穆第三。
張中行晚年回憶說:“第一次考錢先生這門課,上課鐘響后,錢先生走上講臺,仍抱著那個黑色皮書包,考卷和考題發下之后,他打開書包,拿出一沓什么,放在講桌上,坐在桌前一面看一面寫,永遠不抬頭。我打開考卷,看題四道,正考慮如何答,旁坐一個同學小聲說,好歹答三道就可以,反正錢先生不看。臨近下課,都交了,果然看見錢先生拿著考卷走進注冊科,放下就出來。后來才知道,期考而不閱卷,是錢先生特有的作風,學校也就只好刻個‘及格’二字的木戳,一份考卷蓋一個,只要曾答卷就及格。”錢玄同這套無為而治的方法,到燕大時行不通了。燕大由美國人主事,人家較真,說按照學校規定,不改試卷扣發薪金。錢玄同一聽,把鈔票和試卷一起退回,附信說:“薪金全數奉還,判卷恕不從命。”
學生上錢玄同的課,來去自由,愛來不來,悉聽尊便。上課時,錢玄同從不看學生有無缺席,筆在點名簿上一豎到底,算是該到的全到了。錢玄同為人隨和,與學生稱兄道弟,寫信每稱對方為先生,說先生只是男性的通稱。有學生起了誤會,說錢先生不認他為弟子,是摒之門墻之外的意思,錢玄同后來只得改口了。
錢玄同怕狗,每次去劉半農家,倘或看見那條小黑狗在門前蹲點,必定等劉家孩子把狗引走,才敢進門。黑狗,可謂其一生最懼之物也。
錢玄同書法好,棱角磨圓了,像揚州八怪里的金農,秀潤富態。寫經體亦好,換了古人頭面,筋骨不改,翰逸神飛,透著一些風流一些俏皮。學生魏建功仿他,加一點隸書筆意,娥媚妍麗。
一九三八年,北平淪陷后。錢玄同困居舊京,給老友周作人去信:
近來頗想添一個俗不可耐的雅號,曰鮑山病叟。鮑山者確有此山,在湖州之南門外,實為先世六世祖發祥之地,歷經五世祖、高祖、曾祖,皆宅居該山,以漁田耕稼為業,逮先祖始為士而離該山而至郡城。故鮑山中至今尚有一錢家浜,先世故墓皆在該浜之中。
抱久病之軀南望故鄉,筆下是秋天的況味冬天的況味。次年,錢玄同魂歸道山。這樣一個人,只活了五十二歲,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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