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戲劇《鄭光祖》鑒賞
《倩女離魂》全名《迷金瑣倩女離魂》,主要寫張倩女在愛情上怨恨、憂慮、相思和對封建門第婚姻的反抗。
王文舉和張倩女本來是“指腹為婚” 的“舊盟”未婚夫妻。王文舉父母雙亡之后,來到張家,張母卻以 “張家三代不招白衣女婿”為理由,讓這對未來夫妻第一次見面時,以兄妹之禮相稱。倩女從梅香口中得知所謂的“哥哥”原來就是指腹成親的王秀才時,對母親非常不滿; “俺娘向陽臺路上,高筑起一堵雨云墻” ,“可待要隔斷巫山窈窕娘,怨女鰥男各自傷。不爭你左使著一片黑心腸,你不拘鉗我可倒不想,你把我越間阻越思量。”封建婚姻的實質是不以男女性愛為條件,而是以等級門第等客觀因素為條件。在人類社會尚未進入共產主義之前,男女青年要想擺脫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諸因素的影響,完全以性愛為條件結合,是不可能。但是他們的這種要求卻是合理的。揭露封建家長根據本身利益需要,阻止男女主人公以性愛為基礎的結合,給他們造成種種悲傷和不幸,是中國文學史上許多愛情題材作品的共同主題,也是“倩女離魂” 的主題。“指腹為婚”是封建婚姻的一種表現形式,反映了封建家長企圖以聯姻與同僚結成聯盟以鞏固自己地位的愿望。但是一當男女雙方出世,長大成人,因各種原因,其結合不利于鞏固封建家長地位的時候,家長們又會找出各種借口悔婚,這既暴露了封建婚姻的實質,也表現了封建家長的可笑。作為當事者的男女青年,在他們未出世時已被命定,而當家長悔婚時,卻從性愛的要求出發,反對悔婚,承認歷史事實,這當然不能看做是對封建婚姻的維護,而正是針對封建婚姻的要害所采取的反抗行動。張母的悔婚和張倩女的怨恨,正應作如是觀。
悔婚給倩女造成極大的精神痛苦。正值暮秋天道,涼宵驚覺,心事不寧,鏡臺懶照,繡針懶拈,獨坐窗前,好不傷感。她和王文舉被“尊堂間阻” ,“情義輕拋” ,“無緣配合,有分煎熬,情默默難解自無聊,病懨懨則怕娘知道” 。她和李千金的潑辣大膽性格不同,深沉內向。但愈是性格內向,精神上的痛苦愈重。她不但自己傷懷,而且想到王文舉在母親悔婚的情況下,即使不病倒,也消瘦了。“想俺這孤男寡女忒命薄” ,“怎做得蝴蝶飛錦樹繞” ,“團園日較少” ,“離恨天最高” ,“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她相信,那王文舉不是“茅檐燕雀” ,而是“混海鯨鰲” ,“他辛勤十年書劍洛陽道,決崢嶸一朝冠蓋長安道” 。相信王文舉將來能得官,要求先成婚后應考; 一定要王文舉先得官,后結婚,這就是張倩女和張母斗爭的焦點。表面上看起來這只是個先后次序問題,但就是這個先后次序的不同,反映了兩種婚姻愛情觀的對立。王文舉得官后如果不變心,夫貴妻榮,皆大歡喜; 王文舉得官后如果“富貴易妻” ,那么受害最大的將是張倩女。而富貴易妻在封建社會并非個別現象,而是比比皆是,并且受到法律保障。《元史·刑法二》中就有男方悔婚,“不坐,不追聘財”的規定。既然張母在王文舉白衣時不承認他是女婿,讓他和女兒兄妹相稱,那么王文舉得官后完全有理由仍以妹妹待倩女,而不以妻子待倩女。倩女的擔心在送別文舉時情不自禁地作了自我表露: “哥哥,你若得了官時,是必休別了接絲鞭者” ,“你身去休教心去了,對郎君低告” 。文舉去后,她充滿離情別意,為 “人生離多會少”而嘆息。正所謂“杯中酒和淚斟,心間事對伊道”,她折柳相贈,“離愁不了” ,“恨怎消,此間最難熬” 。她和文舉,一個“淚濕香羅袖” ,一個“鞭垂碧玉梢” ,“望迢迢,恨堆滿西風古道” 。這些還可以說是一般男女分別時常見的感情,與眾不同的是倩女比別人更多了一層擔心。從此后,“有甚心腸更珠圍翠繞,我這一點真情魂縹緲” ,“也不指望駟馬高車顯榮耀,不爭把瓊姬棄卻。比及盼子高來到,早辜負了碧桃花下風鸞交。”這種擔心就是后來“離魂” 的思想根源。
倩女自與文舉在柳亭相別,回家后即染病不起。倩女與其他一些因與男子分離而害相思之苦的女性不同,她不愿害單相思。她主要是擔心,而她的性格特點又是內向,不愿把自己的擔心輕易告訴人,也不愿意象李千金那樣同文舉私奔。但又不甘于讓被拋棄的可能變成現實,于是便發生了靈魂離開軀體去追趕文舉的“奇”事。而這種“奇”事的發生既暴露了富貴易妻的威脅給女方造成了多么大的痛苦,同時又表現了婦女不甘忍受這種痛苦,希圖主宰自己命運的斗爭精神。這正是“離魂”這一“奇” 事不奇之所在。
倩女離魂背著母親趕上文舉。雖然與倩女分離后也放心不下,但卻受封建思想毒害較深的王文舉,詢問倩魂來歷。倩魂表示要和文舉“同走天涯” ,向文舉表示: “薄命妾為伊牽掛,思量心幾時撇下” ,“你拋閃咱,比及見咱,我不瘦殺,多應害殺” 。文舉擔心老夫人知道了不好辦,倩魂說: “他若是趕上咱,待怎么?常言道: 做著不怕” 。文舉聽后發怒道:“古人云,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老夫人許了親事,待小生得官回來,諧兩姓之好,卻不名正言順?你今私自趕來,有玷風化,是何道理?” 王文舉要她趕快回去,她拒絕了。王文舉所歷舉的封建教條沒有嚇倒她,她坦白地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如果一舉及第,便攀高結貴,“做了貴門嬌客” ,那里還會再“飛入尋常百姓家?” 王文舉雖然以封建教條訓斥倩魂,實際上他內心深處也有自己的擔心: 現為白衣,張母不以女婿相待; 如果科考不中,張母當然更不會承認他為女婿了。倩女怕文舉富貴易妻,文舉擔心落榜昧婚。共同的擔心把這對青年男女連系在一起了。雖然他倆受封建禮教影響程度有別,對封建禮教的不滿各異,但在反對以門第論婚這一點上是一致的。他們不但是相互愛慕的情侶,更是反對門第婚姻的戰友。王文舉問倩魂:“小生倘不中呵,卻是怎生?”倩魂答道: “你若不中呵,妾身荊釵裙布,愿同甘苦” ,“我情愿舉案齊眉傍書榻,任粗糲淡薄生涯; 遮莫戴荊釵,穿布麻” 。王文舉看她“真誠志堅” ,要和她一同上京,她欣然同意。她的軀體雖然羈留在家,她的靈魂卻學了“臨邛市沽酒的卓文君” ,甘伏侍王文舉這個“濯錦江題橋漢司馬” 。
靈魂因擺脫封建禮教的束縛而獲得自由,軀體卻因被封建禮教所束縛而倍受折磨。倩體自與王文舉分別后,抑郁成疾,“或言或笑,不知是何癥候” 。“說話處少精神,臨臥處無顛倒,茶飯上無滋味。”廢寢忘食,日瘦一日,藥不能治,“要好時直等的見他時,也只為這癥候因他上得,得。一會家縹緲呵忘了魂靈,一會家精細呵使著軀殼,一會家混沌呵不知天地” 。她憂思過度,神思恍忽,把面前的梅英錯當作王文舉。想起王文舉“去時節楊柳西風秋日,如今又過了梨花暮雨寒食。”梅香建議她乞神占卜,她說: “則兀那龜兒卦無定準,枉央及;喜蛛兒難憑信,靈鵲兒不誠實,燈花兒何太喜。”作者用唱詞描繪倩女病體心緒不寧的情態,形象逼真,生動地表現了青年女子由于封建禮教折磨而痛苦呻吟的慘狀。
倩體念念不忘王生,滿眼盡是王生,以至把來看視她的老夫人也當做王生。王生的離去,拋閃殺她這年少人,“辜負了這韶華日” ,“愁心驚一聲鳥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飛” 。她不同意母親為她請醫治病,請醫生不如王生來到這里。張母有心請王生來以愈女病,倩女體埋怨母親當初悔婚,“到如今悔后應遲” 。王文舉未寄報喜信息,有兩件事使她擔心:“他得官別就新婚,剝落呵羞歸故里” 。過度的擔心而造成的精神痛苦,使她“饑不思食” ,“半人半鬼” ,“千死千休” 。“若肯成就了燕爾新婚,強如吃龍肝鳳髓” 。她昏沉入睡,王生得官回來,“覷面儀,比向日相別之際,更有三千丈五陵豪氣” 。醒覺后才知是南柯一夢,王生早“難尋難覓” 。她正向梅香夸獎王生有才有藝,得遂風雷,張千送王生書信到。她看了信中有“文舉同小姐一時回家” 之句,一氣之下昏倒過去。清醒之后,痛不欲生,“百年情只落得一口長吁氣” ,“俺娘把冰綃剪破鴛鴦只,不忍別遠送出陽關數里” ,“從此去孤辰限凄涼日,……著床枕鬼病禁持” 。好容易盼來一紙書信,“我則道春心滿紙墨淋漓,原來比休書多了個封皮。氣得我痛如淚血流難盡,爭些魂逐東風吹不回” 。“便死呵死而無怨,待悔呵悔之何及” 。“梅香呵,我的心事則除是你盡知,望他來表白我真誠意” 。倩女病體因王生“另娶” 而氣死過去。
倩女雖然對張母有埋怨,但沒有同母親決裂,這是由她的內向性格決定的。但是保持了與老夫人的母子關系,就難以保持與王文舉的夫妻關系。擔心憂慮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她的病體已經無法承受這一直擔心著的沉重打擊,人生希望毀滅了!這是對封建禮教不滿但又不愿與之決裂的青年女子的悲劇! 她的那些一字一血的唱詞是對封建禮教的沉痛控訴,哀而動人。
留在家中的肉體在痛苦中毀滅了; 沖出家庭的靈魂卻獲得了愛情的幸福。倩女靈魂隨文舉一同上京,文舉科考得官后又一同去赴任。回想起拋家棄業的往事,“心坎兒上猶自不惺惺” 。王文舉“內才外才相稱,一見了不由人不動情,忒志誠,兀的不傾了人性命,引了人魂靈” 。倩魂與王生騎馬并行,“暮春天景物撩人興” ,綠楊紅杏,紫燕黃鶯,蜂蝶比并,“中間列一道紅芳徑” ,“舊盟”夫妻,“富貴還鄉井” 。倩魂和倩體的精神狀態和結局如此之不同,這強烈的對比,發人深思。“先得官后成婚” ,“先成婚后得官” ,兩種方案,兩種結果。
倩魂畢竟與倩體不同。當張母視她為鬼,王文舉也要把她一刀兩斷時,她敢于“與夫人親折證” 。一針見血地指出: 逼迫她離鄉背井的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的生身母親; 而將倩體“斷送了潑殘生” 的還是母親。這就是先得官后成婚造成的嚴重惡果。張母在倩體與倩魂合而為一的異舉面前,與女兒和文舉成其好事。這既是倩魂斗爭的結果,也是張母悔悟的表現。
《倩女離魂》是鄭光祖根據唐人陳玄祐的傳奇《離魂記》改編而成的。原作的主人公是王宙和倩娘,沒有科考得官的情節。鄭光祖繼承了原作的浪漫主義手法,把主題提煉為通過“先得官后成婚”或“先成婚后得官”兩種方案造成的不同后果揭露門第婚姻、封建禮教的罪惡,內容更豐富意義更深刻了。《悔婚》、《送別》明顯地受了《西廂記》的影響。《魂追》也有“草橋店驚夢”的影子。但是《離魂》這一關鍵性情節卻把《倩女離魂》和《西廂記》區別了開來。倩女的大膽性格雖不及李千金,卻超過了崔鶯鶯。當然這是由崔鶯鶯所鐘情的張生和張倩女所鐘情的王文舉思想性格不同等諸因素所決定的。《倩女離魂》的作者一方面寫在家臥病的倩女之身,一方面寫追趕文舉的倩女之魂,并用優美的曲詞表現魂與體的不同情態,生動逼真。
《倩女離魂》的對白能恰如其分地表現倩女、文舉和張母的不同性格。劇中曲詞,“他調少有儷其美者” (李開先《詞謔》) 。如寫倩女離魂背著母親追趕文舉,“踏岸沙,步月華” ,“汗溶溶瓊珠瑩臉,亂松松云髻堆鴉”,走得她“筋力疲乏” 。經過斷橋,秋冰菰蒲,明月蘆花,來到江邊,聽得文舉彈琴聲,“響珰珰鳴榔板撲魚蝦” ,“驚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作者用不同曲調表現倩女靈魂和病體的不同情態,維妙維肖,形象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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