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禮記》
簡介
《禮記》是戰國至西漢初儒家有關禮儀著作的選編。西漢后期劉向選定一百三十一篇,后又得八十四篇。戴德選定其中八十五篇,稱為《大戴禮記》。其侄子戴圣又從《大戴禮記》中選出四十九篇另編成書,稱為《小戴禮記》,即今本《禮記》,被選入《十三經》。此書內容除對古代禮制、社會制度和民俗的記載、論述外,還有一些篇章,如《禮運》、《大學》、《中庸》、《學記》等,闡述了儒家的政治原則、社會理想、哲學理論、教育思想,成為儒家理論的主要來源之一。
檀弓下·“苛政猛于虎”二則
苛政猛于虎
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①,使子路問之②,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③。”而曰④:“然。昔者吾舅死于虎⑤。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于虎也!”
不食嗟來之食⑥
齊大饑。
黔敖為食于路,以待餓者而食之。有餓者蒙袂輯屨⑦,貿貿然來⑧。黔敖左奉食,右執飲,曰:“嗟來!食!”揚其目而視之,曰:“予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于斯也!”從而謝焉。終不食而死。
曾子聞之,曰:“微與⑨!其嗟也可去,其謝也可食。”
注釋
①式:古代馬車車廂前扶手橫木,后世寫為“軾”,這里指扶軾,形容關注。 ②子路:孔子弟子。 ③壹:確實。 ④而:乃,于是。 ⑤舅:丈夫的父親。 ⑥嗟(jiē,又juē):呼喚聲,相當于“喂”。 ⑦袂(mèi):袖子。輯屨(jù):拖著鞋。 ⑧貿貿:眼睛看不清的樣子。 ⑨微:不是。
譯文
苛政猛于虎
孔子從泰山旁邊經過。有個婦人在墳墓前哭泣,非常悲傷。孔子在車上扶軾傾身細聽,并讓子路去詢問,說:“您的哭聲聽起來,確實像是有雙重的悲傷。”婦人說:“是的。過去我的公公死于虎口。我的丈夫也是這樣死的,現在我的兒子又這樣死了。”孔子說:“那你們為何不離開這個地方呢?”她回答說:“這里沒有暴政。”孔子回過身來對弟子們說:“你們要好好記住:暴政比老虎還要兇殘啊!”
不食嗟來之食
齊國發生了大饑荒。
黔敖在路旁安了大鍋煮食物,等饑民來施舍。有個饑民垂著袖子拖著鞋,迷迷糊糊地走過來。黔敖左手拿著食物,右手端著湯,說:“喂,過來!給你吃的。”那人抬起眼睛看著他,說:“我就是因為不吃這無禮吆喝給的食物,才弄到現在這個樣子!”黔敖表示歉意。但是他終究不吃,最后餓死。
后來曾子聽說此事,說:“恐怕不能這樣做吧!黔敖無禮吆喝時,此人可以拒絕后離去;但是在他道歉后還是可以吃的。”
禮運·大同小康
昔者仲尼與于蠟賓①,事畢,出游于觀之上②,喟然而嘆③。仲尼之嘆。蓋嘆魯也。言偃在側曰:“君子何嘆?”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④。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⑤,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執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注釋
①與:參與;蠟(zhà):年終合祭鬼神。 ②觀:古代宮殿、宗廟門旁的樓。 ③喟(kuì)然:嘆氣的樣子。 ④矜(guān):通“鰥”,年老無妻之人。 ⑤刑:同“型”,準則。
譯文
從前有一天孔子作為賓客參加蠟祭,儀式結束后出來信步登上殿外門樓,眺望了一會兒,他感慨地長嘆一聲。孔子的嘆息,大概是嘆魯國的命運吧。弟子子游在他身旁,問道:“老師為何嘆息?”孔子說:“大道行于天下的時代,以及夏商周三代的杰出人物,我都未能有幸遇到,然而我對之十分向往。
“大道行于天下之時,天下為公。選拔賢人與能人予以重用,對他人和鄰國,講究誠信,建立友好和睦的關系。所以人們不只是把自己的親人當作親人,用對子女的慈愛對待的也不只是自己的子女,使老年人安享天年,壯年人能發揮自己的作用,兒童能夠健康成長,鰥寡孤獨、殘疾患病的人,在生活上都得到保障。男子都有名分職位,女子都有自己的家庭。對于財富,不希望它被人們丟棄在地上,但不一定要將它據為己有;至于體力,不愿意自己不肯付出,但不一定是為自己的目的。因此謀略無人愿用而不再時興,盜竊亂賊也不會產生,這樣,只需合上外門,不須上鎖嚴防。這就是所說的大同之世。
“現在大道已經不為人們所知,天下人都是各為其家。人們只是把自己的親人當作親人,用對子女的慈愛對待的只有自己的子女,財富、體力只是為了自己;君位世襲被當作禮,筑城墻挖壕溝以保護自己的所有,禮義被規定為社會、國家的綱紀,作為標準來規范君臣關系,以增強父子之情,以使兄弟和睦、夫妻關系融洽,以建立制度,以劃分田里界線,以鼓勵那些勇敢的人和智者,為自己的利益而立功。這樣,謀略就時興起來,而戰爭也由此發生。大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公就是以禮義治天下的杰出人物。這六位君子,沒有一個不嚴格遵守禮制的。他們用禮來表現他們所信守的原則,以考驗他們所注重的誠信的品格,區別正確與錯誤,確立仁的準則,提倡謙讓,向人民昭示了永恒的法則。如果有人背離禮,即使他有權,也要罷免他,百姓都把他看作禍害,這就是所謂小康之世。”
學記·教學為先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
雖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①;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是故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強也。故曰:教學相長也。
大學之法,禁于未發之謂豫,當其可之謂時,不陵節而施之謂孫②,相觀而善之謂摩。此四者,教之所由興也。發然后禁,則捍格而不勝③;時過然后學,則勤苦而難成;雜施而不孫,則壞亂而不修;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燕朋逆其師;燕辟廢其學。此六者,教之所由廢也。君子既知教之所由興,又知教之所由廢,然后可以為人師也。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牽④,強而弗抑⑤,開而弗達。道而弗牽則和,強而弗抑則易,開而弗達則思,和易以思,可謂善喻矣。
學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人之學也,或失則多,或失則寡,或失則易,或失則止。此四者,心之莫同也。知其心,然后能救其失也。教也者,長善而救其失者也。
凡學之道,嚴師為難。師嚴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學。是故君之所不臣于其臣者二:當其為尸⑥,則弗臣也;當其為師,則弗臣也。大學之禮,雖詔于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也。
善學者,師逸而功倍,又從而庸之;不善學者,師勤而功半,又從而怨之。善問者,如攻堅木,先其易者,后其節目,及其久也,相說以解⑦;不善問者,反此。善待問者,如撞鐘,叩之以小者則小鳴,叩之以大者則大鳴,待其從容,然后盡其聲;不善答問者,反此。此皆進學之道也。
注釋
①旨:美味。 ②陵:超越;節:限度;孫:順。 ③捍(hàn)格:格格不入。 ④道:同“導”。 ⑤強(qiǎng):勉勵。 ⑥尸:充當受祭對象、接受祭祀的人。 ⑦說(tuō):通“脫”。
譯文
玉石不經過琢磨,不會成為精美的玉器;人不經過學習,不會知道真理。所以古代君王,建立國家、統治人民,把教育與學習當作首要大事。
雖然有精美的食物,如果不吃,也不會知道它的美味,雖然有最高真理,如果不學習,也不會知道它好在哪里。所以學習以后才發現自己在知識、品德上的不足之處,教人以后才發現理解和表達上的困難。發現了知識和品德上的不足之處以后,才能自我反思;發現理解和表達上的困難以后,才能提高自己。所以說教與學是相互促進的。
大學的教學方法是,在邪念、錯誤還沒有發生時就加以禁止,這叫做預防;正當可以教育之時而加以教育,這叫做適時;不超越先后界限而進行教學,這叫做順應;相互了解、交流、學習,共同提高,這叫做觀摩。靠這四條,教育就能成功、興盛。邪念、錯誤發生了以后才去禁止,則教誨不易接受而不起作用;過了最佳教育時間而去學,雖然十分勤勉刻苦,而難以成功;雜亂無章地教學而不順應一定的次序、規律,則教學過程陷于混亂,缺乏條理;只是關在書齋里學習,而不廣交朋友,就會孤陋寡聞;而亂交志趣不高、行為不端的人為友會背離老師的教誨;熱衷于不正經的談話會廢棄學習。這六條是教學失敗的原因。君子既知道教育成功的方法,又了解教學失敗的原因,這樣就可以做教育人的老師了。所以君子曉諭學生道理時,是引導而不是強制,是勉勵而不是壓抑,是啟發而不是直接告知結論。引導而不強制,師生關系就會和諧融洽,勉勵而不壓抑就會使人心情舒暢,啟發而不直接告知結論則能促進思索,關系融洽、心情舒暢,又能促進思索,這就可以稱得上善于曉諭了。
求學之人往往會有四種失誤,教師必須要知道。人在學習時,有的失之于貪多,有的失之于褊狹,有的失之于心志不專,有的失之于半途而廢。這四種失誤由以產生的心理都不一樣。弄清它們產生的心理,然后就能彌補失誤了。所謂教育,這是促進其長處而彌補其失誤。
在教育法則之中,實行尊重老師最難。尊重了老師以后,真理才會受到尊重,真理受到尊重后人民才會懂得要重視學習。因此,君主在二種情況下不以待臣之禮對待其臣:一是當臣充當朝廷祭祀對象之時,不把他當作臣對待;二是當臣作為君主老師出現時,則不把他當作臣對待。大學的禮儀制度規定,即使是對天子講課,也不須面北而坐,這是為了尊重老師。
善于學習的人,老師很輕松,但他的學習效果卻倍增,還把功勞歸于老師;而那些不善于學習的人,老師十分辛苦,但他的學習效果卻減半,還要埋怨老師。善于發問的人,就像砍堅硬的木頭,先從容易砍的地方下手,然后砍枝干交接處和紋理糾結的部分,最后各個部分都分離脫開;不善于發問的人,正好相反。善于回答的人如撞鐘,輕輕撞擊,則鐘聲小;用力撞擊,則發出大聲;等到撞鐘者回到從容狀態,鐘聲也就慢慢地消失。不善于回答的人與此相反。這都是使學習進步的途徑。
樂記·審樂知政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①,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②,謂之樂。
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③;其樂心感者,其聲啴以緩④;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動。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故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
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⑤,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
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者也。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是故不知聲者不可與言音,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知樂則幾于禮矣。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者,得也。
注釋
①方:一說為文章、文采。 ②干戚:盾與斧,兵器,這里指武舞道具;旄(máo):牦牛尾,旗幟裝飾,此處指文舞道具。 ③噍(jiào)以殺(shài):聲音急促、低沉。 ④啴(chǎn):舒緩的樣子。 ⑤桑間濮(pú)上:桑間,地名,在濮水畔,傳說“殷紂使師顏作靡靡之樂,已而自沉于濮水”。
譯文
歌曲產生于人心。人的內心活動,則是事物作用的結果。人心感應于物而動,因而表現為聲音。許多聲音相互應和,這樣就產生變化,變化顯示出色彩,這就是歌聲。歌曲用樂器伴奏,再加上手執干戚羽旄的舞蹈者的表演,就稱為樂。
樂是由歌曲發展而來的,它產生的根源是人心感應于物。因此,內心有悲傷的感受,發出的聲音急促而低沉;內心有快樂的感受,發出的聲音舒展而徐緩;內心有喜悅的感受,發出的聲音歡快而激揚;內心有憤怒的感受,發出的聲音粗壯而猛烈;內心有恭敬的感受,發出的聲音平直而純正;內心有愛慕的感受,發出的聲音悅耳而柔和。這六種特征,并非聲音本身就有的,而是心感應于物后產生的。因此先王特別關注引起內心感受的那些事物。因而用禮來引導人們的志向,用樂來使人們的聲音柔和,用政治來統一人們的行動,用刑法來防止罪惡的發生。禮、樂、刑、政的目的是相同的,都是用來使百姓同心同德,造成清明政治和太平世界。
歌曲產生于人心。情感在心中萌動,所以表現于聲音,聲音有了文采,這就是歌聲。因而治世之音的歌聲安詳而快樂,是由于政治和諧;亂世之音飽含怨恨和憤怒,是由于政治乖僻;亡國之音憂傷,充滿憂思,是由于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可見歌曲的變化與政治狀況是相通的。……鄭衛地方的歌曲,是亂世之音,與懈怠懶散差不多了。桑間濮上的歌曲是亡國之音,國家政治則是散漫,人民流亡,下級欺騙上級,徇私舞弊,無法停止。
歌曲產生于人心。樂同人倫物理相通。所以懂得聲音而不懂得歌曲的,是動物。懂得歌曲而不懂得樂的,是普通百姓。只有君子能通曉樂。因此,在分辨聲音的基礎上進一步聽懂歌曲,在聽懂歌曲的基礎上進一步弄通樂,在研究樂的基礎上進一步懂得政治,這樣治國的方法就完備了。所以不懂得聲音者不能與之談歌曲,不懂得歌曲者不能與之談樂,通曉了樂就離禮治不遠了。禮與樂都得到,叫做有德。德就是得的意思。
表記·莊敬日強
子言之:“歸乎!君子隱而顯,不矜而莊,不厲而威,不言而信。”
子曰:“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是故君子貌足畏也,色足憚也,言足信也。”
子曰:“君子慎以辟禍,篤以不揜①,恭以遠恥。”
子曰:“君子莊敬日強,安肆日偷。君子不以一日使其躬儳焉如不終日②。”
子言之:“仁者,天下之表也。義者,天下之制也。報者,天下之利也③。”
子曰:“無欲而好仁者,無畏而惡不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是故君子議道自已,而置法以民。”
子曰:“仁之為器重,其為道遠,舉者莫能勝也,行者莫能致也。取數多者,仁也。夫勉于仁者不亦難乎!是故君子以義度人,則難為人;以人望人,則賢者可知已矣。”
子曰:“仁之難成久矣,惟君子能之。是故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是故圣人之制行也,不制以己,使民有所勸勉愧恥,以行其言。禮以節之,信以結之,容貌以文之,衣服以移之,朋友以極之,欲民之有壹也。《小雅》曰④:‘不愧于人,不畏于天。’是故君子服其服則文以君子之容,有其容則文以君子之辭,遂其辭則實行君子之德。是故君子恥服其服而無其容,恥有其容而無其辭,恥有其辭而無其德,恥有其德而無其行。是故君子衰绖則有哀色,端冕則有敬色,甲胄則有不可辱之色。《詩》云⑤:‘惟鵜在梁⑥,不濡其翼。彼記之子,不稱其服。’”
子言之:“君子之所謂仁者,其難乎!《詩》云⑦:‘凱弟君子⑧,民之父母。’凱以強教之,弟以說安之,樂而毋荒,有禮而親,威莊而安,孝慈而敬,使民有父之尊,有母之親。如此而后可以為民父母矣,非至德其孰能如此乎?今父之親子也,親賢而下無能;母之親子也,賢則親之,無能則憐之。母親而不尊,父尊而不親。水之于民也,親而不尊,火尊而不親。土之于民也,親而不尊,天尊而親。”
子曰:“……君子于有喪者之側,不能賻焉⑨,則不問其所費;于有病者之側,不能饋焉,則不問其所欲;有客不能館,則不問其所舍。故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壞。《小雅》曰⑩:‘盜言孔甘,亂是用餤。’”
子曰:“君子不以口譽人,則民作忠。故君子問人之寒則衣之,問人之饑則食之,稱人之美則爵之。《國風》曰:‘心之憂矣,于我歸說。⑬’”
子曰:“口惠而實不至,怨菑及其身。是故君子與其有諾責也,寧有已怨。《國風》曰⑮:‘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子曰:“君子不以色親人。情疏而貌親,在小人則穿窬之盜也與⑯?”
注釋
①揜(yǎn):同“掩”,困迫。 ②儳(chán):可輕賤的樣子。 ③報:一說當解為禮。 ④見《詩經·小雅·何人斯》。 ⑤見《詩經·曹風·候人》。 ⑥鵜(tí):水鳥,即鵜鶘;梁:魚壩。 ⑦出自《詩經·大雅·泂(jiǒng)酌》。 ⑧凱弟(kǎitì):同“愷悌”,和樂平易。 ⑨賻(fù):以財物助喪事。 ⑩見《詩經·小雅·巧言》。 餤(tán):進食,此處指增加。 出于《詩經·曹風·蜉蝣》。 ⑬歸說(shuì):歸息。 菑:同“災”;怨菑:埋怨。 ⑮出于《詩經·衛風·氓》。 ⑯穿窬(yú):挖洞翻墻偷盜。
譯文
孔子說:“還是回去吧!君子雖然隱居,但他的人格顯得十分突出;并不矜持,但非常莊重;并不嚴厲,但看起來很威嚴;不多講話,但人們信賴他。”
孔子說:“君子在他人面前不失態,在他人面前表情不輕浮,對他人不失言。所以他的容貌足以讓人敬畏,他的表情足以讓人有所畏懼,他的言詞足以讓人信賴。”
孔子說:“君子言行謹慎,以避免災禍;做事認真踏實,以防止陷入困境;待人恭敬,以遠離恥辱。”
孔子說:“君子莊重恭敬,就會一天比一天更加奮發圖強;如果貪圖安逸,放縱自己,就會一天比一天更加懈怠。君子不讓自己有一天茍且度日,好像人生日子已不長似的。”
孔子說:“仁是天下人判定是非善惡美丑的標準。義是天下人的行為的法度。禮是天下人的利益所在。”
孔子說:“沒有私欲而愛好仁德的人,以及無所畏懼而憎惡不仁的人,都是很少的。所以君子討論行道的問題時,首先要把自己擺進去,然后進一步考慮為百姓制定法規。”
孔子說:“仁好像一件十分重的器件,又好像一條遙遠的道路,這個器件人們很難舉起,這條道路人們走不到頭。因此,那些舉得最重的、走得最遠的人就可以說是仁人了。要努力實行仁可真難啊!所以君子如果嚴格按照仁的意義來衡量人,則很少有人符合這樣的標準;如果用一般人的標準來要求人,則就能看出誰是賢者了。”
孔子說:“行仁難以成功由來已久,只有君子能夠成功。因此君子不以自己能夠做到的事責備他人,不以他人不能做什么來羞辱他。因此圣人制定人們的行為規范,不以自己為標準,而要設法使百姓受到激勵,感到羞愧,從而實行圣人所說。圣人以禮來制約他們的行為,以誠信把他們結合在一起,教導他們容貌姿態要文質彬彬,衣服整潔美觀以陶冶性情,用朋友之道幫助他們把自己的才能充分發揮出來,這些都是要引導他們專心致志地行善道。《詩經·小雅》說:‘對于他人問心無愧,對于天也不害怕。’因此君子穿著自己應穿的服裝,又以君子的姿容使它們顯得更美好;有了君子的姿容,又以君子的談吐使它顯得更美好;談吐高雅了,又實行君子之德。因此,君子以穿著自己應穿的衣服而無君子的姿容而感到羞恥,以有君子的姿容而無君子的談吐而感到羞恥,以有君子的談吐而無君子之德而感到羞恥,以有君子之德而無君子行為而感到羞恥。因此君子穿了喪服就有悲哀的臉色,穿了朝服就有了恭敬的姿容,穿上戎裝則有不可冒犯的姿容。《詩經》說:‘鵜鶘立魚梁,不濕其翅膀,那些青年人,不佩其衣裝。’”
孔子說:“君子所說的仁,做起來很難。《詩經》說:‘君子樂和又平易,就像人民父母親。’君子教育百姓和善又圖自強,引導他們習慣于隨和樂觀的生活方式,快樂而不放縱,有禮而又待人親切,威嚴莊重而又安詳,對父母孝對小輩慈愛而又嚴肅,使人民有父親的威嚴,有母親的慈愛。這樣方可為百姓的父母,如果沒有最崇高的品德怎能這樣做呢?現在父親愛子女,是喜歡那些賢良的,而輕視那些無能的;母親愛子女,對那些賢良的非常親切,而對那些無能的則是憐惜。母親的愛親切但缺少威嚴,父親的愛有威嚴但不親切。對百姓來說,水親切但缺少威嚴,火有威嚴而不親切。對于人民來說,土地親切而缺少威嚴,上天有威嚴又親近。”
孔子說:“……君子在那些辦喪事的人旁邊,如若不能贈送財物,就不問他需要什么;在生病的人旁邊,如若不能饋贈什么,就不問他想要什么;遇見客人如不能提供住處,就不問他住在哪里。所以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似甜酒。但是君子之交雖淡卻是相互促進的,小人之交雖甜卻往往壞事。《詩經·小雅》說:‘盜賊言語很甜蜜,禍亂因此更增益。’”
孔子說:“君子不用空話來騙取聲譽,百姓就會忠厚誠實。所以君子問某人是否寒冷,就要送衣服給他,問某人是否饑餓,就要送食物給他,贊賞某人品德高尚,就要給他一定職位。《詩經·國風》說:‘心中真悲戚,與我共歸息。’”
孔子說:“嘴上說得好聽卻不給人家實際好處,就會招致埋怨。所以君子與其承擔許諾的責任,還不如讓人家怪罪自己不關心。《詩經·國風》說:‘及長談笑情意綿,信誓旦旦永相伴,不料變心把我騙,捐棄舊情忘誓言,既已至此情已斷。’”
孔子說:“君子不用姿容討好人。感情上已經疏遠了,卻要在外貌上裝得親近,在小人那里不就是打洞的盜賊嗎?”
儒行·儒家理想人格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與?”孔子對曰:“丘少居魯,衣逢掖之衣①;長居宋,冠章甫之冠②。丘聞之也,君子之學也博,其服也鄉。丘不知儒服。”哀公曰:“敢問儒行。”孔子對曰:“遽數之不能終其物,悉數之乃留,更仆未可終也。”哀公命席,孔子侍,曰:
“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強學以待問,懷忠信以待舉,力行以待取。其自立有如此者。
儒有衣冠中,動作慎;其大讓如慢,小讓如偽;大則如威③,小則如愧;其難進而易退也,粥粥若無能也④。其容貌有如此者。
儒有居處齊難⑤,其坐起恭敬;言必先信,行必中正;道涂不爭險易之利⑥,冬夏不爭陰陽之和;愛其死以有待也,養其以有為也。其備豫有如此者。
儒有不寶金玉,而忠信以為寶;不祈土地,立義以為土地;不祈多積,多文以為富;難得而易祿也,易祿而難畜也。非時不見,不亦難得乎!非義不合,不亦難畜乎!先勞而后祿,不亦易祿乎!其近人有如此者。
儒有委之以貨財,淹之以樂好⑦,見利不虧其義;劫之以眾,沮之以兵,見死不更其守;鷙蟲攫搏⑧,不程勇者;引重鼎,不程其力;往者不悔,來者不豫;過言不再,流言不極;不斷其威,不習其謀。其特立有如此者。
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其居處不淫,其飲食不溽,其過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數也。其剛毅有如此者。
儒有忠信以為甲胄,禮義以為干櫓⑨;戴仁而行,抱義而處;雖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
儒有一畝之宮,環堵之室,篳門圭窬⑩,蓬戶甕牖;易衣而出,并日而食;上答之不敢以疑,上不答不敢以諂。其仕有如此者。
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后世以為楷;適弗逢世,上弗援,下弗推,讒諂之民有比黨而危之者,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奪也;雖危,起居竟信其志,猶將不忘百姓之病也。其憂思有如此者。
儒有博學而不窮,篤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禮之以和為貴,忠信之美,優游之法;慕賢而容眾,毀方而瓦合。其寬裕有如此者。
儒有內稱不辟親,外舉不辟怨,程功積事,推賢而進達之,不望其報,君得其志,茍利國家,不求富貴。其舉賢援能有如此者。
儒有聞善以相告也,見善以相示也;爵位相先也,患難相死也;久相待也,遠相致也。其任舉有如此者。
儒有澡身而浴德,陳言而伏,靜而正之,上弗知也,麤而翹之,又不急為也;不臨深而為高,不加少而為多;世治不輕,世亂不沮;同弗與,異弗非也。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
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慎靜而尚寬,強毅以與人,博學以知服;近文章,砥厲廉隅⑬;雖分國,如錙銖,不臣不仕。其規為有如此者。
儒有合志同方,營道同術;并立則樂,相下不厭;久不相見,聞流言不信。其行本方立義,同而進,不同而退。其交友有如此者。
溫良者,仁之本也。敬慎者,仁之地也。寬裕者,仁之作也。孫接者,仁之能也。禮節者,仁之貌也。言談者,仁之文也。歌樂者,仁之和也。分散者,仁之施也。儒皆兼此而有之,猶且不敢言仁也。其尊讓有如此者。
儒有不隕獲于貧賤,不充詘于富貴,不慁君王⑮,不累長上,不閔有司⑯,故曰儒。今眾人之命儒也妄,常以儒相詬病。”
孔子至舍,哀公館之,聞此言也,言加信,行加義。“終沒吾世,不敢以儒為戲。”
注釋
①逢:寬大。掖:腋下。 ②章甫:殷商帽名,為黑布帽。 ③威:通“畏”。 ④粥粥:形容柔弱。 ⑤齊難:一解為“齊莊可畏難”。 ⑥險:通“儉”,省力。 ⑦淹:浸潤。 ⑧攫搏:搏斗。 ⑨干櫓:小盾、大盾。 ⑩篳(bì)門:編荊竹為門;圭窬(yú):上尖下方之門,形如圭。 牖(yǒu):窗子。 麤:即“粗”字。 ⑬廉隅:棱角。 隕獲:形容困迫失志。 ⑮慁(hùn):驚動。 ⑯閔:病,責難。
譯文
魯哀公問孔子說:“先生穿的大概是儒服吧?”孔子回答說:“我年幼時住在魯國,穿腋下寬大的衣服;長大以后住在宋國,戴黑布殷帽。我聽說,君子的學問要廣博,穿衣服則要入鄉隨俗。我沒有聽說有什么儒服。”哀公問:“冒昧地問一下儒行是怎樣的。”孔子回答說:“一下子不能完全講清儒者的行為,如果逐一列舉將要花很長時間,講到侍從換班時也講不完。”哀公命令設席,孔子陪在旁邊,說:
“儒者有像席上的珍品那樣的品質,等待聘任,起早帶夜努力學習以等待詢問,具有忠信的美德以等候薦舉,奮力實行以等候任用。他們就是這樣地自強自立。
儒者穿戴既不奢侈,也不簡陋,行為謹慎;在大事上他們的謙讓看起來像傲慢,在小事上他們的謙讓好像虛偽;對于大事,他們十分謹慎,好像有所畏懼,對于小事,對自己所為總是不滿意,好像心中有愧;在仕途上他們的前進很難,后退倒是容易,似乎柔弱無能。他們的容貌就是這樣的。
儒者平時在家嚴肅端莊,似很難做到,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顯出恭敬的樣子;講話必定首先講信用,行為必定符合中正的原則;在路途中不費心思取巧貪利,冬夏之時也不盡力避寒趨涼;珍愛生命以等候機會,保養身體以便有朝一日能夠有所作為。他們事先是這樣準備的。
儒者不以金玉為貴,而是以忠信為寶;不企求增加土地,而是把義作為立身之地;不企求多積聚財富,而是以知識、學問多為富裕;難以得到他們,但容易供養,雖然容易供養,但卻不容易網羅。不到適當的時候他們不出現,不是很難得到嗎?不符合義的事就不合作,不是很難網羅嗎?先干事而后接受供養,不是很容易供養嗎?他們就是這樣地合乎人情。
有人贈給儒者財物,用玩樂愛好來影響他,但是他們見利不損害義;用許多人來脅迫他,用武器來威逼他,但是他們面臨死亡的危險也不改變自己的操守;遇到猛獸,就與之搏斗,而不估量自己力量的大小;要舉重鼎就當仁不讓,也不估量自己力氣的大小;已經過去的事情不去追悔,對于未來的事情也不亂猜測;錯話不說第二次,對于流言也不追根究底細打聽;始終保持威嚴而不懈怠,又不致力于鉆研謀略。他們就是這樣地保持獨立人格。
儒者和藹可親,卻不可以利用;可以接近,卻不可以逼迫;可以殺害,卻不可以侮辱。他們居家不腐化,其飲食不苛求味道,經過仔細觀察可以發現他們的過失,但卻不能當面指責。他們就是這樣地剛毅。
儒者以忠信作為護身的盔甲,以禮義作為抵御邪惡的盾牌;打著仁的旗幟前進,堅守義而自處;雖然政治暴虐,但也不改變一貫的信守。他們就是這樣地自立于世。
儒者的住宅狹陋,房間局促,竹草為門,破甕為窗;換身衣服出門辦事訪友,一日糧食二天吃;長上答復,不敢懷疑自己的才能,長上不答復,不敢逢迎諂媚。他們就是這樣為官的。
儒者與今人共同生活,其追求與理想卻與古人一致;他們在今世的行為,將為后世引為楷模;如果正好沒有遇到好的時代,上邊不幫助,下邊沒有人推舉,那些專門進讒言害人的小人結成朋黨來陷害他們,生命可以遭受危險,他們的志向是不會丟棄的;雖然生命危險,但仍能在日常生活中實行他的志向,仍然不忘百姓的困苦。他們就是這樣地保持憂思的。
儒者廣泛地探究學問而無終止,認真踏實地去做而不知疲倦,閑居鄉間而不放縱自己,通達于上而不背離原則;他們實行禮制時以和為貴,具有忠信的美德,又悠閑自得;敬仰賢人,又寬厚容人,雖然立身方正,但又隨和,樂于與普通百姓交往。他們就是這樣地寬容。
儒者推薦人才時,對家族內的不避親屬,對外面的人,不避怨恨的人,而是根據他的事功,推舉賢才,促進他的晉升,并不企圖有什么回報,而是期望君主能實現自己的志向,只是為了國家的利益,并不是企求富貴。他們就是這樣推舉賢人、幫助能人的。
儒者聽到有益的話就告訴他人,看見好的東西也給別人看;遇到升官晉爵的機會就推讓,遇到患難勇于犧牲自己;如果朋友仍未提升,就耐心地等待,同他一起提升,如果朋友在遠方不被任用,就把他招來,發揮他的作用。他就是這樣對待升任提拔的。
儒者沐浴身心,以德自清,陳述自己的意見與主張,伏聽君主的裁決,平心靜氣地堅守正道,君主如果不了解,就婉轉大致地指出君主的過失,也不急躁;在地位低下的人面前不炫耀自己的地位高,在知識少的人面前不夸耀自己的學問多;政治清明的時代,不低估自己,在動亂的時代也不放棄自己的操守,隨波逐流;不與主張相同的人結為朋黨,也不對主張不同的人加以誹謗。他們就是這樣地特立獨行。
儒者中有的上不作天子之臣,下不為諸侯效勞;謹慎平靜,崇尚寬厚,在與人相處中剛強堅毅,學問廣博,明白自己該做什么;經常演習禮樂,不斷磨練自己;即使封他一塊國土,他也視為微不足道,不出任官吏。他們的行為規范就是這樣的。
儒者交友講志同道合,對于實行道的途徑和方法,他們也持相同的主張;他們都為世所用時相互促進,十分快樂,都失意時也不相互瞧不起;朋友很久沒有見面,有點生疏時,也不聽信流言。他們的行為以方正為本,以義為根基,志向相同時就一起前進,志向不同了就分開。他們就是這樣地交朋友的。
溫和善良,是仁的根本。恭敬謹慎,是仁的基礎。寬容厚道,是仁的開始。謙遜親切,是仁的功能。禮節,是仁的表現,言語,是仁的語言表達。歌樂,是表達仁的和諧。分散是仁的施行。儒者兼有這些品質,仍然不敢以仁者自居而談仁。他們就是這樣地恭敬謙讓。
儒者不因貧賤困迫而墮落,也不因富貴得意而驕橫,不使君主為難,不成為長上的累贅,不刁難負責具體事務的人,所以稱為儒。現在許多人所說的儒與其原意不符,所以常用儒者的名稱相互譏諷。”
孔子回到住處,魯哀公為他安排了賓館,聽了他說的這番話后,說話更講信用,行為更合于義。他說:“在我有生之年,再也不敢拿儒者開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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