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辰諫襄王以狄伐鄭及以狄女為后

【原文】

襄王十三年，鄭人伐滑。王使游孫伯請滑[1]，鄭人執(zhí)之。王怒，將以狄伐鄭[2]。富辰諫曰[3]：“不可。古人有言曰：‘兄弟讒鬩、侮人百里[4]。’周文公之詩曰：‘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若是則鬩乃內(nèi)侮，而雖鬩不敗親也。鄭在天子，兄弟也[5]。鄭武、莊有大勛力于平、桓[6]；我周之東遷，晉、鄭是依；子頹之亂，又鄭之由定。今以小忿棄之，是以小怨置大德也，無乃不可乎[7]？且夫兄弟之怨，不征于他，征于他，利乃外矣。章怨外利，不義；棄親即狄，不祥；以怨報德，不仁。夫義所以生利也，祥所以事神也，仁所以保民也。不義則利不阜[8]，不祥則福不降，不仁則民不至。古之明王不失此三德者，故能光有天下而和寧百姓，令聞不忘。王其不可以棄之。”王不聽。

【注釋】

[1]游孫伯：周大夫。滑：周同姓諸侯國，其都邑在今河南偃師之南的緱氏城。

[2]狄：此指當(dāng)時活動在陜西東北部的隗氏之狄（屬赤狄別種）。晉文公重耳從晉國出奔時曾到該部族避難。

[3]富辰：周大夫。

[4]鬩（xì）：意為爭吵；爭斗。

[5]兄弟也：鄭始封于周宣王時，其國君是周宣王之弟姬友，因此富辰說鄭是周的兄弟之國。

[6]鄭武、莊：指鄭武公、鄭莊公。平、桓：指周平王、周桓王。

[7]無乃：比較委婉地表示對某事或問題的估計與看法，相當(dāng)于“恐怕”“只怕”等。

[8]阜：盛，豐厚，大。

【譯文】

周襄王十三年，鄭國討伐滑國。襄王派大夫游孫伯替滑國說情，卻被鄭人扣留。襄王被激怒，準(zhǔn)備派遣狄軍前去討伐鄭國。大夫富辰勸阻說：“不能這樣做。古人有言道：‘兄弟之間雖然受讒言挑撥而發(fā)生爭執(zhí)，但仍然會一致抗御外侮。’周文公在詩中說：‘兄弟相爭在家中，但能一致對外抗欺侮。’如此看來，兄弟不和是內(nèi)部的沖突，雖有爭執(zhí)但不影響手足之情。鄭君與天子有兄弟之親。鄭武公、鄭莊公曾為周平王、周桓王立過大功，我們王室的東遷也依靠過晉國、鄭國的幫助，當(dāng)年子頹作亂又是鄭國幫助平定的。如今因為這一點點忿恨就遺棄鄭國，就是因小怨而忘記大德啊，恐怕不行吧？況且，兄弟之間的糾紛不必牽扯外人插手，否則，利益就會外泄。暴露內(nèi)部恩怨而讓外人得利，是不義；疏遠(yuǎn)親族而和狄人來往，是不祥；以怨報德，是不仁。之所以能蘊(yùn)生利益那是因為義，之所以祥和是因為誠心奉侍神祇，之所以能夠養(yǎng)護(hù)民眾不離心那是因為仁。施行不義則利不豐厚；不祥和則福不降臨；君王不仁則民不歸順。古代英明的君王沒有失去這三種德行，所以能擁有廣大的疆域，能使百姓和睦安寧，而且美好的名聲至今使人不能忘懷。君王您也不能背棄這些德行啊！”然而襄王并不聽從他的勸阻。

【原文】

十七年，王降狄?guī)熞苑ム崱Ｍ醯碌胰耍瑢⒁云渑疄楹螅怀街G曰：“不可。夫婚姻，禍福之階也。由之利內(nèi)則福，利外則取禍。今王外利矣，其無乃階禍乎？昔摯、疇之國也由大任[1]，杞、繒由大姒[2]，齊、許、申、呂由大姜，陳由大姬[3]，是皆能內(nèi)利親親者也。昔鄢之亡也由仲任，密須由伯姞[4]，鄶由叔妘，聃由鄭姬，息由陳媯[5]，鄧由楚曼，羅由季姬，盧由荊媯，是皆外利離親者也。”王曰：“利何如而內(nèi)，何如而外？”對曰：“尊貴、明賢、庸勛、長老、愛親、禮新、親舊。然則民莫不審固其心力以役上令，官不易方而財不匱竭，求無不至，動無不濟(jì)。百姓兆民，夫人奉利而歸諸上，是利之內(nèi)也。若七德離判，民乃攜貳，各以利退，上求不暨，是其外利也。夫狄無列于王室，鄭伯南邊，王而卑之，是不尊貴也。狄，豺狼之德也，鄭未失周典，王而蔑之，是不明賢也。平、桓、莊、惠皆受鄭勞，王而棄之，是不庸勛也。鄭伯捷之齒長矣[6]，王而弱之，是不長老也。狄，隗姓也[7]，鄭出自宣王，王而虐之，是不愛親也。夫禮，新不間舊，王以狄女間姜、任，非禮且棄舊也。王一舉而棄七德，臣故曰利外矣。《書》有之曰：‘必有忍也，若能有濟(jì)也。’王不忍小忿而棄鄭，又登叔隗以階狄。狄，封豕豺狼也，不可厭也。”王不聽。

十八年，王黜狄后[8]。狄人來誅殺譚伯。富辰曰：“昔吾驟諫王，王弗從，以及此難。若我不出，王其以我為懟乎！”乃以其屬死之。初，惠后欲立王子帶[9]，故以其黨啟狄人。狄人遂入周，王乃出居于鄭，晉文公納之。

【注釋】

[1]摯、疇：任姓諸侯國。摯之都邑在今河南汝南，疇之都邑在今河南平頂山市西南。大任：周文王之母。

[2]杞、繒（zēng）：姒姓諸侯國。相傳為夏禹后裔。大姒（sì）：周武王之母。

[3]齊、許、申、呂：姜姓諸侯國。大姜：周先王王季（即周文王的父親）之母。陳：媯姓諸侯國，其都邑在今河南淮陽。大姬：周武王的長女。

[4]鄢：疑為作“鄢”，妘姓諸侯國，其都邑在今河南鄢陵西北。東周初年為鄭武公所滅。仲任：鄢君的夫人。密須：亦稱密，商時姞（jí）姓諸侯國，商末為周文王所攻滅。伯姞（jí）：密須國的女子。

[5]鄶（kuài）：妘姓諸侯國，都邑在今河南新鄭西北。叔妘（yún）：韋昭注云“同姓之女為鄶夫人”。聃（dān）：姬姓諸侯國，都邑在今河南平輿北。鄭姬：韋昭注云“鄭女，為聃夫人”。息：姬姓諸侯國，都邑在今河南息縣西。陳媯（guī）：韋昭注云“陳女，為息侯夫人”。

[6]庸勛：酬賞有功之人。鄭伯捷：指鄭文公。

[7]隗（wěi）：姓；亦是古國名。地在今湖北省秭歸縣東。

[8]黜狄后：韋昭注云“狄后既立而通王子帶，故王廢之也”。

[9]惠后：周惠王王后，襄王的繼母。王子帶：惠后所生的兒子，周襄王的異母弟弟。

【譯文】

十七年，襄王用狄人的軍隊去討伐鄭國。襄王為了感激狄人，打算娶狄人的女子為王后，大夫富辰急忙勸諫說：“不可以這樣做。婚姻是滋生禍福的土壤啊。因為婚姻而有利于自己的是福，而讓外人得益則自己就得禍。現(xiàn)在您這樣做就是使外人得益，這不是招引禍害嗎？從前摯、疇之國因為大任而得福，杞、繒之國因為大姒而得福，齊、許、申、呂之姜姓諸侯國因為大姜而得福，陳國因為大姬而得福，這些都是能使自己獲利而和睦親族的例子。過去鄢國因仲任而亡，密須國因伯姞而亡，鄶國因叔妘而亡，聃國因鄭姬而亡，息國因陳媯而亡，鄧國因楚曼而亡，羅因季姬而亡，盧因荊媯而亡，這些都是使外人得益卻離棄親族的例子。”襄王問：“那么怎樣才是使自己獲利，怎樣才是讓外人得益呢？”富辰回答說：“尊重貴族，彰明賢人，酬賞有功之人，恭敬長者，友愛親族，禮待賓客，親近故舊。這樣，百姓沒有不齊心協(xié)力聽從上面指揮的，官府不用變更治理百姓的方法就能使財用不致匱乏，要求沒有達(dá)不到的，辦事沒有不成功的。平民百姓人人都甘愿將利益奉獻(xiàn)給王室，這就是使自己獲利。如果以上七件事做得不周到，民眾就會對君王懷有二心，大家都退而為自己謀利，國家的所求無法達(dá)到，這就是讓外人得益。狄族沒有被列為王室的封侯，而鄭侯卻位在男服，陛下卻瞧不起他，這是不尊重貴族。狄人的所為向來都是表現(xiàn)出豺狼之德啊，如今鄭國并沒有違背周室的典制，陛下卻蔑視它，這是不彰明賢人。平王、桓王、莊王、惠王都受過鄭國的鼎力幫助，陛下卻要離棄他們，這是不起用功臣。鄭文公年紀(jì)已經(jīng)大了，陛下卻把他作為年輕人那樣來對待，這是不恭敬長者。狄是隗姓，而鄭才是宣王的后裔，可陛下卻苛待它，這是不友愛親族。根據(jù)禮制，新的不可以取代舊的，陛下以狄人之女取代姜氏、任氏而為王后，這不僅不符合禮制，而且是拋棄故舊的行為。陛下的這一個舉措就使七德都丟棄，所以臣認(rèn)為這是利為外人所得了。《尚書》中說：‘有所忍耐才能有所成功。’陛下不能容忍小忿怒而離棄鄭國，還要娶叔隗為王后而招引狄人。狄人像野豬豺狼一樣貪婪兇狠，是永遠(yuǎn)都不會滿足的。”襄王不聽。

襄王十八年，襄王因故廢黜了狄后。狄人便借此興師問罪，殺了大夫譚伯。富辰說：“以前我屢次勸諫，陛下不聽從，所以才遭此禍難。如果我不去抵御狄人，陛下可能認(rèn)為我有怨氣了。”于是他率領(lǐng)自己的部屬出戰(zhàn)狄人，卻不幸戰(zhàn)死。原先，周惠王的王后就想立自己的兒子叔帶為王，所以叔帶讓他的黨羽借襄王廢黜狄后之機(jī)引來了狄人。狄人攻入了周都以后，襄王不得不逃到鄭國住了下來，后來由晉文公接納護(hù)送回國。